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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岳父大人

2017-06-05 23:40:28戴夏雙
電影文學 2016年20期

1.叢山峻嶺間的羊腸小道

逶迤曲折,路的兩邊山花點點,綠樹婆娑,小鳥鳴囀,山溪淙淙。

身背郵袋的鄉郵員李小龍,氣喘吁吁跋山涉水,他揩著滿頭汗珠,伸頸朝對面山坡望去。

對面山坡半腰的草坪上,一群人正懶洋洋翻曬牛圈糞。草坪的地坎上,石壁面,歪歪斜斜貼了幾幅標語:愚公移山,改造中國!農業不過關,死不瞑目!農業學大寨!

2.草坪上

翻曬牛糞的山鄉社員,三五個衣衫補疤摞補疤的老頭,蹲在地坎邊抽旱煙,吸水煙筒。老大娘和大嫂子們手拄鋤把閑聊或奶孩子。年輕男女則逗趣取鬧,打跳歡笑。記分員則站在石堡上,數人頭念名字記工分。

李小龍朝社員們走來,從郵袋掏出來一封信,朝地坎邊抽煙袋的精瘦細長的老頭道:陳大伯,你的信。

陳大伯怪怪地笑道:我的信?你看錯了吧?

李小龍:沒錯沒錯,縣城中學高中部寫來的。

旁邊的胖大娘撇嘴道:佯裝傻逼,故意顯擺!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家姑爺在城里讀高三,是不是?

陳大伯雙手接過信封,顛末倒去端詳:唉呀,我一個睜眼瞎子,揣回家也難找人念爽利,勞累您幫我念念。

記分員不無忌妒地插話:郵遞員同志,念就念大聲些,我們鄉下人沒見過高中生的大作,我們沾大伯的光享享耳福開開眼界。

男女社員拍手叫好。

陳大伯表面謙虛實則炫耀:怕球,念大聲些。只是,他一個毛娃娃家,寫不入耳,各位老少別嘲笑。

陳大伯身后的黑瘦矮小的余幺叔湊到面前,討好地奉承:老哥子,你別客氣了,誰個不曉得,你選的這個女婿,方圓幾百里少見的秀才,縣城最高學府的高材生。

李小龍搖搖手:大家別鬧,我還要趕路,我念大聲就行了。(撕開封口,掏出信箋,標準的普通話念道)尊敬的岳父大人,您好!首先讓我們共同祝愿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世界革命人民的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愿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深居山鄉的社員,尚不知城里熱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更不懂城里流行的革命用語,一個個哄堂大笑。

陳大伯臉上寫滿莫名其妙,他自言自語:啥球叫‘躍斧大人!

李小龍暗自好笑,他正欲翻譯岳父之意。

人堆里擠出來那個記分員,他嬉皮笑臉對陳大伯耳語,其實是大聲說:你正是我們大家的岳父大人!

眾小伙得意地大笑。

李小龍笑著解釋:岳父,你們當地叫老丈人。

陳大伯終于弄清岳父的含義,他為自己的無知而尷尬,可他很講究面子:嘿,笑卵球!識文斷字的高中生,哪像你們鄉巴佬,老丈人老丈人地叫,哼!你們烏鴉笑鳳凰,不知自丑!

胖大娘是山寨名揚四鄉的媒婆,撇嘴反駁他:啥子鄉巴佬?你有個讀高中的女婿,就了不得啦?聽你口氣,好像你女婿要干縣長!

眾小伙挖苦陳大伯:不得了啦!陳家金寶卵姑爺要干縣長啦!

陳大伯惱羞成怒:哄個球!媽的逼,一個個下夯力的牛,有啥子資格嘲笑讀高中的高材生?

他指手畫腳斥責起哄的小伙子,不曾想一陣山風撲面,他手中的信箋紙隨風飄飛。飄飛的信箋升上樹梢,轉瞬間悠悠降下。陳大伯氣急敗壞地撲上去,山風又戲劇般將信箋刮上半空。陳大伯焦急萬端時,山風又多情地將信箋吹回他的面前。陳大伯圓睜雙眼,猛地伸手按緊,將它抓在手中,小心翼翼折疊好揣入內衣袋。他氣喘吁吁,汗水滿臉。眾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笑聲歡叫里,山那邊傳來渾厚悠長的“嘟嘟嘟”的牛角號音,是收工的信號。

社員們爭先恐后收撿自家的鋤頭、釘齒耙、撮箕、扁擔,四散開去往自家奔。

記分員打著哈欠,撿好記分冊,伸著懶腰,喃喃念叨:干活磨洋工,吃飯打沖鋒。大集體真是妙,秋收收草草。

陳大伯把煙袋插在腰上,發現李小龍提了郵袋將要起身離去,就伸手抓緊他的衣袖:小李同志,殺雞殺到喉,幫人幫到頭。累你送信來,還請你寫回信。我們納旺寨,小學三年級就是大秀才,寫封信是要他命。

李小龍叫苦不迭:大伯,我還要翻過陡坡埡口去納賴鄉,怕時間晚。

陳大伯固執地:年輕人,敬老修陰功,兒孫滿堂笑融融,祖上會保佑。請到我家吃頓便飯,再唰唰唰大筆一揮就完事。你們國家干部為人民服務,寫封信費啥子功夫!

李小龍無可奈何,望望前邊的山道彎彎,嘆氣道:好好,我幫你寫。只是,你老要告訴我,你女婿是興龍鎮街道的,在城里讀書,你們納旺寨隔街30里,兩家啥時聯姻的?新社會,雙方老人不可包辦啊!

陳大伯樂滋滋笑道:有緣千里能相聚,我們兩家的這樁大事,是前生定就。

二人邊走邊聊。

3.陳大伯家

火塘邊,李小龍坐在草凳上喝茶,陳大伯一邊侍弄柴火,一邊巴噠巴噠抽煙袋。

李小龍笑著問:我不相信什么前生定就,如今時興男女雙方互相交往相識,請媒人作合,就訂婚成親。你們家小蕎何時與福生交往認識?

陳大伯笑吟吟抽煙,噴出一股煙霧,緩緩言道:說起女兒小蕎這門親事,話就長了!

陳大伯舒心地噴出煙霧,煙霧彌散,籠罩整個畫面。

4.山間小路(回憶)

不時有媒婆來來往往,有的媒婆去陳家碰壁而返,陰沉的臉色而沮喪萬端。前邊的剛離去,后到的媒婆又滿懷信心,昂首挺胸向陳大伯家走去。

山歌,悠悠唱響:

山花飄香香四方,

媒婆來去去來忙,

父母操心應酬累,

只盼女兒嫁好郎。

歌聲里,小蕎織機上穿梭踩板,娥眉微蹙。

歌聲里,陳大伯婉言謝拒媒人,送其出了院子,返身進屋關了大門,精疲力竭坐在火塘邊點火抽煙。門外又傳末大黃狗的狂吠,又有媒婆來了。陳大伯微微搖頭嘆息,起身去開門。

5.山路

彎曲坎坷。

路邊的草坪,兩個從不同方向來的媒婆不期而至,也許是跋山涉水累了,不約而同坐下休歇,抹汗,抽煙。

胖媒婆問細瘦的同行:請問,跨哪家門檻?

瘦者反問:你呢?

胖媒婆嘟嘴朝陳大伯家示意,瘦者笑了。

胖媒婆:按常規,兩個媒人不可同時去一家提親的,你這是……

瘦媒婆:我這也是受人之托,哪知道你……

胖媒婆笑了笑:那是碰巧了。這樣吧,咱們兩個以當地的習俗,跳花燈舞,以斗唱的形式定輸贏,以定誰先誰后。

瘦媒婆不服地:好啊,那就斗唱吧。

倆人起身跳起了花燈舞。

胖媒婆:山高皇帝遠,

瘦媒婆:管不到咱深山。

胖媒婆:山一家水一灣,

瘦媒婆:靠咱來牽線。

胖媒婆:媒人這個鐵飯碗,

瘦媒婆:改朝換代不會變。

胖媒婆:一天到黑沒空閑,

瘦媒婆:只為東家請來西家轉。

胖媒婆:才喝東家酒,

瘦媒婆:又端西家碗。

胖媒婆:全憑一張嘴,

瘦媒婆:說得東家西家笑開顏。

胖媒婆:深山有俊鳥,

瘦媒婆:陳家美女花樣鮮。

胖媒婆:跑彎了我的腿,

瘦媒婆:難猜陳老者的心。

胖媒婆:管他陳(成)不陳,

瘦媒婆:好酒到手有三瓶。

胖媒婆:先到為君后為臣,

瘦媒婆:誰君誰臣先分明。

胖媒婆:明日黃花為誰開?

瘦媒婆:開,開?開你媽的鏟鏟!

胖媒婆開心地笑了。

6.陳大伯家

火塘邊喝茶的陳大伯,聽到狗又咬起來,起身開門。

門一打開,胖媒婆笑盈盈擠進屋末:大伯,老哥子,今天我又來咬你耳朵,你煩不?

陳大伯急忙讓座,送茶,笑著說:見外了,我吃豹子膽啦敢煩你?養姑娘的人家,總要有媒人進屋才像話。

胖媒婆:嗯,這話還像人話。說良心話,兒大女成人,總要靠中間人牽線搭橋。總不能男女相逢中意動心,就厚皮實臉黏成一堆,是人么?

陳大伯忙回應:是呀是呀,古規大理,成家立業絕對少不了搭橋牽線人,大娘請抽煙。

陳大伯把煙袋嘴從口里拔出來,噴了口煙,用衣袖揩了揩煙袋嘴,遞給媒婆。

胖媒婆有滋有味巴噠巴噠抽煙,訴苦邀功:我們牽線搭橋人,爬坡上坎日曬雨淋,誰心疼我們?男女雙方經我們苦口婆心說成一家人了,兩家眉開眼笑。媒人呢,就像拄路棍,過了橋人家就扔路邊,誰還記得你!說句心里話,如今不是懂禮規的人家,就是八抬大轎請我,老娘我也懶跨他家門檻!

陳大伯奉承道:是呀是呀!大娘你能說會道,心腸好,誰敢簡慢您?我們家不是過河拆橋的小人家。你老只要給我們小蕎介紹個如意的人,煙酒我們不會少你的。你老這一趟到我寒門,介紹的是哪個村寨哪家人家?

胖媒婆:我這回介紹的比前幾家強百十倍,高樓大瓦房,兒子是獨苗,老子村支書,年年有余糧。

陳大伯:你老介紹的,好像都是一路貨,我耳朵聽得生老繭。如今我只問你一句,這家小伙讀書沒有?

胖媒婆:哼!你個大老粗鄉巴佬,為啥子專挑懂字識書的人?讀那幾本書,冷了不能當衣穿,餓了不能當飯吃,我擔心老哥你東挑西揀,到頭來選了個漏燈盞。

陳大伯:丑話說在先,我們家小蕎,只嫁知書識禮的小伙兒。這點達不到,就是縣太爺的公子,我們家也不會高攀。

胖媒婆靈機一動,眉頭一皺,隨即大笑:哈哈,這家小伙子,讀書念報紙,好像吐枇杷籽,提筆寫對子,勝過孔夫子!

陳大伯大喜:他能讀會寫?真的?

胖媒婆斬釘截鐵:千真萬確!

陳大伯:只是,我……

胖媒婆:憋什么臭屁,盡早放出來!

陳大伯:我、我要親自查訪。俗話講得好,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胖媒婆聽罷大驚,出乎意料,隨即爽朗大笑:對頭對頭,俗話說,甩塊石頭還要看落點,活鮮鮮一個大姑娘嫁去人家,自然是要瞅個準確。只是,你選個出門的黃道吉日,老娘好為你引路。

陳大伯:今天就去。

胖媒婆大驚:今天?老娘我不跑斷腿?

陳大伯:那我自己去,趁今天是趕街天,不冷落,也好問路。

胖媒婆無可奈何:唉呀,我算服你個老妖精了!反正老娘我吃慣的嘴跑慣的腿,走走!

7.彎環曲折的山間小道

路邊山花點點,綠草茵茵,不時有野兔,山雞出沒。

鄉下趕街的男女老少,絡繹不絕,有的挑柴賣,有的擔菜,有的牽狗,有的捎幾只雞,街上賣了換錢買油買鹽。

8.小鎮街頭

陳大伯與胖媒婆滿頭大汗地在熙來攘往的人海中穿梭前行。

途經湯鍋市,胖媒婆見一個壯漢張開大嘴,筷子夾了一塊狗肉塞進嘴里,她情不自禁吞口水。她氣喘吁吁建議:累死我了,找個地方歇歇。

陳大伯笑道:也好,去胖老張鋪子坐坐,好久沒見好弟兄了。

9.鐵匠張家

陳大伯敲著張家大門,叫道:在家么?

屋里踱出個趿拖鞋的胖老頭,他一見陳大伯,驚叫起來:好兄弟,想死你,快屋里坐。

胖老張端水給陳大伯,遞煙袋給胖媒婆。

胖老張:兄弟,哪陣風把你吹來?

陳大伯:我們家小蕎,這大娘介紹阿倫寨的吳家,今天我親自看人戶。我們家就這個姑娘,看準才放心。

胖老張點點頭,若有所思,扭頭轉身對胖媒婆:不好意思,大娘初登寒門,有件事要勞駕你。

胖媒婆開心一笑:喲,是不是你家小伙兒看中誰家姑娘,請老娘牽線呀?我一定為你家操勞。只是,凡事都要分個先末后到。俗話說,壇罐喂豬,一個一個地上。待我把陳家的大事落實,才……

胖老張:不是這事。我想勞駕您,上街買半斤不大不小的干魚,切一斤二兩牛肉,再買一斤狗肉。我老伴走親戚不在家,只好累你。好兄弟好久才到我家,總不能空坐一場,是不?

陳大伯:胖兄,鄉下小弟來街上,總是破費你,過意不去呀。

胖老張:少講廢話,到我家,客聽主安排。

胖媒婆笑逐顏開放下煙袋,提了竹籃,批評陳大伯:你別小家子氣,人家誠心誠意款待,我們不吃不喝,不惹人難過?(言畢,隨手抄起兩個空酒瓶)我順便給你帶兩瓶酒來,有肉無酒,不夠朋友。是不?

胖老張大度地笑笑,遞錢給胖媒婆。

聽到大門“呼隆”一聲響,胖老張知道胖媒婆出門了,他湊到陳大伯身旁:我倆多年至交,情勝手足,你家小蕎的大事,也是我家的大事。這事你就信實媒婆的一張嘴?

陳大伯:我也考慮到這些,就專門去阿倫寨查訪。到街口,就特意來聽你的建議。

胖老張:實話告訴你,剛才媒婆提到的阿倫寨的吳遠志,臭名遠揚,街道上誰人不知?說實話,咱小蕎姑娘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給吳家。眼目下縣城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讓那些無德無才者造反發跡,吳家小伙就是這號人。小蕎的出路我早想好,只因最近總是窮忙,沒去你家。今天正好,我領你去看看。

陳大伯:今天不成,媒婆末了咋交待?

胖老張:哈哈,你也太老實了。剛才叫她上街,等她把東西辦妥,我倆也回來了。待她酒喝夠,你就扯故肚子疼,不去吳家,改天再說就行了。

陳大伯心悅誠服,點頭贊嘆:你們識文斷字的心機就是活絡,剛才你安排買這買那,原來是……

胖老張:行了行了,走走,事不宜遲。

10.背街的一座茅屋前

胖老張敲門大喊:福生開門,你舅爹我未了。

大門“吱嘎”一聲響,一個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的小伙子輕輕開啟大門。

陳大伯一看,眼睛一亮,好生親切,這小伙雖然穿得簡樸,卻透出一股文雅穩沉的韻味,頓生好感。

福生:舅爹,屋里請。

胖老張:你媽在家么?

福生:她在屋后編草鞋。

福生端草凳遞煙筒招呼兩位老人,朝屋后喊:媽,我舅爹和他朋友未了。

福生媽媽走出來,她拍打著衣襟上的草屑,滿臉堆笑:他舅爹、他大伯,請坐。

胖老張:今天生意好么?

福生媽笑道:托舅爹的福,天救無路之人。今早上把前幾天編的草鞋全背上街,哪曉得才一頓飯工夫全賣光。這年月,國家干部的好些工作同志,大多學穿草鞋。公社書記說,要保持貧下中農本色,要反修防修,必須先從穿草鞋開始。想不到老天爺關照我們孤兒寡母,草鞋再賣一個趕街天,福生的生活費就不愁了。

胖老張:唉,也難為你!福生他爹走了,你要盤娃兒讀高中,不容易啊。

福生媽憂心忡忡回道:他舅爹,我再苦再累,總要支撐娃娃讀書。他爹咽氣前就一句話,把娃娃盤出頭。只是,國家政策好像不要文化了,你看,橫掃牛鬼蛇神被押上臺批斗的,十個有九個是有文化的,打成右派的沒有一個是文盲。福生還告訴我,縣城中學跟他一樣讀高三的同學,只十多天就高考,可中央文革的大干部下命令,停課鬧革命,延期半年再考。說實話,我就怕讀到頭輸到底。跟我福生同齡的,在家出工干農業,大多結婚成家,娃兒遍地爬。福生呢,讀來讀去,家不成業不就……

胖老張搖頭擺手:妹子,你少講話,今天我就專為娃兒的大事末的。你要堅信,腹有詩書氣自華,知書識禮總有好光景。(拍拍陳大伯的肩頭)你自個歇氣抽煙,我跟他媽談談。

陳大伯目送他倆去后屋,便伸頸看墻壁上的獎狀,只是他不識字,福生的三好學生獎狀,學雷鋒先進份子,作文大賽第二名,乒乓球賽第一名,他統統分辨不清,但他知道是獎狀,明白小伙子品學兼優,他滿意地點頭。他扭頭看墻角的福生,小伙子正在草鞋架子前,兩手熟練地編草鞋,他的眼睛專心致志地盯著桌上的書本。

陳大伯動情地勸阻:娃娃,歇歇吧,看書就看書,一心二用傷身子。

福生歉意地一笑,彬彬有禮地站起來:謝謝大伯的關愛,你請坐,我給你端茶來。

11.福生家后屋

福生端杯子去倒茶,途經后屋時,張舅爹的大嗓門吸住他了,他站著靜聽。

胖老張:陳大伯是我至友,多年好弟兄。他家小蕎,心靈手巧,善良勤儉有孝道,提親說媒的差點踩斷他家門檻。人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福生是有志男兒,他與小蕎男材女貌,天生一對。今天他去阿倫寨看人戶,我半路攔截讓他來看看福生。

福生媽:舅爹吶,你簡直是活菩薩!

胖老張:看你,黃瓜才起蒂,你就驚驚喳喳的。成不成,看緣分,今天只是初次見個面,陳大伯中意不中意,還難講。

12.福生家堂屋

胖老張踱步出后屋,見陳大伯呆望著獎狀點頭微笑,就靠攏他輕拍他肩頭:如何?我沒講假話吧?滿意的話,就拿來……

陳大伯從衣袋里掏出一沓白紙,白紙包著小蕎的相片。

福生媽捧著相片仔細端詳。

特寫:小蕎姑娘端莊健美的半身照。

福生媽滿面春風贊道:嘖嘖嘖,一看這閨女的相片,就同劉三姐相像,是旺夫之命。她一定是勤快懂禮,心好手巧懂孝道的我的好媳婦。

胖老張跺腳抱怨道:福生他媽,驚驚咋咋干啥!成何體統?陳大伯還沒表態,你就媳婦長媳婦短的,肉麻!

陳大伯寬慰地笑笑:不要拘禮的才對,都是一家人。親家母心直口快合我們家口味。在我家,我的話是一錘定音,福生娃兒不錯。

福生紅了臉出門買菜去了。

福生媽笑盈盈地:親家爹,叫我們怎樣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陳大伯:親家母,我有言在先,鄉下丫頭少見識,笨手笨腳,到你們街面上,切肉都分不清橫豎,你可要多操心多調教。

福生媽:親家爹呀,一家人不講兩樣話,媳婦乖吶,就算我少懷她九個月,還不是我的親骨肉?你老不嫌棄我家孤兒寡母茅屋矮,高抬貴手讓小蕎來侍候我,我這世萬一報答不了你家,來世變牛變馬也要報你的大恩大德!

胖老張樂得哈哈大笑。(回憶完)

13.陳大伯家

火塘邊,李小龍哈哈大笑:有趣有趣,鄉下居然有這戲劇性的姻緣,阿倫寨的小伙子有心栽花花不開,興龍鎮的吳福生無意插柳柳成蔭。

陳大伯:啥子有心無意,我不懂,我只曉得這叫前生定就。小李同志,飯要蒸熟了,你這就寫幾個字,讓他寒假直接來我們家,幫我寫過年的對聯、家神。

14.山間小路

樹葉枯黃,雜草枯萎,而山坡的松樹杉樹,仍然青翠碧綠。山野冬景,已無人蹤鳥鳴,寧靜而肅穆。

福生背著簡單的行裝,冒著紛紛揚揚的漫天雪花,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

福生過獨木橋,跨過淙淙溪流。

半坡草坪,福生興致勃勃地欣賞山鄉美景。

他攀上緩坡,詢問牧童,牧童指著山坡上的寨子。

福生朝山那邊望去,半坡山寨,茂林修竹,狗吠雞鳴,牛叫馬嘶。寨前的一方水塘,鵝鴨歡唱。

福生快步朝山寨走去。

15.陳大伯家

陳大伯在屋檐下編煙葉,巴噠巴噠抽煙袋。突然大黃狗狂吠而起,聳身朝院外撲去。

陳大伯抬頭遠望,只見一個身著草綠軍服套著紅袖套的小伙子在院外張望。

陳大伯喝令黃狗:別鬧!

黃狗馴服地在大伯身旁臥下,大伯站起來:同、同志,你找誰?你走錯門了吧?

福生叫道:岳父大人,您好。我是福生。

陳大伯欣慰地笑了:你穿這一身,我以為是搞拉練的解放軍。

福生:全國紅衛兵都穿軍裝。岳父大人,你忙吧?我來幫你。

陳大伯一邊招呼女婿進屋,一邊說:寫信么,稱呼岳父大人,有文氣,很好,當面么,就與小蕎的口氣叫爹就成。爬坡上坎幾十里,累不!

福生:不累不累,你老才辛苦呢。

陳大伯:到我們鄉下地方,什么都比不上街道,你習慣不?

福生:城市鄉下都一樣,形勢大好。

陳大伯:好是好,口號一年比一年吼得高,鄉村開山炸石學大寨,累死累活吃不飽。

福生:毛主席教導我們,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陳大伯搖頭嘆息,喃喃自語:光明,光明,農民出工太陽沒出來,收工才見月亮明。(一邊說,一邊刷鍋生火)

福生坐在旁邊手捧毛主席語錄,認真默讀。

福生的畫外音: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農民的經濟是分散的,根據蘇聯的經驗,需要很長的時間和細心的工作,才能做到農業社會化。沒有農業社會化,就沒有全部的鞏固的社會主義。

陳大伯見女婿埋頭看書,很是欣慰。他手忙腳亂地刷鍋擦灶,之后蹲在灶前,對著灶孔劃燃火柴,松枝點亮了,灶里的干柴畢剝燃燒。突然,一陣狂風吹來,灶里濃煙往外噴出,煙子彌漫,陳大伯被熏得直咳。

晚風呼呼,濃煙滿屋亂鉆。

福生站到屋檐往外看,風吹樹搖,雨點夾雜冰雹。

只見院子的矮樹叢上,晾曬的衣褲鞋襪,就要被淋濕。福生急忙放下手中的書,挽高褲筒弓腰欲沖去院子收撿衣物。

陳大伯見狀,猛地一聲斷喝:別動!千萬別去!

福生驚恐萬狀,不知所措:爹,雨大,衣物淋濕。

陳大伯嚴肅認真叮囑:千萬千萬記牢,讀書人,絕對不要手提女人的褲子、鞋襪,怕沾霉氣!

福生:淋濕弄臟咋辦?

陳大伯不慌不忙,隨手抄起一根修長的竹竿,似漁翁釣魚一般,伸手握緊竹竿去挑樹上的衣物,將竿尖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抖落在屋檐下的石磨架子上。

風雨聲中,大伯一邊挑衣物,一邊認真嚴肅指教女婿:讀書人要知書懂禮,記住讀書人的忌諱,不要手提女人的衣褲、鞋襪,更不可碰到女人撒尿。犯忌,事不順,記不住字。

福生面臨如此高論,只能強忍笑意,唯唯諾諾。

風雨漸止,雨后的夕陽光芒萬丈照耀山寨。

陳大伯蒸飯做菜,福生灶前添柴。

福生媽畫外音:到岳父家,不許蹺二郎腳,老人做事要幫忙,吃飯搛菜,老人搛什么菜,你才動筷。

突然,門檻下一直警惕地叮視福生的大黃狗一聲吼叫,一聳身躍出門外,興奮地哼哼著。

福生好生奇怪,起身往外望去,只見大黃狗歡天喜地撲去院外的小路。不久,叢林那邊傳來悠悠的少女的山歌。

好久沒走這方來,

這方水井起青苔,

撥開青苔喝涼水,

心頭涼爽彩云開。

歌聲里,綠樹映襯,嬌艷健美純凈的小蕎荷鋤歸來,黃狗在小蕎身前身后歡蹦跳躍,搖頭擺尾。小蕎身后,母親挑筐而行。

陳大伯:你娘她們收工回來了。

福生拘謹地叫了一聲娘,眼睛看著小蕎。

慈祥的陳大娘,瞇縫著雙眼打量著女婿,笑著說:進屋吧,風涼了當心感冒。

小蕎偷瞄福生一眼,頓時紅云滿面,她抿嘴莞爾一笑,放下鋤頭,扭身去了廂房。一會兒,廂房里傳來腳踏踩板的織布穿梭動聽的韻律。

陳大娘手持掃帚掃地,搬桌擺凳,陳大伯端菜上飯。

陳大伯要女婿坐上座,福生慌忙推辭,主動坐在陳大伯側邊,他拘謹地挾菜吃飯,陳大伯挾哪碗菜,他才挾菜。

陳大娘慈愛地為女婿挾菜,笑盈盈指點:不開親是兩家,開親了是一家。不要太講禮,講禮就見外了。

福生唯唯諾諾,只會笨拙地回答:不講禮,不講禮。

小蕎嬌羞地乜斜未來的郎君,見他拘謹笨拙的書生氣,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起來。

陳大娘笑著訓導女兒:吃不言,睡不語,笑不露齒。你看你……

16.陳大伯家院子

太陽從東山露出笑臉,雄雞在墻頭伸頸高唱。

廂房里傳出穿梭織布的聲響,小蕎從窗口探出頭末,往院子張望。

院子里,陳大伯擺設桌凳,挽高衣袖仔細擦拭桌子,福生磨墨,泡筆。

小蕎從窗口干咳了一聲,福生抬頭望去,小蕎嬌羞縮回頭去,回眸瞄他一眼。

福生情不自禁喃喃自語: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陳大伯問道:你說什么無顏色7各種顏色的紙張我都買有。紅的寫起來才喜慶,綠紙只是用來襯底的。

福生:爹,我是說,家神的格式我沒寫過,老師也沒教過。

陳大伯:我是彈花匠的姑娘,會彈(談)不會紡。這樣吧,我講,你照寫就成。

陳大伯舒展紙張,福生揮筆疾書,大伯口念,福生筆起龍蛇。

17.陳大伯家

堂屋,神龕上張貼嶄新的家神,陳大伯背手仰頭欣賞。

陳大伯與女婿張貼大門對聯。

接著,福生在岳父的口授下,揮筆寫出了窗聯。

廚房的門框也貼了新對聯。

貼了對聯的茅屋,頓時顯得喜氣洋洋。

陳大伯左看右望,樂得滿面春風巴噠巴噠抽煙自樂,喃喃自語:再也不去幾十里外求人了!

18.納旺山寨

牛角號聲渾厚悠長。

生產隊里的麻隊長的大嗓門粗獷高亢:出工噦!南坡修梯田,帶上鐵錘鋼釬,杠子和撮箕。

山寨社員男女老少拿著工具從小蕎家門前經過,人們看見陳家紅艷艷亮晃晃的門聯、窗聯,一個個止步不前,似看西洋把戲一般,伸頸踮腳擠著看,眼神流露的是驚奇,艷羨。

陳大伯好不得意,他故作謙卑向鄉親解釋:小婿從縣城末,順帶學著畫對子。寫不好,別見笑。

瘦黑的余幺叔擠出人群,指著大門對聯贊嘆:好好!寫得好。我南來北往好些地方,還從沒見過這么好的字筆!

鄉親們熙來攘往。

陳大伯聽到大隊貧下中農協會主席余幺叔的贊揚,好生得意,他謙恭地對余幺叔道:余老弟,承你夸獎小婿了,不嫌棄的話,趁墨汁還多,你拿紙來,我讓小婿幫你寫。

鄉親們七嘴八舌嚷道:我們也請他寫!

陳大伯笑盈盈回道:好好,都寫都寫!

鄉親們拍手歡笑。

麻隊長是個大麻臉,他陰沉著大麻臉氣急敗壞趕了過來,吆喝眾人趕快上坡干活。

余幺叔向隊長為民請命:陳家女婿免費為大家寫家神寫對聯。隊長家正愁年節將臨,陳舊殘損的家神該換了。

聽余幺叔的介紹,麻隊長好喜歡,立即宣告:放假一天!

眾人歡叫雀躍,一個個四散開去奔回家中,拿來紅綠紙張。

隔家遠的,干脆站到地坎高巖上,伸長脖項大聲叫喊:狗他爹!把蚊帳頂上的紅紙拿來陳家,寫字不開錢!

有的叫豬兒他媽,有的喊雀雀他爺,有的喚馬兒他奶奶,眾人各喚親人,喊叫之聲在山間回響。

19.陳家大院

旭日初照,寧靜的山寨,破天荒第一次如此歡叫沸騰。

陳大伯在屋檐下見人群蜂涌,熙來攘往,他好生得意,他抬出一張竹躺椅,舒心地仰躺著,蹺著腳,悠悠品茶。

小蕎為大家張羅凳子,捧杯敬茶。

陳大伯見路邊樹叢有個人影徘徊不前,他站起來一望,是那胖媒婆。

陳大伯寬宏大度地邀請:小蕎她大娘,不嫌棄小婿的字筆,請進來。

胖媒婆感激地“嗯”了一聲,挾著幾張紅紙快步進入院子。

眾鄉親圍擁著福生,看他揮筆疾書。有人為他磨墨,有的刀裁紙張,有的雙手拉著對聯的前端,隨著福生的運筆移動紙張,有的如捧圣旨一般,小心翼翼拿著寫好的對聯,向陳大伯千恩萬謝,之后滿面春風往家走去。

福生嫻熟運筆,鄉親圍擁觀賞且議論紛紛。

“福生他走遍全國,還串聯長征到過北京。”

“紅衛兵串聯長征,中央開錢,吃飯穿衣坐車全是國家的。走州吃州,過縣吃縣,到處有接待站。接待不周的,就造反。”

余幺叔總結道:陳家選了個好女婿,福生真有好福氣!

陳大伯支起耳朵聽著鄉親們的贊揚,很是受用,他自得地抽煙。

余幺叔磨磨蹭蹭來到陳大伯椅子旁邊,自己端屋檐下的半截木頭作板凳,笑嘻嘻坐下。

陳大伯未看余一眼,也未扭身向余,只是用衣袖隨便揩了揩煙袋嘴,順手遞給余。

余幺叔慌忙雙手接過,張開缺牙的大嘴,津津有味地抽煙,奉承道:我就覺得奇怪,來府上提親說媒的差一點點踩斷你家門檻,你老哥就是不松口,想不到你老哥胸有雄兵百萬!硬是尋到一位文武雙全,文秀知禮的好姑爺。

陳大伯:承你夸獎!

余幺叔:只是,只是……

陳大伯:有話直說,我這輩子最看不起彎彎繞。

余幺叔正經八百地道:只是,福生這小伙的屬相,與我們小蕎的屬相是不是般配?

陳大伯:聽福生媽說,福生屬狗,我家小蕎屬兔。般配不般配,我沒工夫尋人掐算。新社會了,還封建迷信?

余幺叔大驚:咦,兒戲不得的!男婚女嫁,終身大事,大就大在必須命相般配。

陳大伯:老弟,早就聽人講,你很懂命脈八字的掐算,如今就勞累你給我掐掐。

余幺叔微瞇雙眼,嘴唇翕動,他伸開手指掐算,作古正經,念念有詞。突然,他圓睜雙眼,滿懷信心拍著陳大伯的肩頭:恭喜恭喜,我的好老哥!咱們小蕎和福生,完全般配,屬上上婚。你聽好,福生屬狗是土命,小蕎兔年生是木命,有道是,男土女木錢財足,兒女雙盛人丁富,家中積糧堆成山,夫貴妻榮共白頭。如何?

陳大伯樂滋滋地回答:謝你金玉良言,今后女婿發財的話,酒肉有得孝敬你的。

余幺叔:講謝就見外了,你我多年弟兄,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自家為兒女做事,理所當然,是不是?只是你得告訴兄弟,你老哥咋就這樣有眼光,選了個鎮街上知書識禮寫得一筆好字的女婿?

陳大伯:啥子街道鄉下,我是不拘論的。不騙老弟,選女婿,必須識文斷字懂孝道。要不,就算小伙子是北京大街上的,我家也不會將小蕎放給他。

余幺叔:你老哥是個怪物,為啥子專找識字的?不識字會死人?

陳大伯斬釘截鐵:我就鐵了心,找女婿要找文化人,這是拿小命換來的教訓。

余幺叔愕然:不識字要你小命?這從何說起?

陳大伯滿臉是肅穆、認真,他遠望高山上的蒼松翠柏,喃喃自語:民國38年,臘月初二,當年我22歲,我喜接新娘的吉日……

20.陳大伯家(回憶)

蒼松翠柏的高山山腳,一個窮山莊,莊前一座破舊的茅草房。房前的院子里,院中的一張木桌,桌前一個長長胡須的老先生,揮筆寫喜聯:喜有良辰迎淑女,愧無旨酒待嘉賓。橫批:喜氣盈庭。

一幫窮弟兄搬桌凳,劈柴火,幾個老大娘洗菜洗碗筷,大嫂大姐們在剪窗花,貼喜聯。年輕的陳大伯樂滋滋脫下滿是補丁的舊衣服,正換上新縫的對襟粗布衣褲。

門外有人大喊:陳達貴!陳達貴!

陳達貴以為是遠方老輩來到,一邊扣紐襻一邊應聲而出。

一個鄉丁斜掛著槍桿,匆匆走進院子:陳老弟,恭喜你,新婚大吉!

陳達貴捧茶,請鄉丁坐。

鄉丁搖搖頭:免禮,不必客氣。汪保長根據目前局勢和上峰指示,要你立刻去鎮公所一趟。

陳達貴:今天是我結婚拜堂的吉日,汪保長不是不知道。

鄉丁:正因為知道,他才派我通知你。你拜堂前,要先去鎮公所登記,順帶把汪保長的一封信交給鎮長。當然,不會讓你干白活路,兩塊袁大頭給你的。

寫喜聯的長髯老頭放下毛筆:陳表弟,婚前去登記,是當前提倡的文明風尚,上海北京等去年就時興了。保長叫去登記,順捎一封信就給兩個大頭,似乎多得不符常理。因為汪保長歷來是鐵公雞。

廚師扭頭對陳達貴說:管他是什么雞,有錢進就成。小貴,早去早回早拜堂,末時捎帶二兩八角和草果,廚房還差這兩味調料。

陳達貴點點頭,接過鄉丁遞來的信封,小心翼翼揣進懷里,又接過鄉丁遞來的兩塊銀元。

21.山間小道

陳達貴心急火燎地趕路,他不時小心地摸摸懷里的信。

22.小鎮街頭

陳達貴氣喘吁吁,汗流滿面。

街頭一家人家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的聲響,陳達貴欣喜地朝這家鐵匠鋪走去。

年輕時期的胖老張正高高舉起鐵錘,忽見陳達貴來了,急忙扔下錘子,驚訝地問:出啥事吶?結婚吉日,你急匆匆的神色。

陳達貴:保長派人通知,拜堂前要到鎮公所登證結婚,并讓我帶封信給鎮長。

胖老張接過信封隨意看了看,撂到桌上,為陳達貴倒茶:喝杯熱茶抽支煙歇歇,待我把這把斧頭弄妥。

說罷,他用火鉗挾出爐火里的通紅的斧頭,放進水槽的冷水里淬火。突然,一陣狂風,桌上的信封被刮入水槽里,陳達貴剎時手足無所措,臉色死灰一般。

胖老張丟下鉗子,手忙腳亂撈出水汪汪的信封,安慰弟道:不要緊不要緊,烘干就成。

胖老張雙手各拎住信封兩端,翻來覆去烘烤,熱氣直冒。可是,信封的封口裂開。胖老張點點頭道:對對,把內里的信箋也烤烤,之后用漿糊粘妥封口,烤干就行。(他展開信箋烘烤,隨意瞄了一眼,臉色陡然大變,驚訝萬端)這,這,這……(雙手情不自禁顫抖不停)

陳達貴驚愕地問:什么,什么事呀?

胖老張:你聽,你們汪保長寫的信的內容。鎮長大人,送此信者,姓陳名達貴,經查實,該人私通南下剿匪共軍,通風報信,嚴重引起本保百姓之不安定。望趁其送信到您處,即刻就地正法。

陳達貴冷汗涔涔,渾身顫抖,他呻吟道:天爺呀,我的老天爺!幸好一陣風來,信封吹去水槽。幸好老哥識字,要不,我自陷死地也不知道!

胖老張:老弟,你要實話告訴我,你啥時得罪汪保長?他總不會無緣無故陷你于死地。

陳達貴:哦,想起來了。兩個月前,汪保長路過新潭寨,見我那沒過門的媳婦在河邊洗衣,保長看得口水長淌,說想不到深山出鳳凰,窮鄉飛俊鳥。他命令甲長去動員我岳父,將蘭芝給他作二房,我那媳婦死活不答應。看來,天殺的汪保長,趁我成親拜堂之日,設計謀害我……

胖老張:嗬喲!此事不妙,既要謀殺你,必有搶親之舉。快快,事不宜遲,走走,快走!

胖老張說著,手提板斧,并遞一板斧與陳達貴,二人匆匆出了門。

23.山間小道

胖老張與陳達貴飛奔在黑松林的彎彎小道上。

小道的轉彎處,一乘小轎顫悠悠迎面趕末,送親客與迎親客緊隨小轎。

胖老張與陳達貴伏在松林高坎上,遙望小轎悠蕩蕩趕路。嗩吶聲中,山路兩旁的叢林里,跳出十多個蒙面壯漢,他們朝迎親隊伍上空一陣火藥槍,寂靜的山林鳥飛雀噪。轎夫駭得手抖腳顫,他們驚慌失措,丟下轎杠,往松林草叢鉆去。迎親與送親的隊伍剎時大亂,大家驚恐萬狀作鳥獸散。

蒙面壯漢興沖沖撲到轎前,用槍尖挑開轎簾,拖出渾身似篩糠的新娘。一個蒙面的矮子揭開帕子,指著新娘道:我早說過,你逃不脫我掌心。怎么樣?乖寶寶,跟我走!

新娘驚惶萬端,抬頭一望來人,立即娥眉立豎,圓睜杏眼,大罵:斷子絕孫的汪保長,千刀萬剮的野心狼,青天白日敢搶人,你要不要王法?

汪保長冷笑:嘿嘿,這方天地,我的話就是王法。乖乖跟我走,否則,老子叫你腸子沾草草!

新娘突然站起來,鉆出人墻,朝前邊猛跑,邊跑邊喊:陳大哥,快救我!

汪保長大怒,飛奔而去,揪緊新娘的長辮,大罵:賤婦,老子講你聽。你的窮大哥,今早已去陰間地府報到了!

高坎上的陳達貴怒目圓睜,正欲聳身跳下去。

胖老張伸手抓住他:冷靜,且看他下文怎樣!

新娘“呸”一聲吐了一泡口水到汪保長的臉上:我陳大哥你害不死!該死的是你!(張嘴咬住保長的手臂)

汪保長痛得殺豬般嚎叫:快快,給老子剪!快剪!

汪保長身后的一個爪牙掏出一把剪刀,朝新娘子的褲腰剪去,“咔嚓”一聲,新娘的褲帶斷了,褲襠一剎那滑下。

眾蒙面壯漢不約而同驚呼起來:美呀!白雪呀!

新娘羞愧萬分,急忙彎腰,雙手提高褲筒遮羞,汪保長的兩個爪牙趁機而上,左右各一人挽著新娘的手肘朝鎮上走去。

松林高坎上的陳達貴、胖老張早已怒火中燒,他倆手提利斧,聳身跳下高坎。

陳達貴厲聲高喊大叫:姓汪的,把人留下!

汪保長扭頭后望,見陳達貴手持板斧追來,他駭得面無人色,渾身顫抖,大叫:有鬼!

新娘子聽到親人的聲音,往后一望,立即掙脫兩旁爪牙的黑手,手提褲襠往陳達貴身邊奔過去。

汪保長從身邊爪牙手中搶過火藥槍,瞄準新娘大吼:再跑,老子開槍了!

陳達貴朝汪保長投去利斧,汪保長見事不妙,急忙轉身低頭彎腰躲避,利斧正中保長脊背。

汪保長疼得哇哇哭叫,喊爹叫娘,怒吼:開,開槍!

眾爪牙舉槍,瞄準陳達貴、胖老張二人正欲射擊,新娘奮力將陳、張二人的后背猛然一掀,二入骨碌碌滾下土坡。此刻,咬牙切齒的保長伏在草叢瞄準新娘,猛扣槍機,“呼”一聲脆響,新娘倒地血流如注,她喊著:陳大哥,快逃!

眾爪牙槍聲齊發,胖老張死死拖著陳達貴,往松林深處逃去。(回憶完)

24.陳家大院

沉浸在往昔回憶中的陳大伯,“呸”地狠勁吐了一泡口水,對余幺叔說道:幸好,共產黨給我們翻身了,萬惡的汪保長遭鎮壓了。只是,可惜我那沒進門的媳婦……

這時,陳大娘端了茶水給余幺叔,她瞪了一眼丈夫:你看你,陳谷爛米,你還翻來覆去掛嘴邊。你一直念叨她,我就不值一文錢?

余幺叔勸慰道:陳大娘,別多心,老哥他只是用事實證明,人無文化不成。他最大的功勞,是為你們家女兒找了一個文武雙全的好小伙、好女婿,人見人愛。

陳大娘笑笑走開了。

院子里,鄉親們眾星捧月一般圍觀福生揮筆疾書。

陳大伯低聲對余幺叔道:小蕎她媽心好,只是,沒給我生幾個兒子。要是我那未過門的女人不被姓汪的害死,想起她的挺挺的奶子、翹翹的白屁股,沒準會給我生一大堆兒子。如今實行人七勞三分糧食,那些年添一個兒子的,糧多多。人口少的人家,磨碎骨頭難飽腸肚。

余大伯寬慰道:俗話講得好,一人有福,拖載一屋。你的女婿是有福之人,你老哥晚年肯定安逸舒服。耗子養兒只圖多,也不妙。

陳大伯笑笑,舒心地吧噠抽煙,開心地看著女婿揮筆疾書。

福生運筆疾書,龍飛鳳舞。

記分員在人叢中口念福生寫好的對聯:歲月逢春花遍地,人民有黨勁沖天。橫批,錦上添花。看看這一幅。山山水水連著天安門,世世代代緊跟毛主席,橫批,共產黨好。

福生終于寫妥最后一副對聯,他放下毛筆,輕松地舒了一口氣。

社員們手捧寫好晾干的對聯、寫妥的家神,個個千恩萬謝向陳大伯告辭。

陳大伯滿面春風送行,佯作謙虛的口氣道:小婿寫得不好,各位請多多指導。

余幺叔臨走時對福生說:侄女婿,我們山寨,一家親,滿寨親。你有空閑請到我們家坐坐。

福生彬彬有禮答道:謝謝幺叔,改天再去拜望。

余幺叔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福人,陳老哥就是有福之人。

25.陳家大院

夕陽正紅,鄉親們都走了,院子里顯得寧靜而溫馨。屋檐下的老母雞率領十多只小雞娃在地面上覓食,小雞嘰嘰喳喳爭奪一條地龍(蚯蚓)。

陳大伯收拾桌凳,福生收撿筆墨,陳大娘在廚房刷鍋生火。

26.廂房里

小蕎歡快地織布穿梭,她從窗口偷看福生,見他手持斧頭劈柴。她滿面羞紅,情不自禁笑容滿面。

山歌起。

山鄉的姑娘,

風雨中的樹秧,

爹娘撫育我成長,

終身大事父母掌。

不圖夫榮妻貴空夸張,

只望小郎好心腸。

27.院子里

福生笨拙地劈柴,汗水淋漓。

小蕎從廂房出來,挑了水桶朝竹林中間的小道走去,她扭頭朝福生瞄了一眼,便低頭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歌聲:

爹娘包辦初見郎,

不知他是啥心腸,

屋里還有滿缸水,

借故挑水偷看郎。

福生抬頭看著小蕎的背影,見她回眸瞄著自己,不覺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彎腰抱著一梱柴,去到廚房。

陳大娘笑著說:歇歇吧,別累壞了。

福生:不累不累。娘,水桶在哪?我也去挑水。

陳大娘慈祥地關照:別去了,水缸是滿滿的。

福生:我想去看看水井。

陳大娘恍然大悟,指指后門:你從這穿過竹林小道,就能直到水井。記住,別讓你爹知道。

福生:謝謝娘。

28.陳家后門外

幽僻的林間小路,小鳥在竹梢上鳴唱,不遠處一株槐樹參天聳立,一縷陽光從樹枝間斜照下來,照著古槐樹下的泉水。

山泉汩汩,小蕎一手扶捅,一手持瓢舀水。

福生躡手鑷腳走到小蕎身后,悄悄將立在槐樹下的扁擔抓在手中。他癡呆呆地看著小蕎的背影,健美的腰肢,濃黑的秀發。

小蕎全然不覺身后的福生,待水桶盛滿水后,她將胸前烏黑亮麗的發辮往身后一甩,不偏不倚,正抽擊在福生的臉上,福生情不自禁唉“呀”一聲驚叫。

小蕎驚奇萬分,一扭腰肢,見是福生,她羞紅了臉問:誰讓你來?爹發覺他會惱火的!

福生:我替你挑水。

小蕎:不不不,你快回,爹最見不得男女交談。

福生:我只問你一句話。現在是新社會,我倆雖是父母包辦,只是,你內心是否真心喜歡?要是不喜歡,早點講明!

小蕎:要是真喜歡,你家哪時辦喜酒?

福生:只要文化大革命一收尾,我們高三級同學就可以高考。

小蕎:什么時候文化大革命收尾?

福生:中央有文件,我們六六年高三畢業的,延期半年就可參加高考。

小蕎:你今后讀大學,城里的洋氣姑娘多的是,你,你要是變心了,我,我……

福生:絕對不會的。我媽說,她不喜歡城里洋氣姑娘,她們好吃好穿好打扮,不會栽秧割谷,不會織布,吃飯翹二郎腳。我媽說,我們家三間破草房,賣了還不夠人家擦臉的雪花膏開銷。

小蕎開心地笑了。

突然,似晴天一聲霹靂,陳大伯的咳嗽駭得小蕎渾身顫抖,她著急萬分對福生說:放手,爹來了!(從福生手中扯過扁擔,挑起水桶低頭而去)

福生癡呆地望著遠去的倩影不知所措。

陳大伯黑著臉來到福生面前:你看你,這成什么體統?上有三家下有兩戶,讓人家看見,沒辦酒就裹在一堆,人家會講小蕎的爹娘不會教調,說你不懂禮規。我這塊老臉擱哪點?

福生:我是特意來看水井。

陳大伯:山旮旯的水井有啥子看頭,城里鎮街的自來水多輕閑。我講你聽,從古至今男女交談是非多,讀書識禮是大事。你媽盤你讀書不容易。

福生諾諾應承。

29.陳大伯家

火塘里柴火正旺,火星進濺。

陳大伯吧噠吧噠抽煙,小蕎納鞋底,福生倒茶端碗,雙手捧碗遞給陳大伯。

陳大伯接過茶碗,語重心長地告誡道:你回去后,安心攻書,我們家我的話就是釘子釘在木板上。我家小蕎是你的人,你不消操心,只管用功書本。不開親是兩家,開親了就是一家,今后讀書的費用,我們會盡力幫襯你。城里搞什么烏七八糟的文化革大命,你少摻和。

福生唯唯應諾,小蕎雙手蒙眼,從指縫偷看福生,情不自禁笑他的憨樣。

30.陳大伯家

大雪紛紛揚揚,遠山近水,銀裝素裹。

陳大伯在家神前焚紙,點香,燃燭。他喃喃自語,虔誠地禱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薩,大慈大悲觀音大士,保佑全家平平安安,無災無難。敬請家神菩薩保佑女婿讀書上進,前程光明!

堂屋里香煙裊裊,紙錢余燼飄蕩。

陳大伯開門走到院子里,手搭涼棚朝遠山望去,還不見人們收工回家,他呸一口唾沫:都正午了,還不放工。啥球的學大寨,大干苦干大餓飯,磨骨頭養不飽腸子,這日子怎么過!

忽然,一只蒼鷹猛然撲到院子后檐,兇猛地抓住一只小雞,煽動雙翅騰空而上,地面卷起枯葉塵灰。

陳大伯氣急敗壞,伸手抓起石塊朝天空甩去。

空中傳來小雞絕望的哀鳴,老母雞伸頸朝天,咯咯咯呼喚小雞,小雞的哀鳴漸漸消失。

陳大伯給母雞灑了一些飼料,哀嘆著轉身欲進屋家務。

這時,余幺叔匆匆趕來。

陳大伯給他遞煙袋:城里開三干會結束了?

余幺叔:嗯,啥子三干會,是文化大革命宣傳動員大會。

陳大伯:動員啥子東西呀?

余幺叔:大會動員全體貧下中農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誓死保衛紅色政權,保衛我縣革命委員會。

陳大伯:解放幾十年了,誰敢反對紅色政權?

余幺叔:嘿嘿,偏偏就有人領頭造反奪權。

陳大伯:誰吃了豹子膽?

余幺叔吐出一口濃煙,大聲說:你家寶貝女婿,福生!

陳大伯驚訝地問:你看錯人了吧?

余幺叔把煙袋遞還陳大伯,在他耳邊說著。

(閃回)

雙龍縣廣場,太陽當空照。廣場的主席臺上,一幅橫標的大字紅光閃爍:雙龍縣革命委員會成立慶祝大會。

主席臺下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鞭炮震響。

廣場路口,一彪人馬高呼口號沖撞而來。

福生率隊揮臂領呼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頭可斷,血可留,造反到底不回頭!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緊跟毛主席,雙龍大權一定要奪回造反派手里!

廣場頓時一片混亂,兩大派互相口舌爭戰。(閃回完)

陳大伯瞪大眼睛:福生他,他他他,領頭造反?

余幺叔冷笑:嘿嘿,你寶貝女婿出名了!城里奪權和反奪權兩大派鬧翻天,福生是反奪權的學生代表。好,我回家收拾收拾,破舊立新。

陳大伯:啥子破舊立新?

余幺叔:我這次去城里開會,縣革委指示我們貧下中農要破四舊立四新。根據這個精神,你女婿寫的家神、對聯要統統撕盡,水洗干凈。家神一律貼毛主席像,兩邊貼主席詩詞。對聯一律寫主席語錄。

陳大伯愕然:要撕家神?

余幺叔點點頭:城里早就撕盡了。先透個風給你,縣革委毛澤東思想斗私批修宣傳隊不久要下鄉,首先檢查各家各戶破舊立新的情況。革委再三強調,理解的要執行,暫時不理解的也要執行。不執行的,一律大批判,押進管訓班。

陳大伯叫苦連天:啥子鳥的文化大革命呀!人家的家神,一家之主,可是亂撕得的么?

余幺叔:老哥,話我已挑明,撕不撕家神是你的事。(匆匆離開)

31.陳大伯家

夜,火塘里柴火正旺,火星進濺。

陳大伯埋頭抽悶煙。

陳大娘唉聲嘆氣:福生呀,娃娃,你鬼迷心竅喲,搞啥的造反呀,反奪權呀。讀書就讀書,招惹啥子是非呀?

小蕎雙眼紅腫,低聲抽泣。

陳大伯訓斥道:哭,哭,哭有啥用?當前,要想方設法維護家神,別的事今后再說。

陳大娘回應道:聽趕街回來的人講,這次文化革大命,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不破舊立新的人,掛黑牌,戴高帽。你不撕家神,斗你個三魂少二魂,怕不?

陳大伯搖頭,嘆氣。他仰頭望著家神,淚眼糊涂。

陳大娘對老伴道:宜早不宜遲,叫撕就撕吧。

陳大伯無可奈何長久嘆息。

32.陳大伯家

夜,陳大伯端了煤油燈置于凳上,然后挪動家神前的桌子,接著戰戰兢兢爬上桌面,站直身子,伸出瘦長的手臂欲將家神撕盡。此時,桌子的晃動加上陳大伯的迷信心理,“砰”的一聲,他跌倒地上。

陳大娘驚慌失措,她顫抖著把丈夫攙扶起來,自個跪在家神前,虔誠地禱告:先公先祖,各路菩薩,大慈大悲觀音大士,請求你們不要責罰我的倔老頭。不要責怪他膽大包天撕家神,是天殺的文化大革命運動逼他!(起身扶起丈夫,坐到火塘邊,倒了一碗熱茶給丈夫)

陳大伯緩過氣來,他愁眉苦臉對老婆說:我們小老百姓,越活越難過呀。一方面不敢得罪家神,另一方面不敢對抗文化大革命,叫我們咋個活喲!

陳大娘悄悄與丈夫商議:趁小蕎睡了,不讓她知曉。你照我的話做去,保證不會得罪家神,又不會違背文化革大命。鄉親們說得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陳大伯驚喜萬端:你講,聽你的。

陳大娘對老伴耳語,陳大伯頻頻點頭,微笑。

火塘火正旺,火星如流星劃過。

33.陳大伯家

晨,陳大伯站在院子里,看著眾鄉親荷鋤挑筐上山坡,他便轉身進屋,關上大門,手忙腳亂搬出斧頭、鋸、推刨等木匠工具,滿頭大汗砍木棒,鋸木條,刨平木板。

陳大伯抄起一根木條,走近家神,認真測量家神的長和寬,之后將薄板釘成一塊與家神同樣長與寬的擋板。他舉起這塊薄板,站到家神前的凳子上,將薄板完全擋住家神。

陳大伯開心地笑了,他喃喃自語:自古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想不到我這婆娘能頂半邊天。只是,我的原配不遭保長害死,可能更管火。

34.陳大伯家

家神的上下端安裝了凹槽,從而使薄板不僅能完全擋住家神,而且能隨心所欲地取下來。

陳大伯從臥室的帳頂上取出準備好的領袖像和主席詩詞,語錄條幅,將毛主席的標準像張貼在家神正中間,左右兩邊貼上革命口號的條幅,“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咱革命到底志不移”。

接著,陳大伯又認真貼上大門對:紅太陽是毛主席,大救星是共產黨。永遠革命。

陳大伯背手昂頭,微笑著看家神,欣賞自己的杰作,外表上是紅彤彤的忠心堂,實質上是陳家的一家之主,家神。

35.陳大伯家院子

陳大伯遠望對面山坡,社員們正在荒坡炸石墾土,人造梯田。轟隆隆一陣炮響,煙塵彌漫,飛沙走石。

陳大伯搖頭苦笑,喃喃自語:好田好地無人管,整天荒坡炸石修梯田,什么學大寨呀,瞎折騰!

36.山坡

荒坡的石壁上,石灰水刷的標語格外醒目:農業不過關,死不瞑目!大干苦干,一年建成大寨縣!熱烈歡呼祖國河山一片紅!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荒坡上,社員們砍了樹木,鏟了草皮,坡改梯。

小蕎與年輕的社員肩上墊著布墊,抬石挑土。年老的社員砌石坎,力壯的,揮錘打炮眼。

記分員,站在工地高坎上,數著人頭,點著名字記工分。

社員們揮汗似雨,大干苦干,人們熙來攘往,穿梭般往返,挑土抬石,熱氣騰騰,待記分員挾著工分冊離開后,大家又吹牛胡扯打發光陰。

余幺叔與陳大伯坐在石坎上抽煙,他倆負責鏟土裝框,此時也趁人們休閑,他倆也抹汗休歇。

余幺叔大聲與陳大伯聊天,其實是向社員們炫耀:這次進城開會,大開眼界,我親眼看見,文化越高的知識分子,越吃虧受罪。你猜我看見什么了7嘿,你做夢也看不到。那天會議結束,我去廁所拉屎,聽到糞坑有響聲,低頭一望,幾個老教授正站在大糞坑里用瓢舀屎裝桶里,我抬頭望窗外,十多個年輕些的知識分子,手握扁擔等著桶裝滿就挑大糞。不遠處,三四個套著紅衛兵袖套的小伙,捂著鼻子監管著。哈哈,啥子知識分子?文化大革命,統統成了吃屎分子。

社員們聽了開心大笑,陳大伯尷尬地苦笑。

眾人正樂,一個衣衫破爛的七八歲的小娃,赤著腳鉆入人群,擠到余幺叔身邊大喊:爹,我要三塊錢!

余幺叔惱怒:龜兒子,只曉得錢錢錢!老子天天上山修地球,只有卵子吊面前。我問你,要錢干啥子?

兒子:我要讀書!要錢報名。

余幺叔抬頭一望,只見眾鄉親在看著自己,他自覺是個干部,語言行為怕影響不好,就笑笑,將兒子扯去背靜之處,悄聲告誡兒子:乖乖,聽爹的話,堅決不要讀書!

兒子:為什么不讓讀書?

余幺叔:乖乖,你曉得的,你爹我一字不識,上邊領導任我是貧協主席,又叫我去管理學校,干中心小學校革委主任。當今政策,貧下中農占領教學陣地,你懂不7不懂不要緊,反正別去讀書,而今學校讀書,整天大多讀語錄,其他時間幫生產隊干白活,叫鳥的教育與生產相結合。乖乖,爹為你好,回家牽牛去吃草。

兒子哭兮兮回去了。

工地上的社員們發現隊長和貧協主席不在場,便習慣性地三五成群圍在一起吹牛胡侃,天南地北扯開了。

一位缺牙癟嘴的老頭一邊抽煙一邊說:老輩人講得好,手捏鋤頭把,不會犯大法。前天我進城探親,見城里的文化人,被人押著掛黑牌戴高帽,遭批斗被嘲笑。有人罵他們是臭老九,是茅廁的鵝卵石又臭又硬,一個個被斗得如秋后的茄子軟巴搭稀的。

另一個老頭講:趕街天我挑柴上街賣,見陳大伯的姑爺被民兵押著去管訓班勞動改造。

一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得意洋洋叼著煙卷,敞胸露懷,腰扎草繩,昂頭炫耀:老子大老粗,卵大的狗爪印不識一個,原先受人恥笑,沒人嫁我。想不到,如今眼目下,讀大書的,同福生一起進學校的,通通被趕下鄉,接受我們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舒服呀解恨呀!

胖媒婆斜眼瞪了陳大伯一眼,將手中鋤把撂地上,嘴一撇,挖苦道:我們山寨一個人家,生了個山花朵一樣的大姑娘,許給一個讀高中的小兔崽子,以為不得了!看如今怎么樣?俗話講得好哇,天亮才見馬牙霜,讀書就是賭輸,高三讀到頭,必定輸到底。造反站錯隊,遣送下來修地球,文球不文,武球不武,閑下來學他媽編草鞋找鹽巴錢。

陳大伯氣得青筋直進,臉色蠟黃。

余幺叔瞪了胖媒婆一眼:缺德呀你。前些日子,福生免費為鄉親寫對聯寫家神,大家感謝得不得了。而今,事隔才幾天,你就挖苦人。人生在世,嘴巴該修陰功才對頭。

胖媒婆:余主席,你不曉得,原先我把小蕎介紹給我侄兒吳遠德,我帶陳老者去看人戶,路過街道去張鐵匠家歇氣,殊不知人家轉手介紹給讀高中的小伙。而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侄兒吳遠德,帶領貧下中農和民兵進城武斗,保衛紅色政權,縣革委命令他干鎮革委主任。怎么樣?槍桿子里出大權,一字不識掌大印。

鄉親們有的開心地大笑,有的卻沉默不語,有的嘆氣呻吟。

人們正鬧得歡,忽然叢林里沖出一個正系褲帶的小伙,他對眾人喊道:隊長跑來了!

一剎那,歡聲笑語瞬間消逝,坐著的躺著的,倚在土坎上吹牛的男女老少,急忙抄起工具,埋頭忙活,有的挑土,有的抬石,有的砌石坎,忙得不亦樂乎。

矮墩墩的麻隊長,赤腳大仙,敞胸露臍,如喪考妣般跑到工地高坎上嚷叫:快快,統統放下工具,集合下山去!

社員們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麻隊長緩了口氣:大家聽著,革委緊急通知,我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要到村口了,要我們全體社員夾道歡迎。

37.村口

叢林拐彎處,一面大旗迎風招展,旗子上大字格外醒目:雙龍縣革命委員會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旗幟下,一個斗雞眼的小伙子,身著草綠色的軍裝,衣袖上套著紅袖套,他昂首挺胸雄赳赳率隊走近村口。

麻隊長聲嘶力竭領呼口號:熱烈歡迎宣傳隊到我村傳經送寶!向宣傳隊學習!向宣傳隊致敬!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胖媒婆向身邊的余幺叔介紹:宣傳隊領隊的,是我侄兒吳遠德。

眾人朝領隊的吳遠德望去。

吳遠德得意洋洋,他要顯露自己的權威,只見他喊著口號: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隨著他的口號,十多個宣傳隊員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一齊掏出毛主席語錄,高高舉過頭頂揮動著,隨著踏步的節奏齊聲高呼:向貧下中農學習!學習學習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致敬致敬致敬!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偏僻邊遠的山寨,社員們從未見過這般架勢,大家欽佩得五體投地。麻隊長揮手示意,眾人紛紛跑上前去,爭先恐后接過宣傳隊員的背包行李,萬分熱情地迎接客人的到來。

胖媒婆笑容滿面替侄兒提行李,一邊走一邊侃談,她用手指指陳大伯的脊背,與吳遠德耳語:這老頭就是小蕎她爹,老家伙是個倔疙瘩,非要把小蕎許給吃屎分子。

斗雞眼吳遠德眨巴眨巴眼睛,嘴一撇,冷笑不語。

眾人簇擁著客人到了公房的曬場上,鞭炮陣陣,歡聲笑語彌漫在山間叢林。

38.山寨

早晨,太陽從山巔露出笑臉,雄雞在墻頭伸頸撲翅高鳴。

牛角號聲悠揚渾厚,麻隊長的大嗓門在山間回蕩:各家各戶,男女老少,通通到曬場集中開會,宣傳隊傳達中央文革的文件,學習最高最新指示。不開會的扣工分寫檢查!

余幺叔在屋前伸頸諦聽,嘟噥道:好端端的太陽天,正是收割的大好時光,開會開會,開卵會,害人精。

陳大伯站在院子里,搖頭嘆氣:古人講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那胖婆娘跟斗雞眼指指點點,怕有禍事啊。

39.曬場上

社員們團團圍坐,斗雞眼站在正中央宣讀中央文革文件:以階級斗爭為綱,把路線教育貫穿在農業學大寨的全過程,強調學大寨是黨和國家的大事,是關系舉什么旗走什么道路的大問題。(他看了看大家,問道)咱們這個山寨的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是什么?

余幺叔回答:我們這山旮旯沒有階級斗爭。

斗雞眼大吃一驚,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你身為貧協主席,怎么說納旺寨沒有階級斗爭?

麻隊長站起來回話:報告吳隊長,我們山寨沒有地主富農。

斗雞眼問:為什么?

麻隊長:我們這山旮旯過去拉屎不生蛆,地主富農看不上。我們社員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只陳大伯是四川逃荒來的。

斗雞眼:陳大伯?他叫什么名字?

胖媒婆插話:就是小蕎她爹,叫陳達貴。

斗雞眼:他到會沒有?

麻隊長:他年歲大體子單,大多在家煮飯干家務,今天也沒來開會。

斗雞眼陰陽怪氣地說道:我敢肯定,納旺寨肯定有漏劃的階級敵人。

40.陳大伯家

陳大伯憂心忡忡,搖頭嘆息,喃喃自語:只要運動一來,就有人倒霉。只望家神保佑,平安是福啊。

他關上大門踱步家神前,點燃紙錢,點燃香柱和蠟燭,顫抖著移下家神的擋板,把擋板放到旁邊。于是,福生寫的家神顯現出來。他在家神的香爐里插上香柱,在家神板左右兩端插上蠟燭,虔誠地叩頭,作揖,并不停地往紙火中添加紙錢。

濃濃的煙霧籠罩中,陳大伯一邊磕頭一邊禱告:萬靈的家神,慈善的菩薩,救苦救難的觀音大仕,小民我懇請您們保佑。而今宣傳隊進村,莊稼不讓收,成天開大會,口口聲聲階級斗爭,恐怕災難要降臨。萬望菩薩顯靈,救濟小民,遇難呈樣,平安順氣。

堂屋里煙霧繚繞,火星進濺。

41.曬場上

斗雞眼:社員同志們,我們一定要注意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要念念不忘階級斗爭。我們宣傳隊的任務,就是指引貧下中農,在階級斗爭的風浪中,分清革命的敵友我。為此,我建議縣革委派專人外調,弄清陳達貴的根底。好了,今天開會到此結束,隊長和貧協主席陪同宣傳隊的隊員,到社員家中訪貧問苦。

社員們一哄而散,各自朝家中走去。

42.陳大伯家

陳大伯喃喃自語,虔誠地磕頭,不斷往紙火里添加紙錢,晚風吹拂,火星往上飄。火星飄到屋頂,點燃了屋檐的茅草,風助火勢,濃煙冒出。虔誠地禱告的陳大伯一無知覺,仍閉目喃喃禱告。

43.山寨里

麻隊長沿途逐一指點農產的房屋,不斷向宣傳隊的同志介紹各家情況。突然,麻隊長手指陳大伯家茅屋驚叫:火!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薄陰的霧罩里,茅屋的火星飛濺,濃煙直沖而上。

斗雞眼一揮手,眾人匆匆趕往院子,大黃狗狂吠跳躍,余幺叔呵斥黃狗。眾人沖到大門口,年輕的隊員肩頭撞開大門。

44.陳大伯家

陳大伯跪著禱告,閉著眼仍喃喃自語。大門大開時,見宣傳隊沖來,他慌忙站起來,雙手舉起擋板欲遮住家神。

斗雞眼從挎包中掏出手電筒,刺眼的電光照著地面的燃燒的紙錢,飄飛的灰燼。手電強光照著家神的字跡,強光照著陳大伯手中的貼著毛主席像和語錄的擋板,強光聚焦在陳大伯惶恐慌張的瘦臉。

斗雞眼吩咐全體隊員:趕快撲火。(問麻隊長)他就是四川逃亡來的?

胖媒婆搶先回話:陳小蕎他爹陳達貴!

斗雞眼撇嘴冷笑:我,我早就耳聞大名了!

(閃回)

阿倫山寨,綠水青山,寨前水塘里,鵝鴨戲水,喧鬧撲叫。

斗雞眼吳遠德在寨前的大樹下翹首巴望,他焦躁不安地等待著。

終于,路口出現胖媒婆的身影,他迎著她快步走去。

胖媒婆氣急敗壞地:侄兒呀,大事不妙!你巴生賴死想要的小蕎,被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搶去了!

斗雞眼驚叫起來:我媽在集市上見你,說你同小蕎的老爹要來我家看看,我們家準備好了接待。誰會搶走小蕎?

胖媒婆:鎮街上打鐵的胖老張故意支使我買這買那,他把小蕎她爹邀去福生家看望,陳老頭把女兒許配福生了。

斗雞眼:福生他家窮得舔灰,孤兒寡母,草屋破漏,陳老頭會喜歡這樣的人家?

胖媒婆:你不知道,這陳達貴是倔疙瘩,他咬定女兒只許給有文化懂孝道的人,他聽人傳言,你只讀過小學二三年級,只會耍橫武斗。

斗雞眼氣得翻白眼,昂首朝天大聲嚎叫。(閃回完)

斗雞眼大聲追問陳達貴:你,你老實說,你是什么階級出身?什么階級成分?

陳大伯:報告隊長,我是窮農出身,貧農成分。

麻隊長急步進屋,向斗雞眼報告:房檐的火已撲滅。(并陪著笑臉說)陳達貴是貧農成分,勞動態度好。他只是有點封建迷信,脾氣倔強。走走,到我家看看。

斗雞眼翻白眼,揮手推開麻隊長,厲聲嚷叫:同志呀,他只是有點封建迷信么7你自己看看他供的家神,子賢孫孝世澤長。明目張膽鼓吹孔孟之道,宣揚愚忠愚孝,取消階級斗爭。另一聯寫的更反動,祖籍四川家聲遠。眾所周知,四川是全國全黨最大的第二號走資派鄧小平的老窩,臭不可聞。陳達貴自得得很,他企圖祖德流芳,復辟變天!

這時,一個宣傳隊員走上前來,將陳大伯手中的擋板舉起,由凹槽將擋板推進。轉眼間,家神變成了紅彤彤的忠心堂,正中央是毛主席的標準像,兩邊是革命口號。

斗雞眼翻著白眼怒吼:同志們,大家請看,什么是掛羊頭賣狗肉,打著紅旗反紅旗?面前的陳達貴就是這樣的貨色!老家伙表面老實,實質上是陰險狡猾。同志們,要革命的戰友們,我們該怎么辦?

宣傳隊的隊員齊聲吼叫:押起來,斗倒斗臭!

斗雞眼點頭應允:對對!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革命的殘忍。

眾隊員一擁而上,扭著陳大伯押出門去。

斗雞眼吩咐兩個力壯的隊員:你倆找把鋸子,把他家的家神鋸下來,連同擋板一起帶到公房里。

這伙人隱沒在暮色蒼茫的小路轉彎處。

麻隊長搖頭嘆氣,無可奈何。

余幺叔捶胸頓足,淚眼盈盈。

45.山寨里

斗雞眼一邊尾隨眾隊員行進,一邊低聲向胖媒婆詢問:這陳老頭的婆娘和女兒怎么不在家?

胖媒婆:老家伙體子單薄,大多時間在家煮飯,老婆和姑娘干活出工。下晚收工后老婆去自留地摘菜,小蕎跟她伙伴去雙龍潭洗澡游水。

斗雞眼微笑道:姨媽,你去做陳老媽子的思想工作,我去雙龍潭做小蕎的思想工作,讓她娘倆與陳達貴劃清界線,站到革命路線上來。

胖媒婆笑笑,對侄兒道:老娘知道你狗腸子裝的什么貨水。日后事成,狗崽你一定叫革委提拔我干干婦聯主任,讓老娘過過官癮。

斗雞眼拍著胸膛:放心吧,姨媽。只要你老助我了了心愿,我一定會讓你當上鎮革委婦聯主任。

胖媒婆笑兮兮拍拍侄兒肩頭,指點樹叢婆娑的山坡下:雙龍潭在那邊。侄兒要牢記,美女怕糾夫,臉皮厚,糾纏不松手。

斗雞眼轉身朝山坡下跑去。

46.雙龍潭

這是山溪汩汩流淌的泉水匯聚的水塘,水塘四周綠樹掩映。

此時,一彎新月掛在樹梢,小蕎的伙伴已上岸穿衣,梳頭,小蕎意猶未盡仍在綠波中暢游。

伙伴們催她:蕎妹快上岸,天色晚,怕水蛇。

小蕎一邊游魚一般戲水一邊笑答:你們先走,我再游一會兒,反正我爹我娘已煮好飯菜。整天坐著聽烏鴉嚷鬧,渾身煩膩燥熱。

伙伴們笑罵:蕎蕎別任性,罵宣傳隊長是烏鴉,當心吃虧。

小蕎游到岸邊笑答:怕鏟鏟,我不提名不提姓,私兒雜種才心虛。

樹叢中偷窺的斗雞眼,見裸體的小蕎上岸后,一彎月牙淡淡的銀輝里,小蕎皎潔雪白的胴體似一樽白玉,她上岸后跳躍抖動,搖落秀發上的水珠,挺拔圓潤的乳峰顫顫的蕩漾。他情不自禁輕輕呻吟,喃喃白語:天呀,我的娘吔,偏僻山寨居然有這般美麗迷人的村姑!此生只要有她陪侍一回,死也甘愿!

同來的女伴穿戴妥當催著小蕎:快走吧。

小蕎:你們先走,我穿好就追趕你們。

同伴們哼著語錄歌走了。

小蕎坐在岸邊涮腳準備穿鞋,斗雞眼快步溜到其身后,雙手蒙住她的眼。

小蕎以為同伴淘氣搗亂,反手摸身后的頭,結果手摸到的是短發,她厲聲斥罵:哪個流氓爛崽,再不放手,扔你下水去!

斗雞眼喘著粗氣說:想死你了!想死你了!順我一回,放你爹回家。

小蕎怒罵:放你媽臭屁!滾下去!

小蕎反手揪住身后男人的手臂,用力低頭一甩,斗雞眼被扔進水里,“撲通”一聲,濺起的水花一丈多高。

小蕎笑著追趕女伴去了,她也不管甩下水去的是誰,反正不是好東西。

渾身濕淋淋落湯雞一般的斗雞眼爬上岸來直打噴嚏,他恨恨地指著小蕎矯健的背影罵道:你要害死你爹!走著瞧!

47.陳大伯家

夜色深沉,蛐蛐鳴唱。

火塘邊,煙霧繚繞,小蕎與母親,垂淚嘆息。門檻下,大黃狗亦悲哀地哼哼著。

48.山寨

清晨,小鳥鳴唱,雄雞報曉,旭日冉冉升起。

渾厚悠揚的牛角號聲在山間回蕩,麻隊長站在曬場大喊:各家各戶,男女社員,帶上鐮刀扁擔,收割稻谷!

斗雞眼從公房里破門而出,對麻隊長吼叫:重新吹響牛角號,通知大家,集合開會!

麻隊長:大忙搶收,大晴天不抓糧食進倉,大雨未了就糟啦!

斗雞眼:我說開會就開會!召開批判大會。隊長同志啊,切記,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你不可只埋頭拉車,不抬頭望路啊!我們的一切行動,皆應服從階級斗爭的需要!

麻隊長:你不知道,而今五荒六月青黃不接,社員們大多舀水不上鍋,無米之炊誰好過?

斗雞眼:同志呵,中央文革指示,當前如果不批倒批臭階級敵人,如果不反擊階級敵人的進攻,我們將面臨亡黨亡國的危險。政治是統帥,是靈魂,絕對不可盯著眼前的幾畝田地而放棄斗爭的大方向!

麻隊長無可奈何,只好又一次吹響牛角號。

49.山寨的曬場

宣傳隊在布置會場,公房的墻壁,貼滿狠批,打倒,斗臭之類的標語。

社員們男女老少零零落落前前后后來到曬場。

斗雞眼高聲宣布:批斗大會,現在開始!

宣傳隊員掏出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領讀最高指示: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斗雞眼厲聲喝叫:把打著紅旗反紅旗的漏劃地主分子陳達貴押上臺來!

眾鄉親抬頭望去,只見兩個宣傳隊員,將陳大伯反扭雙手押出公房。

深山鄉親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一個個渾身哆嗦,牙齒打顫。

一個宣傳隊員振臂領呼口號: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曬場大會后排,陳大娘眼淚汪汪,女兒小蕎恨得牙癢。

小蕎畫外音:原來是這雜種潭邊動粗,狗種妄想占便宜,瞎了你的狗眼!共產黨的天下會容你胡搞?

大會主席臺,斗雞眼掃瞄與會群眾,他的眼光正碰上小蕎怒火正熾的目光,他也咬緊牙關,扭頭瞪著陳大伯,手指陳大伯腦門:老實坦白,誰寫的宣揚孔孟之道的家神和對聯?

陳大伯駭得渾身似篩糠,他一心要保護女婿,佯答:趕街天,買了紙請人寫的。

斗雞眼冷笑道:耍花招!你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孩是不是?告訴你,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造反派,你蒙騙不了!告訴你,我們早調查清楚,寫家神對聯的人,正是在縣城搞反奪權的跳梁小丑吳福生!

臺下的胖媒婆得意地暗笑,陳大娘跺腳搖頭,陳小蕎坐立不安。

陳大伯一聽斗雞眼揭露出女婿,恰似五雷炸響,渾身顫抖,一屁股跌坐地上。

一個宣傳隊員跨上前末,揮掌猛搧陳大伯兩耳光,吼叫:老封建,老頑固!跪下!

深山僻壤的社員們何曾見過如此批斗場景,大多駭得尿淌,有的嚇得戰戰兢兢,有的怕得掉眼淚。

麻隊長、余幺叔二人面面相覷,搖頭嘆息。

余幺叔悄聲對麻隊長說:城里開會時就宣布過,文化大革命,就要觸及每個人的靈魂。

50.陳大伯家

夜,火塘邊,陳大娘泣不成聲,小蕎萬分難過,卻只能強忍悲憤給母親捶背安慰。

胖媒婆抽著煙袋,噴出一股濃煙,咳了兩聲,緩緩勸導:該說的我已說了,我只強調一句,矮檐下躲雨,不得不低頭。如今是造反派的天下,你小蕎拗得過革委紅人遠德侄兒?我心軟,見陳老哥遭罪,心疼得很。蕎兒啊,你親自去向我侄兒求饒,向他承認錯誤,他就放你爹回家。他今晚就在我家喝酒。

小蕎娥眉立豎:汪大娘,請你轉告斗雞眼,我陳小蕎人窮志不窮,我爹沒有殺人放火干虧心事,他敢害死我爹?我只小學畢業,文化低,但是,我堅信新社會是共產黨的天下,干虧心事沒有好下場!

胖媒婆站起來:好,好好!我走!(跺腳,扭身出門,“呼隆”一聲關了大門)

此刻,雷電交加,暴風驟雨。檐水嘩嘩,松濤怒吼。

51.興龍鎮

趕街的農民熙來攘往,挑柴賣,擔菜來,牽狗出售,背豬崽出賣的人們絡繹不絕。

供銷社門前一字長蛇陣,衣衫破舊的農民拿著布票買布,食品站窗口,大腹便便的孕婦手持公社證明排隊買肉買油,糧站門前,挑擔背筐提袋的居民手持購糧證排著長隊買米面。

忽然,街口傳來響亮的破鑼聲,趕街的人們扭頭望去,只見四個民兵押著一老一少走末,一群頑童圍追笑鬧。

老者頭上套著尖尖高帽,胸前掛著黑牌,牌上寫著“打著紅旗反紅旗的漏網地主陳達貴”,年輕人同樣戴著尖尖高帽,胸前掛著黑牌,牌上寫著“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大反紅色政權的急先鋒吳福生”。

民兵逼著福生敲銅鑼,鑼聲一停,陳大伯則被逼著高喊:我有罪!我打著紅旗反紅旗!我罪該萬死,我有罪于黨有罪于人民!

52.興隆鎮

街心廣場,批斗大會主席臺上,斗雞眼吳遠德是座上賓,他洋洋得意向縣革委主任匯報著,縣革委主任頻頻點頭,以示贊許。

大會主持人對著麥克風高喊:批斗大會,現在開始!

話音剛停,嘀嘀嗒嗒的沖鋒號吹響,凄厲刺耳的號音響徹小鎮的街巷。人人聽了個個自危,臉色陰晦而心驚膽戰。

大會主持人一聲斷喝:把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押上臺來!

趕街的人們扭頭駐足望去,只聽雜沓的腳步聲傳來,又見塵灰飛揚。大會主席臺側屋,民兵們每兩人押著一個所謂牛鬼蛇神的批斗對象,反剪其雙手而手揪其頭發,噴氣式推上臺來。他們的胸前掛著黑牌,牌上寫著:死不悔改的走資派x x x、盜牛犯x x x、強奸犯x x x、販毒犯x x x、投機倒把犯、亂砍山林犯、盜竊犯、縱火犯、現行反革命分子等等。

趕街的人們涌向批斗大會臺前,擠近人墻,伸頸踮腳往臺上看。

吳福生與陳大伯掛著黑牌被押到眾犯前面居中的位置。

大會主持人領呼口號:堅決徹底反擊右傾翻案妖風!堅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批臭批倒孔孟之道,堅持造反到底的革命精神!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

驚天動地的口號聲中,主持人發話:大會第一項,請縣革委韋主任作重要指示,大家歡迎!

韋主任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健步走近臺中,對著麥克風:現在,全國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在這大好的形勢下,我們進行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妖風有著重大意義,是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在此,我們特意要表揚吳遠德同志,我們要學習他敢于造反善于戰斗的大無畏精神……

大會主持人宣布:大會第二項,貧下中農造反派的優秀代表吳遠德同志發言,大家歡迎。

一陣稀疏的掌聲中,斗雞眼洋洋得意地快步走到麥克風前:這個陳達貴,表面老實巴交,實質上野心大得很!它妄圖復辟變天,為全黨最大的二號走資派招魂叫好。祖籍四川家聲遠,明眼人一眼就清楚,他在為打倒的鄧小平喊冤叫屈,為當前的右傾翻案風推波助瀾,為孔孟之道拍手稱快。子孝孫賢世澤長,明目張膽宣揚孔孟之道。更為惡毒的是,他表面供奉毛主席像,實則跪拜他封建迷信的舊家神,掛羊頭賣狗肉,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主持人領呼口號: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忘!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53.水利工地

社員們螞蟻搬家似地穿梭往來,抬石挑土打炮眼,打夯筑壩喊號子,熱鬧非凡熱氣騰騰。

忽然,大壩頂上吹響緊急集合的號音。

大家大吃一驚,原地佇立專注地看著壩頂。

此時廣播員傳出通知:緊急通知,緊急通知!接縣革委指示,水利工程工地現場批斗大會,現在開始!

緊急的沖鋒號嘀嘀嗒嗒響起,持槍民兵將陳大伯、吳福生押到壩上。

54.興龍鎮養豬場

這里,門坊上新掛上“鎮革委管訓班”的木牌,荷槍實彈的民兵站崗把守。

圍墻內的一間木屋,陳大伯翁婿二入席地而坐,福生為陳大伯捶背揉腿,為之貼止痛膏。陳大伯不時地咳嗽,痛苦地呻吟。

陳大伯搖頭嘆氣:兒呀,只怪我,不該叫你到我們山寨寫家神寫對聯,天曉得,文化大命運動,管得這樣寬。我吃苦,連累你受罪。

福生憂郁沉悶答道:爹,你別自責,誰也預料不到文革會發展成這樣。我只擔憂,我母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陳大伯:兒呀,你就小看我們小蕎了。

55.小鎮街頭

臉蛋滲出汗珠的小蕎向老太太問路,老太太指點福生家的方向,小蕎謝過,匆匆走去福生家的茅屋。

小蕎輕敲大門,屋里福生母親說:誰呀,請進。

小蕎低頭進屋,見淚痕未干的福生母親病臥床頭,徑直走到床邊叫道:媽。

福生母親一看是小蕎,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抓住兒媳婦的手,情不自禁放聲哭了起來:苦命的兒呀,我的福生崽,自小你爹死了,孤兒寡母受熬煎,娘望你讀書前途好,勒緊褲帶草鞋編,六天一個趕街天,賣了草鞋給你學雜錢。福生崽呀,苦瓜的秧,苦苦攻書學問長,哪料讀到頭輸精光,高中畢業上山下鄉,造反奪權惹禍秧,拖累親家和媳婦,痛斷娘肝腸。

小蕎淚盈盈安慰著:媽,別難過,多保重。這個運動,比福生文化高,比我爹權力大的人遭批斗受管訓的多得是,造反派總不敢折磨死他們。天下總歸在共產黨手中,整人的黑心人終歸沒好下場。

福生母親拭淚,她撫著小蕎:兒吶,有你在身邊,聽你的一席話,我心中好過多了。不過,我好后悔,他爹臨死時叮囑,千萬送他讀書。要是他不讀書,他就不會寫家神寫對聯,他也不會在縣城參加文化大革命。鄰居的夯牛與福生同年同月生,自小不讀書,如今婚后有五六個娃兒了。可福生被管訓。

小蕎端著藥湯侍候老人。

56.興龍鎮管訓班大門前

胖老張滿面堆笑向民兵敬煙,打火。他四圍一看,沒人注意,便從懷里掏出一瓶酒塞給民兵。

這民兵將酒瓶揣懷中,對胖老張說:快去看他們,趁革委干部吃飯沒人監管,快去快回。他倆關在右側第三間。

胖老張徑直朝關押福生與陳老伯的房間走去。

57.第三間屋窗前

胖老張朝福生招招手。

福生雙手接過煙葉和傷濕止痛膏:謝謝舅爹,我媽好嗎?

胖老張:侄兒,你放心吧,小蕎早就到了你家,侍候你媽似親生的一樣。快問你岳父,有啥事要我代辦,有什么話轉告小蕎母女。

陳大伯來到窗口,鄭重其事地吩咐:千萬給小蕎媽講,趕快請汪木匠重新裝修好家神。家神是全家的守護神,必須燒香禱告,我們才能逢兇化吉。再麻煩老弟,買張紅紙,寫個神字在中間,盡早送進來。

胖老張微微搖頭并苦笑,可他還是應允地點點頭。

守門的民兵大咳一聲,胖老張情知不妙,急步離開管訓班。

58.管訓班

夜,持槍民兵游動放哨,木房里,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

陳大伯的房間內,陳大伯吧噠吧噠抽著旱煙,他扭頭一瞧,倦臥墻角的女婿已經沉睡,便緩緩起立,把胖老張送來的寫著神字的大紅紙掛在窗口下。他伸頸探望窗外,見兩個民兵坐在樹下喝酒,便輕輕跪在紅紙前,雙手合十,虔誠地喃喃禱告:先公先祖,神圣菩薩,大慈大悲觀音大仕,小民陳達貴我誠心祈求,敬請大顯神威,懲罰萬惡的文革中做壞事的歹徒,保佑小民逢兇化吉遇難呈樣。神圣的菩薩啊,當今世面上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不顧仁義道德,不講人情不要禮儀,不信神仙信斗爭,居然連家家產戶的家神也搗毀,簡直天怨人怒。請求家神菩薩邀約各路神圣,快快派遣高人降世,拯救小民脫離苦海……(他淚眼汪汪,哽咽抽泣)

福生驚醒,睜眼看見陳大伯動情禱告,一絲苦笑掛在臉上。忽見陳大伯轉身看自己,便閉目佯睡。

59.養豬場的大糞池

旭日陽光,雄雞長鳴,群鳥歡噪。

造反派的民兵押著管訓班的牛鬼蛇神列隊來到這里,年紀老的,照顧他們下糞坑,赤著腳挽高褲筒,一瓢一瓢往糞桶舀大糞。年輕的牛鬼蛇神如福生等等,肩挑大糞去澆菜苗。

突然,兩輛吉普車馳到糞池不遠處,戛然剎車。

車門開了,紅光滿面的斗雞眼跳出來,他招招手,執勤民兵快步趨至,他與之耳語,這民兵頻頻點頭。斗雞眼鉆入一輛車內,飛速馳去。

民兵匆匆趕到大糞池,捂著鼻孔大喊:陳達貴同志,請你上來。

陳大伯依然埋頭一瓢又一瓢舀糞人糞桶。

上邊再次高叫:陳大爺,請上來!

陳大伯愕然抬頭上望。

陳大伯畫外音:進了管訓班,人家總叫我是老家伙、老混蛋、老封建、老頑固、老地主,眼下,人家稱我同志,尊我大爺。家神菩薩顯靈了!

陳大伯撂下糞瓢,走近池岸,民兵笑臉相迎,攙扶上坎。另一民兵雙手端宋一盆清水,并帶來一個香皂。陳大伯彎腰洗臉,洗手,洗腳。那民兵雙手遞過鞋子。

陳大伯套上鞋,扭頭問:問你個問題。是不是開批斗大會,押我去陪斗?反正我死豬不怕滾水燙,站著被批斗,比站糞坑安逸多了。

民兵哈腰陪笑:陳大爺吔,小汽車有請,您老福氣來啦!

陳大伯昂首直腰喃喃自語:心誠則靈,敬神有神佑!

福生放下糞桶,扭頭望去,見陳大伯額外待以禮遇,不禁疑云滿布臉上。

民兵扶著陳大伯登上吉普車,吉普車飛馳而去,車后撲起一陣灰塵。

60.鎮革委會辦公大樓前

吉普車停下,胖媒婆笑容滿面迎了上來,她打開車門引陳大伯下車。

61.革委會辦公室

胖媒婆又是讓座又是端茶。

陳大伯滿腹疑慮,雙手接過茶杯,問道:汪大娘吔,你不是我們山寨專為人牽線搭橋的媒婆么?張家進西家出,動動嘴皮就有酒有肉,吃千家飯穿萬人的衣褲,多安逸,為啥子來這旅館侍候人?

陪護的民兵笑著解釋:陳大爺,這里不是旅館,是革委會大樓。汪大娘如今已不干媒婆了,縣革委下文讓她干婦聯領導。

陳大伯自嘲道:咱卵大的字不識幾個,人了革委衙門也不曉得,自以為是旅館。這丑聞傳出去,害羞親戚啰。媒婆會跳花燈舞,七跳八跳跳入革委干干部,厲害厲害。

胖媒婆正經八百操起官腔:陳達貴同志,而今眼目下,公事公辦。首先讓我們共同祝愿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世界革命人民的偉大領袖,偉大舵手,偉大統帥,偉大導師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愿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陪護民兵驚惶扯住汪媒婆的衣角糾正:汪婦聯,弄歪噦,姓林的栽下坎噦,縣革委已把粉碎林彪反黨集團反革命政變的文件傳達到三干會,你莫弄錯了,要人管訓班的。

胖媒婆尷尬至極,忙解釋:念習慣了順溜敞口彪,不奇怪。下邊讓我們共同學習一段最高指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同志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陳大伯:講得好啊!要互相幫襯互相愛護,不要人整人。

胖媒婆正色警告:陳達貴,你別忘記最高最新指示,要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人整人,好人整壞人,必須的。壞人整好人,是反動派。懂不?我要問你,你能爬出糞坑坐小汽車,誰救你上岸?

陳大伯搖搖頭:不曉得。

胖媒婆:革委主任吳遠德同志,我侄兒,他親自……

陳大伯插話:媒婆主席,你侄兒他,我曉得,不就是扯巴扯巴眼睛的斗雞眼么?化成灰我也認得。他是宣傳隊的頭,他叫人鋸我家的家神。

胖媒婆:你給我聽好,別插嘴。我侄兒認為,你的問題可大可小,關鍵是你對革委的態度。我侄兒是響當當的革命造反派,是我鎮的革委主任。革委同志研究討論時,我侄兒發言強調,造反派要允許人犯錯誤,更要允許改正錯。你的問題可大可小,關鍵在于你能不能改正錯誤,真正站到革命路線一邊。我問你,要是我們放你回去,給你自由,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

陳大伯來了精神:哼,我早就說過,我是貧農,就是有點封建迷信。可鳥革委抓一條小蛇當巨蟒打,整得我好苦……好好,我不講閑話,講正事。放我回去可以,我的想法是這樣,第一趕快恢復我們家神的原樣,家神一家之主,第二恢復我小婿名譽,要鳥革委給我們賠禮道歉,凡是揪斗批判的地點,你們要敲鑼去聲明搞錯球啰……

胖媒婆黑了臉警告:姓陳的,頭腦不要發燒。我再問你,要是革委主任我侄兒放你回家,你女兒小蕎的大事,你老咋樣解決?

陳大伯爽利干脆:我人前人后早說過,我出口的每句話,在我家,就是鐵釘釘在板壁上。這輩子我只是一個小伙的老丈人,我只是福生一個人的岳父大人。

這時,旁門“呼”的一聲打開,斗雞眼吳遠德扭曲著臉,雙頰抽搐,沖著陳大伯一跺腳,呸一口唾沫:姓陳的,別蹬鼻子上臉!

胖媒婆立即拍拍斗雞眼的肩頭,斜他一眼,以長輩的身份和語氣斥責:你看你德性!心急吃得豆腐?去去。老娘自會處理。

待斗雞眼轉身離去后,胖媒婆開導陳大伯:倔老頭啊,陽關大路你不走,偏偏要撞獨木橋。我侄兒是領導干部,他替你著急心煩吶!老娘我看在鄉里鄉親幾十年的分上,同時也是我這個婦聯干部的責任,我去跟侄兒做做工作,救你早時回家。

胖媒婆去到另一側室去了。

片刻,斗雞眼步入辦公室,和顏悅色對陳大伯說:老人家,不好意思,剛才我有點沖動,不過,我是恨鐵不成鋼啊。我們造反派以天下為己任,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因此,經與婦聯領導商量,決定盡最大努力,讓你早早回家去。聽余貧協說,自你出來經風雨見世面,伯母哭得死去活來。

此語擊中陳大伯軟肋,他簡直歸心似箭。他請求:革委高抬貴手,今后我天天燒高香燃紙錢,誠心禱告家神,保佑革委長命百歲,永遠不老,一覺睡到天光亮。

斗雞眼哭笑不得:叫你不要封建迷信,你頑固不化,你燒香磕頭禱告,管啥子作用?你要我們革委一覺睡到天光亮,你把我們頂天立地的造反派看成尿床的小人?

陳大伯陪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這種想法,我是說……

胖媒婆:不要越扯越遠,講正題。陳達貴同志,我們替你起草了一份保證書,只要你在保證書上簽字蓋章,就放你回家照看老伴。

陳大伯:真的么,簽字蓋章放我回家?

胖媒婆與斗雞眼不約而同地點頭。

陳大伯警惕地問:我要看看你們寫的保證書,行么?

胖媒婆、斗雞眼口同聲回答:當然可以。

斗雞眼掏出一疊紙張,說道:一式三份,你看清楚。

陳大伯手拿這疊紙看了看,嘆氣道:白紙黑字是真的,只是我一字不識,你要一個字一個字指著念我聽,我才蓋章簽字。

斗雞眼笑笑:當然可以。(展開一份保證書,念道)保證書,保證人陳達貴,男,現年61歲,漢族,貧農。我保證,接受革委對我的批判教育,今后保證不搞封建迷信,不供奉家神。保證人,證人,公元1976年9月30日。

陳大伯見他一個字一個字指點著念,信以為真,便在保證人一項歪歪斜斜地簽字,并從懷里掏出私章,爽利地蓋章。

斗雞眼笑容滿面點點頭,扭頭對胖媒婆道:你是革委屬下的婦聯機構辦公人員,你也簽字蓋章,也蓋婦聯的公章。

胖媒婆佯為不樂之態,撇撇嘴嘟噥道:這倔老頭的私事,為啥要牽涉我們婦聯啊?我說你陳老頭,今后再不聽革委的話,千刀萬剮老娘也不牽扯。

陳大伯抬頭問:我已簽字蓋章,可以走了不?

斗雞眼點點頭。

62.山間小路

陳大伯匆匆趕路,他瘦長的身影在獨木橋上移動,他的身影晃過清清的溪水,他的身影在坡路上移動。

陳大伯畫外音:我那蠢婆娘,不曉得哭成什么鳥樣。家中從沒有這樣的風波,她受得這樣的打擊么?

63.陳大伯家

夕陽斜掛,大黃狗搖頭擺尾迎接主人歸來,它用頭蹭著大伯的腳,哼哼著。

陳大伯手撫黃狗的頭,然后推門而人。出現他眼前的景象令他欣慰,他微微一笑。

家神已恢復原樣,老伴正跪在家神前虔誠地禱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請你們救拔我那倔老頭陳達貴,早些放他歸家!再不回來,我活不下去了。

陳大伯俯身伸手攙扶老伴,朗聲叫道:蕎她媽,我回來了!

陳大娘大吃一駭:嚇死我啦,死老頭。你是什么人救回來的?

陳大伯:心誠則靈,是家神菩薩救我的。蕎她媽,小蕎呢?

陳大娘:聽說福生媽病臥床頭,我讓她抓只老母雞去侍候親家母,你回來正好,趕快挖點草藥送去。

陳大伯點頭稱是:對頭。明早起床,我抽袋煙就去。

64.福生家

清晨,小蕎端雞湯送到福生母親床邊:媽,趁熱喝。

吳母雙手抖顫,接過湯碗,緩緩喝光。吳母熱淚盈溢:蕎兒,有你在我身邊,我的病也會消棄大半。兒吶,你伸手過來。

小蕎走近床沿。

吳母抖簌簌掏出金戒指:這是福生他爸當年同我結婚的信物。我交給你,早時與我福生吃一鍋飯。

小蕎鄭重套好戒指,吳母欣慰而微笑。

突然,有敲門聲傳來,小蕎開門。

胖老張手提芭蕉和餅干進來,他寬慰道:據大城市回來的鄰居說,林彪倒霉,中央又揪出四人幫,文化大革命要收尾了,估計福生不久也平安回家了。福生媽,安心養病。

吳母和小蕎高興地笑了。

突然,大門被撞開,胖媒婆率領七八個女干將,沖進屋來,架著小蕎往外走。

胖老張厲聲斥罵:大膽!青天白日,你們敢活搶人?

胖媒婆臉色陰沉,手指胖老張:你給老娘放規矩一點,不準你干涉婦聯的內政。為了小蕎走好金光大道,我們革委只好采取斷然行動。

小蕎掙扎著斥罵:放開我!你們為什么抓我?

胖媒婆安慰道:聽話,乖乖跟我們走,我們為你好。今天是鎮革委成立一周年的大喜大慶的吉祥日子,我們決定今天也是你與我侄兒成婚的佳節。

小蕎娥眉倒豎,大聲叫道:老妖婆,告訴你,我生是福生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65.福生家門外

胖老張憤怒地沖出大門,手提銅鑼一陣猛敲,聲震屋瓦,響徹山川。他扯開喉嚨大喊:街坊老幼,父老鄉親,革委搶人吶!鄉親們,搶人吶。

一剎那,四面八方的鄉親聚集起來,七嘴八舌詢問原由。

66.縣革委會大樓前

眾多鄉親們聚在這里,胖老張站到高處,滔滔不絕揭發吳遠德派人搶小蕎的罪惡行徑。

這時,吳遠德氣沖沖撞開圍聚的人墻,厲聲呵斥胖老張:姓張的,給老子小心點!今天我就當眾宣告,陳小蕎是我的人!

胖老張怒眼圓睜:姓吳的小子聽好,老子是響當當的工人階級,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告訴你,中國的天是共產黨的天,地是社會主義的地。你小子扇動農民進城武斗,打砸搶抄抓,縣革委賞你個芝麻大的官,你就胡作非為。鄉親們,吳革委的土匪行徑,大家能答應么?

義憤填膺的鄉親齊聲怒吼:不答應!堅決不答應!打倒臭革委!打倒吳遠德!

氣急敗壞的吳遠德,血紅的斗雞眼眨巴眨巴,他跳到石凳上大叫:革命的戰友們,擦亮眼睛,站穩立場,迅速站到造反派一邊,千萬不要聽信別有用心的階級敵人的煽動!

胖媒婆沖過來,擠上石凳吶喊:要革命的社員同志們,造反派戰友們,今天擺在大家面前有兩個選擇,站到吳革委一邊,或是站到張鐵匠壞蛋一邊,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嶺,是造反派與保皇派的分界線!

鄉親們可不買革委爪牙的賬,大家跟隨胖老張,沖人革委大樓,劈頭賞給撕扯小蕎的幾個女干將幾耳光,救出小蕎,歡笑著走出革委大樓,步下臺階。

斗雞眼氣得臉上的肌肉抽搐,青筋直冒,他眼露殺機,掏出手槍,沖至眾人面前,歇斯底里狂嚎:誰敢搶走陳小蕎,老子崩了他!

胖媒婆生怕吳遠德莽撞惹禍,她慌張擠到他面前,面朝怒火正旺的鄉親父老,陪著笑臉解釋:老少爺們請安靜,安靜!聽我說句話,小蕎與遠德的婚姻大事,前生定就明媒正娶,合情合理。大家請看。(掏出一疊信箋紙)這是陳大伯與吳遠德共同擬訂的婚姻契約,請這位韋老先生當眾讀一讀。

旁邊的韋老頭是退休干部,他是來看熱鬧的。他朗聲讀著:婚姻契約,甲方陳達貴,男,漢族,今年59歲,貧農,家住興龍鎮納旺寨。女兒陳小蕎,今年18,地址同上。乙方吳遠德,男,漢族,今年23歲,造反勇士,國家干部,鎮革委主任。住址,鎮革委大樓302室。乙方向甲方之女求婚,甲方經全家充分討論,一致認為乙方是革命青年值得信任和依靠,甲方為了女兒走上革命的金光大道,完全同意乙方的求婚。空口無憑,特立此契。甲方陳達貴。有簽名和私章。乙方吳遠德,有簽名和私章。證婚人革委婦聯主任汪淑花。有婦聯公章和汪的私印。1976年9月30日。

小蕎聽罷,娥眉倒豎,她指斥媒婆:完全是謊言,我爹不會同意的!老爹他從來不喜歡靠武斗起家,沒孝道缺道德的人,我們全家最厭惡造反害人的吳遠德。絕對沒有什么契約。

眾人拍手叫好,有人大罵:斗雞眼不要臉,丑革委滾蛋!

吳遠德冷笑道:恐嚇和謾罵決不是戰斗,有理有據走遍天下。(朝革委大樓揮揮手)戰友們,快動手。

言畢,從大樓涌出一伙男女,他們沖開入墻,抓扯小蕎往大樓奔去。

胖老張怒火中燒,他猛然推倒那伙男女,護衛小蕎。他從媒婆手中扯過契約,圓睜雙眼盯著契約,果然有陳達貴的簽名和私章,他不禁渾身哆嗦,自語道:我這個陳老弟,也會趨炎附勢?

吳遠德冷笑道:姓張的,你還有甚么屁要放?

吳遠德用槍尖挑開胖老張,伸手揪緊小蕎的發辮,冷笑著往革委大樓拖拽。胖媒婆雙手推搡小蕎往前走。小蕎淚汪汪掙扎,眾人驚愕不知所措。

這時,小蕎家的大黃狗“汪汪汪”狂吠著撲上前,狠狠咬緊吳遠德的大腿,用力撕扯。吳遠德痛得喊爹叫娘,小蕎乘機脫身。此刻,陳大伯趕到,他氣喘吁吁,滿面汗珠。小蕎哭泣著奔到父親面前,胖老張將所謂婚姻契約念給陳大伯聽。

陳大伯大叫:各位鄉親,這張契約純粹是假的。昨天汪媒婆和姓吳這小人合伙騙我,叫我在保證書上簽名蓋章,保證書的內容是……

群眾知曉真相后,群情激憤,怒斥汪媒婆與吳遠德的無恥。

吳遠德惱羞成怒,舉槍朝天叩動槍機。一聲槍響,更惹火了眾人,胖老張手揑斗雞眼的手腕,這家伙疼得哇哇叫,老張繳下吳的槍,幾個壯漢反扭吳的手臂。

胖老張吩咐眾人:你們年輕人押送吳遠德去縣城,直接交到駐軍代表手中,連同這把手槍。

汪媒婆跪地求饒,哭訴道:完全是他搗鬼,與我無關!

眾人大笑。

此時,一隊敲鑼打鼓的隊伍載歌載舞從街口走來,眾人扭頭望去,是中學生在老師的率領下游行,高呼口號走來。

“打倒王張江姚!打倒四人幫!”

“堅決擁護黨中央的果斷措施,揪出禍國殃民的四人幫!”

“堅決懲處武斗兇手,維護安定團結!”

“擁護鄧小平!全國人民得安寧!”

“共產黨萬歲!祖國萬歲!”

群眾歡天喜地,不約而同跟學生高呼口號。更令眾人歡笑的是,管訓班撤銷,福生就在游行的隊伍中。

胖老張拍拍陳大伯的肩,指點著說:天亮了,福生他們自由了。我提議,讓小蕎跟福生盡快成一家。

陳大伯點點頭:聽你的!只是,陪奩嫁妝沒什么準備。

胖老張:你聽我安排。我就一句話,選個好日子,舉行革命化的婚禮。

67.福生家院子

太陽朗照,鞭炮轟響,驚飛樹梢的喜鵲。

群童歡叫爭搶地下的散炮,鄉親們滿面春風喜氣洋洋絡繹不絕來到福生家。

堂屋的家神前,福生與小蕎站在屋中央。

主婚人兼任司儀的胖老張朗聲宣布:結婚儀式,現在開始!首先,新郎新娘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三鞠躬,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鄉親,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新郎新娘,共進洞房!

鄉親們拍手歡呼,為多災多難的小夫妻祝福。

福生母親笑逐顏開站在屋檐下,向絡繹不絕涌來的鄉親致謝。

68.陳大伯家

夜,紙錢旺燒,香煙裊裊。

陳大伯跪在家神前,虔誠禱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小民陳達貴衷心感謝你們,救我脫離文化大革命的災難,感謝你們幫國家揪出害人蟲,打倒四人幫。如今,只求菩薩保佑女兒女婿無災無難,和和睦睦,兒孫滿堂,百年同好。

69.納旺寨坡地

社員們在田間除草,一邊勞作一邊談論。

余幺叔:陳老哥,聽說城里下來的知青,前前后后都回城了,有的進廠當工人,有的當老師,有的成了機關干部。福生怎么還在他們生產隊出工?

陳大伯:我不曉得,恐怕命中注定,一輩子搓泥巴的命。反正,只要小兩口和睦,一家平安,我們也放心了。

麻隊長:你們不知道,人家回城是居民戶口的學生,屬上山下鄉知青。福生是農種,是回鄉知青,按政策規定只能在家干農業。大家可能不知道,今后土地承包到一家一戶,像我們今天集中干活出工,不久就各干各家的。

眾人聽了大樂,議論紛紛。

有人自嘲:這個年月,不管怎么改變政策,龍(農)不如雞(居)。我們的福生,高三畢業,還不是脫不下龍(農)袍。

余幺叔:總之,屬農的終歸是農,我兒子我就不讓讀。福生這樣乖的小伙,讀到頭還是搓泥巴!

陳大伯苦笑:我始終咬定,就是一輩子搓泥巴,有文化有知識就不同。

70.小鎮郊外爛田

社員們臉朝黃土背朝天侍弄秧田,有的拔水草,有的撤綠肥,福生手抓爛泥糊田埂。烈日當空,他滿臉汗珠。

歌聲:

藍藍的天空,白云輕輕飄蕩。

辛勤地修地球,我的命運啊!

伴著太陽出,陪著月亮歸,

終年苦與累,收獲是人世的不平。

干旱的禾苗盼春雨,枯萎的樹秧祈求春意,

顛倒的歲月即將過去,展翅翱翔待時飛。

福生抹汗,弓身抬腳,污泥淋漓的小腿有兩條螞蟥叮著,他拼命拍打,可是仍不奏效,螞蟥仍叮緊不放,而小腿血流不停。挑糞潑田的小蕎頓下糞桶,從田坎邊拔了一根茅草,叫他用茅草刮削,果然管用。

71.福生家

傍晚,小蕎收工回家,放下糞桶,讓母親解開背帶放下嬰兒,她解開衣襟掏出肥碩雪白的乳頭奶孩兒。福生母親則捋了捋亂發,撒雞飼,喂豬料,忙著摘菜做飯。

福生肩著鋤頭回來,放到檐下。

小蕎抬頭問:一道收的工,為啥磨磨蹭蹭才回家?

福生一邊提起小蕎剛放在院里的糞桶一邊回話:路上遇到中學的小謝老師,問我一道二元二次方程習題的解法,我講完就回來。(提著桶去了屋側的茅廁)

72.福生家茅廁邊

福生舀糞,將糞桶挑上肩欲去自留地。

福生母親走出來:兒呀,累了整天,歇歇吧。你看你每晚看書寫字到夜深,天亮就出工。別累壞身子。飯要煮熟了,別挑了。

福生挑上肩說:青菜秧該淋了,挑一挑,好一挑,見縫插針。

福生低著頭剛挑糞到院子,忽然一雙大手抓緊扁擔讓他止步不前。

福生大吃一驚,回頭一望,情不自禁大喊:舅爹,對不起,請屋里坐,我挑去地里就回來陪你坐。

胖老張虎下臉,厲聲喝道:立即放下!問你,你干的好事!

小蕎娥眉緊蹙,抱著孩子站起來,怔怔問:舅爹,他,他干了什么虧心事?

胖老張:你問他!這樣的大事也不講給我,瞞著我……(胖老張憤憤不平地抱怨)

福生莫名其妙,而手足無措。他放下糞桶,驚惶地看著舅爹。

母親亦惶恐不安地站在門前,抱怨兒子:崽呀,舅爹不是外人,凡事你可不能瞞避他老人家。

胖老張見全家老小如此惶惑,手足無措,忍俊不禁開懷大笑,朗聲高喊:中了!中了!福生大福了!

小蕎愕然,扭頭望著丈夫。福生低頭不語,母親呆望著舅爹似詢問究竟。

胖舅爹自豪宣告:鎮政府大墻貼了大紅喜報,咱們吳福生的名字,三個大字寫在中間,興隆鎮就他一人被錄取大學!全街男女老少傳遍了!我問你,你啥時報名去考的?去年恢復高考你不考,今年高考考中了,如此大事,如何瞞我?

小蕎驚喜而問:真的?

福生酸淚漣漣,他撲在舅爹胸前抽泣。

福生畫外音:舅爹呀,你知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報紙和廣播通知恢復全國高考,我思量國事仍然是按既定方針辦,形左實右的政策濤聲依舊。所以去年高考我沒報名,顧慮政策依舊是換湯不換藥的套路。后來得知,我們原高三畢業的幾個老同學凡考必中。今年高考消息傳末后,我就到公社辦公室找萬秘書交五毛錢和兩張小二寸相片。待高考時期來到,我找生產隊杜隊長請假三天,佯稱去岳父大人家借糧度荒。高考一結束,當天我就連夜步行回家,第二天天亮我挑糞桶照常出工。

胖舅爹:參加高考是光明正大,你顧慮啥?

福生:我顧慮我好些年沒系統看書,荒廢了學業。我顧慮我30好幾上有老母下有兒子,一沒掌權的后臺親人,二沒金錢疏通關系,怕考不取惹人恥笑,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胖舅爹:你龜兒子,幾年回鄉務農,居然學得圓潤處世,何必?告訴你,鄧副主席的政策,凡事硬碰硬,看重的是真才實學。

母親笑逐顏開:兒呀,別只顧說話,請舅爺進屋吃飯。小蕎,提壺打酒1

73.陳大伯家院子

太陽露出笑臉,雄雞墻頭伸頸長鳴,喜鵲枝頭歡噪。

陳大伯在院子里撤雞飼料,群雞爭先恐后撲翅伸頸啄食。突然,大黃狗從門檻下聳身躍起,猛撲到院口狂吠。陳大伯扭頭朝外看,立即驚喜地迎到院外小路,他喝令黃狗別鬧。

胖老張氣喘吁吁,他趕到院子,高聲報喜:中了!咱們的福生中了!

陳大伯莫名其妙:啥子中了?

胖老張:考中了!福生考取大學了。

陳大伯剎時愣呆了!這從天而降的喜訊,驟然而至,他一時無所措手足。突然,他扭轉身子,快步跨入堂屋,渾身顫抖,雙手快速燒香焚紙,接著“撲通”一聲跪在家神前,搗蒜般磕著響頭,熱淚盈盈禱告道:先公先祖,家神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小民我感謝你們顯靈,保佑我小婿吳福生考取了大學!今后我天天燒高香道謝!

胖老張汗珠滿面,氣喘不勻,站在院里獨立寒秋,而老友進屋就不出面接待,立時濃眉陡立,沖人大門進屋。一眼瞥見老友磕頭禱告,令他啼笑皆非。他大步朝前,伸手揪住瘦老弟的衣領,斥責道:簡直荒唐至極!越老越糊涂!我幾十里爬坡上坎給你報喜,煙沒一支,茶沒一杯!舊社會報喜的還給賞錢,你這家伙簡直……

陳大伯從激情中驚覺,慌忙向老哥陪罪,躬身雙手抬椅,端茶敬煙,笑臉打火給老哥點煙。

胖老張蹺起二郎腿,笑吟吟抽煙,舒心地吐一口煙霧。他不依不饒地繼續批判陳老弟:你呀,一輩子給家神燒香焚紙,一輩子磕頭禱告,可是,菩薩不買賬,你還是逃不過文化大革命的劫難。如今咱們福生考取大學,全鎮群眾震動,眾人歡呼,我倆也光彩。誰保佑的,你知道么?

陳大伯傻笑著看著胖老張。

胖老張正告:是葉帥、華主席、鄧副主席,他們領導下才打倒四人幫。鄧副主席指揮搞改革,才恢復全國統一高考。而且,特別關顧老三屆,年紀放寬,婚否不限。否則,福生再行,也沒資格進考場,更不用說考中大學。

陳大伯聽了,眼光拉直,仿佛醍醐灌頂,覺悟今是昨非。他仰望屋頂,喃喃自語:鄧小平主席,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你是我家大救星!

陳大伯伸頭朝廚房大喊:蕎她媽,殺雞!買酒!

74.陳大伯家

桌上擺著燉好的雞和幾樣小菜。

陳大伯挾雞頭敬胖老張:老哥,幾十年的交往,你是我最知心的哥,這雞頭你最有資格享受。

胖老張明白,這方水土的人雞頭只敬輩分高有威望的人,便樂滋滋享受。

陳大娘雙手捧了一碗酒,敬呈胖老張:請受我一碗薄酒,謝謝你對我家的大恩大德。

胖老張伸手接碗,一飲而盡。

陳大伯笑著說:你這弟妹,心好手腳勤快。只是,沒給我生個兒。

陳大娘訴苦道:你看他,已經人前人后講了三回。小蕎出閣后,他就常怨我沒生兒子。兒子,可是想要就有的么?

胖老張:你們倆,只要我在場,就狗撕毛互相咬。今天就不扯兒子的事,來來來,好弟妹,斟滿三碗酒,學學城里人,為福生考取大學干杯!

大家干杯后,不勝酒力的陳大伯向胖老張道:老哥,小弟有一事相求。你回鎮后給我,給我另找人請一幅家神,想方設法給我,請一張大恩人鄧小平的標……標準像。你知道,我幾十年供奉家神成,成了習慣,一天不供奉辦事就沒主心骨。今后我就天天……天天頂敬活菩薩。

胖老張笑聲朗朗:我就知道,吃你的雞頭不能白吃,肯定有難題,果然如此。寫家神不難,難的是鄧主席的標準像。鄧老反對搞個人崇拜,搞盲目的個人迷信。你就去北京上海,也買不到的。

陳大伯央求:老哥,我知道沒什么事能難住你。這樣吧,你熟人多門路廣,萬一實在買不到鄧大人的半身標準像,請入畫一幅也行。

胖老張:你看重我,我試試看,盡力而行。待你去鎮上為福生送行,我辦妥了就交給你。

75.小鎮集市

人們熙來攘往鬧哄哄喧響無比。

最熱鬧的地方,當數鎮政府大門前,人們擠在大墻下,人群的后邊,更多的人伸頸踮腳仰頭望大紅喜報,吳福生三個大字在陽光下閃亮奪目。

擠在人群中的余幺叔感慨兮兮:想不到,文革中遭游斗被批判,回鄉務農編草鞋找零用錢的福生,居然考取大學!命中有時終歸有,福生有福之人。

身邊的一個戴著黑眼鏡的說:啥子有福之人!他有知識有才學,要不是仰仗政策好,他有資格進考場?四人幫不倒,他福生還在泥土中接受大老粗的再教育。

胖老張聽了,大聲說:這位老師講得好,要靠政策。鄧主席英明,講究實打實。否則,推薦選拔工農兵學員,福生肯定無福。

擠在人群后邊的胖媒婆,朝胖老張后背呸一口口水:呸!點燃碗大的蠟燭,照見身前不能照身后。路還長得很,走著瞧。

76.陳大伯家

清晨,屋外的小鳥歡噪,而屋角的蛐蛐兒仍在不倦地歌唱。

陳大伯洗臉凈手畢,就畢恭畢敬布置家神。他在家神板靠左貼上毛主席像,靠右貼上鄧小平畫像,中間仍然是陳氏歷代宗親位。家神的左聯是“翻身不忘毛主席”,右聯是“改革全靠鄧小平”。家神的上方貼“飲水思源”。

香煙裊裊,紙錢燃旺,供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豬頭和雞鴨。

陳大伯跪在家神前,雙手合十,虔誠禱告:救苦救難的毛主席,感謝你領導窮人翻了身,汪保長之類害人蟲倒臺了。救苦救難的鄧主席,領導改革救中國,小婿考中大學全靠你,你是活菩薩。家神一家之主,主宰全家安康幸福。小民陳達貴,天天燒香焚紙頂敬你們,子孫萬代不忘本。

陳大娘嘲笑丈夫:你是磕頭燒香成習慣,不燒香磕頭就不踏實。知道不,毛主席、鄧主席不信迷信,你這樣做人家不買賬。

陳大伯:買不買賬我不論,我盡我心情才踏實。告訴你,女婿考上大學為我們爭氣,我要承包自留地上邊的山林,過不久,我會發財!為我們兒孫爭光。

陳大娘:算了吧,這大把年紀啦。

門外傳來大黃狗的狂吠之聲,陳大娘開門。

余幺叔興沖沖趕來,他剛進院子,就報喜:陳老哥,福生大福了,咱們的女婿考中了!

陳大伯佯裝不知,故意冷冷地回應:你別耍我,遭批斗被管訓的牛鬼蛇神,上大學?那是天鵝肉啊,草叢中的癩蛤蟆休想!

余幺叔著急萬端,他跺腳發誓:我沒誆哄你,騙你的是狗雜種!昨天趕集到鎮上,大紅喜報人人看,福生考中了!而今是鄧小平一統天下,講究實打實,啥事來硬的。真是的,我們鎮就福生考中了!

陳大伯仍佯作不信之態,不斷搖頭。

余幺叔抬頭望見了新貼的家神,情不自禁朝陳大伯背上捶了幾拳,笑罵道:你個瘦鬼,裝得好像!今后拍電影,叫你扮林彪就像模像樣。話說回來,鄧主席真的是活菩薩!

陳大伯大笑,手牽余幺叔坐下,陳大娘給兩個老頭斟滿酒。兩位老頭碰杯,歡暢痛飲。陳大伯撕下雞頭敬老余。

余幺叔似受寵若驚,站起來搖頭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弟慚愧得很。

陳大伯:你該享受的,咱們弟兄客氣什么?再說,我正有一事求你。

余幺叔:不要取笑小弟了,不久責任田地各顧各,我這貧協主席也不管權了,求我不是取笑我?

陳大伯:有句話我正要提醒你,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現今你還是貧協主席,生產隊、大隊和公社,你都有發言權。不幾天分配責任田地和山林,到時你要拉我一把。

余幺叔:吃人手軟,我算看透了。你說,我該怎樣效勞?

陳大伯黑了臉:小弟,你這話就錯了,你我幾十年的好兄弟,怎能狗嘴吐象牙!不不不,是象嘴吐狗牙,這不妥當。想當初,工作組整我,你和麻隊長千方百計救我,大恩大德我永遠不忘!

余幺叔:你干脆直說,我能幫你什么?

陳大伯:好,我打開窗子說亮話,分配責任田地和山林時,我家白留地坎上的松林坡,我要承包。到時你千方百計讓我承包。

余幺叔:這還消我費口舌?只要你當面提出,大隊和公社的干部以及麻隊長都會幫你。知道不?福生上大學,誰敢得罪他岳父大人?

77.山寨外

松濤陣陣,蒼松擎天。

陳大伯騎馬巡察山林,山下的自留地,陳大娘挖溝,掏窩,播種。

山寨四周,村民歡天喜地在各自的責任田地耕種。

山歌:

太陽一出九州鮮,

殘雪消融新春艷。

鄧公巨手挽危局,

撥亂反正換新天。

田地責任到各家,

多勞多獲有補貼。

三皇五帝到而今,

改革取消農業稅。

78.一組鏡頭

秋高氣爽,山鄉田野碩果累累,農民喜氣洋洋割谷挑糧。

山寨人家,院子里堆積如山的糧食。屋后牛棚豬圈,牛吃草,豬爭食,牛嘶馬嘯,雞鴨歡噪。

山村小學,學生在老師的引領下,歡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山坡,松濤陣陣,杉樹聳立,陳大伯揮鞭吆牛趕羊,牛馬成群,羊兒似云層在山坡移動。

79.陳大伯家院子

清早,旭日東升。

陳大伯在樹蔭下編煙葉,嘴里歡快地吹著口哨。

院外有人路過,并未見樹蔭下的陳大伯。

高個子指著房屋說:這就是大學生吳福生他的、他的岳父大人的家。

矮子說:這房屋也算適合居住,可老家伙托人去鎮上打聽水泥和鋼筋的售價,看樣子是想推倒舊房,建水泥平房。

高個子:我看呀,這個大學生岳父是老昏蛋!你想,他沒個兒子繼煙火,今后老昏蛋入土歸陰,送喪時捧靈牌的人也沒有。而且,老家伙一閉眼,他的房產,他的山林、牛羊和所有的家產,統統是女婿的。更糟糕的是,家神供奉的祖宗牌位,也不是陳氏祖宗香位。

兩人漸行漸遠,只聽到一陣陣嘲笑聲。

陳大伯將手中的煙葉猛然一擲,眼淚盈眶,渾身顫栗。

陳大伯畫外音:天吶,天吶,沒有兒子,死了沒人燒香焚紙,送喪時沒兒捧靈牌!更可怕的,陳氏歷代宗親香位也要取消!天,我是忤逆之人,不孝之子,是陳氏宗族的罪人!(口吐白沫,四肢顫動,昏厥撲地)

大黃狗從屋檐下跑來,圍著陳大伯嚀哼著。它張口咬著陳大伯的鞋底,陳大伯仍然不動。黃狗朝著房屋狂吠。

陳大娘聞聲趕來,一看地上軟癱著的老頭子,臉色陡變,她扔下手中的篩子,奔到樹下,攙扶起丈夫大喊:蕎她爹,你怎么啦?

陳大伯緩過氣來,斥罵道:雜種,氣死我了!

80.陳大伯家

火塘邊,柴火正旺,茶罐里開水沸騰。陳大伯埋頭抽煙,唉聲嘆氣。

陳大娘遵從丈夫指點,跪在家神前焚香燒紙,喃喃禱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薩,毛偉人,鄧大人,求求你們保佑,保佑全家無災無難,保佑我的倔老頭心靜平安,保佑女兒女婿和和睦睦,升官發財。(倒了碗熱茶遞給陳老伯)準是他媽的眼紅,忌妒我們女婿考上大學,忌妒你承包山林發了財,就故意惡語刺激你。

陳大伯呷口熱茶,搖頭嘆氣道:唉!改革開放實在好,只是宋遲了。早宋十年我早發財,養個兒子么,一碟小菜。

陳大娘嗔罵:老昏蛋,兒子,想要就有么!認命吧,大半截都埋在泥土中了,還瞎想啥子。再說,咱們小蕎也挺爭氣的,你愁什么?

陳大伯:你懂什么?家神一家之主,今后一閉眼,家神改變姓字,我有什么臉面去拜見陰間的列祖列宗!

陳大娘:依你心意,你想咋辦?

陳大伯抓頭撓腮,苦苦沉思。

81.陳大伯家

火塘邊,大伯一邊抽煙一邊苦思。

突然,院子傳來大黃狗的狂吠。陳大娘迎出,吆喝大黃,大黃乖乖退到屋檐下。

余么叔樂呵呵進屋,大聲道:陳老哥,昨天托的事,妥了。鎮上的肖老板,是我老舅的侄兒的親家,他看在我的面子上,鋼筋水泥,一律優惠價賣給你。

陳大伯遞了煙袋給他,陳大娘給他倒茶。

陳大伯懶洋洋回話:算啦,不造平房了,不買水泥鋼筋了。

余幺叔頗覺意外:咋啦,昨天你才說的,托我幫你抓緊購買材料,你要年前造三層樓的平房。今天就改口,啥子問題?

陳大伯:唉,一言難盡。

陳大娘倒茶給余幺叔:你兩弟兄慢慢談,抽煙喝茶,我篩米煮飯。

82.陳大伯家

柴火正燃,茶水沸騰,火星不時流星一般晃過。

兩個老頭,頭碰頭竊竊私語。

余幺叔聽著聽著,拍拍胸口:這事我包了,保證你滿意。只是有言在先,你必須做好老嫂子的思想工作。

陳大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不是不曉得,我們家我一句話,就是鐵釘釘在木板上。老弟,托你的事滿意的話,人熟禮不熟,我照例謝你24斤火腿,36斤燒酒。

余幺叔笑嘻嘻回應:酒肉小兒科,多少我不在意。我考慮我的兒子沒文化,大事干不了,出遠門我不放心。今后你女婿大學畢業,要干了縣長,望他照顧我兒干個鎮長,實在不行村長也將就。

陳大伯大包大攬:小菜一碟,方便的話,弄個副縣長給你家過過官癮。只是,托辦的事,必須辦成功。

余幺叔笑嘻嘻站起來,說:我辦事,你放心。

余幺叔出門后,陳大娘走到火塘邊問:你兩個老鬼,嘀嘀咕咕什么呀?

陳大伯回道:你是知道的,我歷來明人不做暗事。再說,我也從來沒瞞哄過你。

陳大娘:你就直說吧。老鬼,剛才你倆玩什么花招,神叨叨的,我見余幺叔嬉皮笑臉的,可能不是好事。

陳大伯:我問你,我們家大小事,誰做主?

陳大娘:唉呀呀老鬼,這還要問?

陳大伯:好,告知你,為了陳氏宗族香火不斷,為我們倆閉眼后有親子捧靈牌送上山,我決定再生個兒。

陳大娘:老鬼你昏頭了罷?我都磨盤壓也壓不出兒了,別夢想。

陳大伯:我決定討小,只要能有兒子繼香火。

陳大娘:鬼人,發高燒說胡話罷!討小?政策允許?再說你個老疙瘩有精力整出個兒!

陳大伯:我才60掛零,誰說沒精力。山歌唱得好,不怕天干,只要地潤,下種有收成;不怕郎老,只要妹嫩,照樣生兒女。

陳大娘:鬼呀,政策允許你討小?眼下雖然大講開放改革,討小總是犯法的。

陳大伯:你呀,懂啥子球,街面上的人都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只要有錢,只要你服從我安排,你陪我到鎮政府民政辦公的地點搞假離婚,我就可以討小。知道不,當今的一些貪官,哪個不是養幾個小老婆?而今,我雖然不是百萬富翁,豬牛羊賣出去少說也有20多萬,再過幾年,杉樹松木出手,百把萬是有的。我向你保證,只討一個小的。

陳大娘:老鬼,你也學會花言巧語,老娘還看不透你呀。俗話講得好,被子蓋爛30床,不知男人啥心腸。就算你講得頭頭是道,誰愿嫁你個老疙瘩?

陳大伯:實話對你說,余幺叔有個小姨妹,才二十七八,沒嫁人。她老媽生病住院,背了兩萬多外債。這年月,只要舍得出錢,黃花閨女也上鉤,更何況余幺叔愿幫我搭橋。

陳大娘悶悶不樂,氣哼哼進屋去了。

83.陳大伯家

夜,陳大娘躺床上唉聲嘆氣。

陳大伯端了熱茶進屋,讓老伴喝,勸導道:老伙計,你我幾十年的老夫老妻,我會有歪心么?我討小,還不是為你好?你我早晚要人土,抬棺那天,捧靈牌也沒親子捧,到陰間豈不成孤魂野鬼?這樣吧,等把杉樹林賣了,分一半的錢你作私房,咋樣?

陳大娘抽泣道:錢我是不要的,我只怕你老馬啃嫩草,越啃越有味道,甩我在一邊無依無靠。

陳大伯:我對家神起誓,我陳達貴若對不起老伴,天打雷劈。

陳大娘:你對我不起歪心就成,發什么毒誓!

84.陳大伯家院子

清晨,雄雞伸頸長鳴。

陳大伯在興沖沖打掃庭院。他又匆忙端盆洗臉,對著鏡子認真刮胡髭。

陳大娘找出一件新衣服,幫助丈夫穿戴整齊。

陳大伯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時走到院口,往遠山路口望去。陳大娘在屋檐下宰雞,燙毛,拔毛,忙得團團轉。

突然,躺在院子大樹下的大黃猛然躍起狂吠,朝著遠山汪汪直叫,陳大伯驚喜萬分,走到院口,抬頭遠望。

山口路中,余幺叔領著個20多30不到的女人走來。

陳大伯大喜過望,喝罵道:瞎眼狗,好人來了你也咬,當心我烹了你下酒。

陳大娘笑罵:瞎咬狗!你亂咬什么?人家的小媽嫩草來了!

陳大伯扭頭笑著:你看你,昨晚講妥了,而今又吃醋。

陳大娘朝丈夫呸了一口,進屋煮雞做飯。

院子口,大伯笑逐顏開迎接余幺叔駕到:好兄弟,叫我怎樣感謝你呀!你真是說到做到,不放空炮。

余幺叔笑吟吟邀功討好:我這姨表妹叫翠花,身材還成看,手腳勤快,肉皮白凈。只是有言在先,她是啞巴。

陳大伯皺眉:什么?她是啞巴?

余幺叔:老哥子,拿塊鏡子照照吧,你胡須刮了,可滿臉蘿卜絲掩蓋不了。你想想,沒有缺陷的年輕女人,會同意嫁你個老鬼?實說吧,她爹娘雖疼愛她,可來她家提親的大多是又窮又懶的老光棍。如今我對她爹娘講謊言你才40多點點,因缺個后人,將前妻退了,人家才叫女兒來看看你家狀況。

陳大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看啞女,果斷地點頭:行行行,我同意。

陳大娘出門來攙扶啞女,認真打量,雖然啞巴,但豐乳肥臀。

陳大娘說:老家伙,她真是個生崽的貨,我同意。再說,你討個啞女,老娘也放心。進屋坐,進屋坐。

85.陳大伯家

飯桌上首,陳大伯拉余幺叔坐:你是貴客啊,該坐上位。

陳大伯挾雞頭敬余紋幺叔:你敞開肚子吃,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不會忘本的。

陳大娘撕下雞腿給啞女,啞女感激萬分,嗚哇嗚哇叫著,接著就開口狼吞虎咽。

余幺叔左手持雞頭,右手端酒杯,一口酒就一嘴肉,一邊飲酒一邊啃雞頭。他扭頭問陳大伯:老哥,退婚證扯好沒有?

陳大伯自豪地一昂頭:這年頭,送點小禮,辦什么辦不妥的。

余幺叔:好好好,萬事齊備,只欠東風。你只消備好禮金,揀個黃道吉日,拜堂成婚就了了。

陳大伯:八月二十二,我專門請人看好了的。老伴,你說是不?

陳大娘斜他一眼:你啊老鬼,比當年娶我還猴急。

陳大伯嘿嘿傻笑。

86.陳大伯家院子

鞭炮炸響,嗩吶聲聲。鄉親們里三層外三層把陳家大院圍得水泄不通。人墻外,幾個老媽子頭碰頭議論著。

一個干瘦細長的女人說:這老鬼,60掛零了,還這樣騷氣烘烘,簡直不要臉,我家那個40出頭就金盆洗手,從不沾我了。

胖媒婆撇嘴道:老姐子,你以為這老鬼撿了便宜么?我干婦聯主任時去過巖架箐山,知道啞女的情況。她家窮啊,她媽經常病臥床頭,背了好幾萬外賬。啞女20多無人要,人家把她當成包袱甩給陳達貴。

另一個矮婆娘:我就奇怪了,陳大娘忍得下這口惡氣?我們家,老公同別的女人多講兩句話,老娘就半個月不給他,他能不聽話?男人,像喂牛喂馬,要給他上籠口,不該吃的就不給吃,他敢犟?

瘦長女人:你就不曉得了,陳老頭歷來是在家掌管一切,老婆子只是忍讓。知道么,兩個老家伙明離暗不離,娶啞女進屋,就添一個不拿工錢的壯勞力。

胖媒婆恨恨地說:哼,眼下的政策,允許一些人發家致富,這富起來的男人,哪個不壞?要放在文革時期,不斗他個三魂少二魂才怪。

87.陳大伯家堂屋

鄉親老幼鬧哄哄擠著看熱鬧。

家神前,紅燭高燒,香煙裊裊,紙錢旺燒。

主婚人余幺叔大聲宣告:結婚儀式,現在開始,請勿喧嘩,全體安靜!

麻隊長擔任司儀,他朗聲喊道:新郎新娘,堂前就位。一拜天地,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二拜高堂,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三是夫妻互拜,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司儀的口令中,陳大伯畢恭畢敬地鞠躬致敬,啞女卻站著哇啦哇啦吵鬧。陳大娘攙著啞女壓著她的脖子鞠躬,她更加哭叫。圍觀的鄉親老少哄堂大笑。

麻司儀大聲宣告:結婚儀式完滿結束,新郎新娘共進洞房!

陳大伯笑逐顏開踱步洞房,大娘同兩個女眷推拉拖拽,把啞女送進洞房。

麻司儀大叫:各位父老鄉親,入席喝喜酒!

眾鄉親男女老少歡聲笑語,洪水般喧鬧涌出大門,搶席入座。幫廚的女眷擺菜添飯,豐盛的酒席令客人嘖嘖贊嘆。

88.陳大伯家院子

月兒東升,醉醺醺的客人陸陸續續離開院子。

一些醉鬼踉踉蹌蹌歪歪斜斜走出院口,大笑大叫:老馬啃嫩草,敞開肚皮整個飽!

另一位醉客是麻隊長,他大笑回應:甭管他娶哪個,只要我……有酒喝!

陳大娘跑到院門口,斥責醉鬼:醉了回家睡,話多得罪人!

醉客們笑嘻嘻走遠了,陳大娘轉身與幾位女眷手忙腳亂收拾桌櫈碗筷。

陳大娘不放心地停下手中的活路,躡手躡腳走到后檐窗口,用手指捅破窗紙,眼瞅洞房的情景。

洞房里,啞女蜷縮在床頭,似小羊羔在顫抖。陳老頭脫光衣褲,活脫脫一條大黃狗,野蠻地撲上去。啞女臀部往上猛聳,老家伙被掀翻,仰天倒地,頭碰到床腳,他“哎唷”一聲疼得撫頭叫喚。啞女乘機跳下床,沖到門前拉開門閂,奔到院子大樹下撲簌簌淚下,嗚嗚咽咽。

陳大娘看到丈夫的狼狽相,既可憐又解恨。她轉身進屋,將丈夫抱上床蓋好被子,之后來到樹下,撫著啞女的肩頭,替可憐的羔羊抹去淚水。她用動作兼手勢,比劃告訴啞女:頭發長的人,要和短發男人一床睡。不要怕,先疼后舒服得很。

啞女偎依在大娘胸前,陳大娘將啞女勸回洞房,又快步出洞房,輕輕帶上門。她貼著門板靜聽,先聽到殺豬般瘋叫,不久居然傳出笑聲。

89.山鄉公路

一輛山地拖拉機在路上奔馳,胖老張濃眉緊蹙,伸頸遠望。當他看清高坡上的納旺寨,便拍拍駕駛員的肩頭:師傅,停車。

胖老張下車,向山寨走去。

90.陳大伯家院子

啞女遞煙葉,大伯接住編著。大娘砍豬菜,灑雞飼料。

樹下的大黃狂吠,陳大伯起身外望,急忙喝阻大黃,樂呵呵迎接胖老張:胖兄請坐,請坐。真的,事太忙,沒及時請您喝喜酒,對不起對不起。

胖老張啐了老弟一臉:呸,你呀,你……

陳大伯端椅讓胖兄坐在火塘邊,給他遞煙端茶,款款解釋道:老哥,多年患難之交,我心知肚明。沒你俠肝義膽,舊社會我早成了汪保長刀下之鬼,文化大革命,不是你救助,哪有我的今天,小女的大事,托你的福,她才有好歸宿。我這一輩子,不會忘你的大恩大德。至于我再婚這事,沒同你商議,請你……

胖老張搖手阻止老弟:少解釋,少放屁,我問你,你都這把年紀了,還討小,像話不?你怎樣向女兒女婿交待?

陳大伯:老哥你聽我說,我們家是鄉下,比不成城市街道。今后我們老了干不動活路,誰養老送終?沒個兒子,今后家神上的陳字也改換別姓。請老哥你替我想想。再說,我同老伴已和平談判,辦好離婚手續,才明媒正娶,我從不干違法亂紀的事。

胖老張扭頭問陳大娘:弟妹,你說實話,你是心甘情愿讓他娶小老婆么?他是否逼你離婚?

陳大娘:他倒是沒有逼我。我們家,他的話就是最高指示,成習慣了。我再三思量,我們深山僻壤,不說無兒難以養老,如若一口氣接不上來,誰為我們捧靈送喪?老家伙有本事弄個兒子出來,我們家在親朋寨鄰的眼中也高看三分。要不,家財百萬,也沒地位,遭人恥笑。

胖老張搖頭嘆氣。

胖老張畫外音:我的鄉村兄弟啊,舊社會當牛當馬,文革中受愚弄無異豬和羊,而今改革開放不愁錢和糧,正該靜寧養老,你卻仍在封建思想的歧途上瞎忙。

胖老張對陳大伯說:當前到處宣傳計生政策,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小孩。你口口聲聲生一個小兒,你該怎樣處理。

陳大伯:沒外人在我才講,當前實行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小孩的政策,我認為又是新的形左實右。照這樣硬性實行下去,今后沒什么叔伯的稱呼,更沒有姨媽姨爹,姑媽姑爹,舅媽舅爹,表哥表弟,表嫂表妹等等的稱呼,要不了多長時間,出門上街,滿眼是老人,年輕力壯的小伙不多,家家只有嬌生慣養的少爺或公主。胖兄,你別撇嘴嘲笑,我雖然是文盲,但大方向我還是看得清。計劃生育好得很,不計劃不行。但我認為該執行一對夫妻只生兩孩的政策,保管對國家對百姓都有好處。所以,我決心千方百計要生個兒子。

胖老張:看你不出,你的理由還充分得很。我認為……

陳大娘:你們倆別只顧講話,來來來,吃飯后再聊。

91.陳大伯家

火塘里干柴烈火,三角架上的鐵鍋,油湯沸騰,雞鴨之肉塊在湯里翻滾。

陳大娘端飯遞給胖老張。

陳大伯斥責道:簡直不知禮規。今古賢文講,家中沒酒待賓朋,對門桃花也笑人。(朝啞女比劃抬杯飲酒的動作,啞女迅速去屋角拎出一個土罐,陳大伯酙酒給老張)這酒是啞女她爹,我的岳父自家燒的,你嘗嘗。

胖老張嘬了一口酒,贊不絕口:嘖嘖,這酒呵,我還從沒品嘗過,人口醇美,下肚溫柔,渾身舒暢,不上頭。我聽說,你岳父家境困頓,怎會有余糧有余閑釀出如此美酒?

陳大娘笑答:大伯你不曉得,倔老頭的岳父比他小17歲,可人家敬重老姑爺,好酒好肉經常送來。如今,啞女娘家不比以前了,老頭替她家還了舊賬,還資助他家20多只黑山羊喂養。

胖老張笑道:真是人們傳說的,你老弟是爹親娘親不如岳父大人親。老弟啊,今后小蕎回娘家,啞女比小蕎年輕八歲,該如何稱呼啞女啊?

陳大伯笑逐顏開答道:胖兄,我早想開了,女兒、女婿稱啞妹也行,叫啞姑稱小奶也好,我也不拘論了。沾政策的祥光,我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心頭安逸就妥了。

胖老張哈哈大笑,啞女笑吟吟給兩個老頭禮貌地斟酒,陳大娘搛了個大雞頭敬胖兄。

火塘里柴火正旺,火星進濺,火鍋沸騰。

陳大伯催胖老張一口干,兩個老頭碰杯后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陳大伯盈盈淚花,嘆息道:天爺呀,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日子!天天有酒有肉,屋有余糧,錢存銀行。逢年過節我肯定多燒紙錢多燒香,敬禱家神菩薩各路神圣,保佑鄧主席的政策永不改變,子孫萬代絕不忘本。

胖老張:老弟,政策寬松,老馬口福好,天天啃嫩草。

陳大伯:老哥,請別嘲笑,說實話,家在深山,沒個兒子如何養老。我討小么,是為全家好,花錢操勞流大汗的是我,有了兒子全家好,老伴得沾光。(他扭頭朝陳大娘)你說是不?

陳大娘笑罵:瘦鬼,你是好東西啊!

這時,門前大黃狂吠不已,大娘出外一望,出去開門。

92.陳家院子里

門開了,鄉郵員李小龍騎摩托到院口。

大娘喝住大黃,接過信封:小李呀,快進屋。

李小龍笑笑:謝謝。(騎車準備遠去)

陳大娘雙手抓住他衣袖:你要進家門喝杯茶才走,常常麻煩你,心中過意不去。

李小龍只好下車,說:福生真有福,有了個好丈母。大娘運氣好,得個女婿讀博士。

93.陳家屋內

陳大伯一見李小龍,高興得哈哈大笑:只要你到山寨,就有好消息。你是我們家報喜的喜鵲哦!來來來,干一杯!

李小龍謝拒:我還要去納賴村,不能喝的。

陳大伯不依不饒:一杯兩杯,不誤事的。

李小龍只好謝過,一飲而盡:好酒好酒。大伯啊,你不上街,街坊老幼傳開了。省城回家探親的王副省長說,福生剛大學畢業,正遇到好機會,領導班子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他經考核進了省委秘書處,任副秘書長。上任后他一邊上班,一邊自學考研,而今,又讀博士,前途不可限量啊!恭賀你啊,陳大爺!

胖老張:這正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天道酬勤啊!

陳大伯:錯了,我的胖兄,小婿有這樣好運,應當是我家天天禱告家神菩薩,又加上鄧主席政策英明。小女是旺夫之命,他福生才天天向上,前途美好。

李小龍笑笑:陳大爺還是老觀念。好,酒足菜夠,我要告辭了。

陳大伯抓緊他衣袖:還是你念得爽利,念罷信才準走。

李小龍接過信,念道:尊敬的岳父大人,您好。因事忙時間緊,好久沒給你寫信問安了,請原諒。我準備不久接母親和小蕎母子到省城,待房屋裝修完工,再接你二老來這里團聚。據舅爹來信得知,你老將娶個小奶。岳父大人,我們認為,你已脫卻舊社會的枷鎖,也再不會出現令人窒息的文革運動,你理當知足常樂,安享小康的夕陽溫馨。可是,你卻令人失望地娶小奶,此舉傷了岳母的自尊,也令小蕎傷心,讓小婿無地自容,我們勸告岳父止步……

陳大伯勃然大怒,將茶杯擲于地上,大叫:別念了!媽的,小輩人豈能指責老子?他福生以為讀了博士就不得了啦!眼里就沒有有岳父大人啦?他為啥不替我想想?呸,老子才不想進城受罪!

眾人大驚,面面相覷。

福生的畫外音:這就是我的岳父大人啊。

(劇終)

[作者簡介]

戴夏雙,退休教師,中教高級職稱,省級優秀教師,黔西南州優秀科技人才榮譽稱號獲得者。業余喜愛文學創作,數十篇散文小說及論文見諸報刊。電影劇本《好久不走這方來》上集、續集分別刊于全國中文核心期刊《電影文學》總第626期、第6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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