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三匝
對當下而言,企業家精神的現實意義何在?如何論述企業家精神,才足以指導、引領中國的現實?
“創新性破壞”
在所有關于企業家及企業家精神的理論中,熊彼特的論述最有影響力,也最具說服力,有必要作一介紹。
企業家被定義為實施“創新性破壞”的人。企業家的主要工作就是創新。創新首先是一個除舊的過程,所以必須破壞,所謂不破不立。
所謂的創新包含5種新的組合:1.采用一種新產品或一種產品的新特征;2.采用一種新的生產方法;3.開辟一個新市場;4.獲取或控制原材料或半成品的一種新的供應來源;5.實現任何一種工業的新組織。因此,創新并不是指科技發明,它的內涵要大得多。也可以說,這種意義上的創新,就是調動一切既有資源實現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和生產關系的持續優化。
能實施創新的人就是企業家,不能實施創新的人就不是企業家。以創新為標準定義企業家,就意味著否認以人的頭銜、職務來定義企業家,也意味著不可認為企業家是一種職業、一個永遠籠罩在某個人頭上的光環。“一旦當他(企業家)建立起他的企業以后,也就是當他安定下來經營這個企業,就像其他人經營他們的企業一樣的時候,他就失去了這種資格。”
這是一個近于嚴苛的定義。既然如此,為什么還有人愿意成為企業家呢?企業家從事“創新性破壞”工作,客觀上當然是以賺錢為直接目的,但他們的最終目的,未必是為了使個人成為巨富,毋寧說,是為了馬斯洛所謂的“個人實現”。也就是說,對企業家來說,金錢僅僅是“個人實現”的工具,他們把賺錢當成一門藝術,企業家就是以賺錢為職業的藝術家。出發點的截然不同,也就把企業家與商人和投機分子區分了開來。
“企業家精神”其實就是企業家追求“個人實現”的精神,具體表現為如下幾個方面:
一、建立“私人王國”。在政治上的王權時代逐漸終結之際,如何滿足人們建立一個“王國”的夢想呢?合法的路徑就是建立一個偉大的企業。這是普通人獲得名望和權力的最現實可行的辦法,它對企業家尤其具有誘惑力。
二、對勝利的熱情。人性是很復雜的,人們既追求平等,又追求與眾不同甚至高于別人。有的人更強調平等的重要性,有的人更強調自由競爭的重要性,企業家顯然是后一類人。企業家渴望戰斗,渴望征服,渴望成功,渴望通過建立偉大的企業證明自己。
三、創造的喜悅。真正的企業家,即便不能成功,也以享受創造的過程為至樂。在他們看來,一成不變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而成功不過是上帝對人的創造力的獎賞,與其說他們渴望成功,不如說他們迷戀創造和冒險。
啟發與重估
熊彼特的上述理論帶給中國的啟發是巨大的,但理解熊彼特的理論必須結合中國的實際,也必須結合世界經濟發展潮流。
在我看來,熊彼特的理論至少能帶給我們以下幾點啟發:
首先,是對創新的重視。創新是不應該有邊界的。人為設置邊界的結果是,人們在創新之前就自樹藩籬,過度考慮現實的制約,結果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就放棄創新了。創新的實質是打破舊規則,建立新規則,而這些規則不僅包括經濟規則,也包括政治、社會、文化規則。從這個意義看,企業家與政治家的職業目標是不完全相同的:企業家趨向破舊立新,政治家必須繼往開來。對后者來說,為了保持社會秩序的穩定,繼往的重要性其實高于開來。企業家的創新必然最后指向經濟全球化,而政治家當然會警惕經濟全球化與主權國家的獨立性之間的某種張力甚至矛盾。因此,我們看到,美國企業家未必都聽總統的,這主要是因為,由企業家引領的強大創新力其實才是美國強大的根源。任何一個后發國家要取代美國在世界秩序中的地位,實質上就必須在創新力上超越美國。當然,一個國家的創新力又是由其各種制度及其背后的文化決定的。所以,高揚企業家精神就是要高舉創新的旗幟,而高舉創新的旗幟就要改革體制機制和文化習慣。對于企業家而言,高舉創新旗幟就意味著引領、推進創新實踐。
其次,是我們必須重視熊彼特理論的假設前提。這個假設前提是市場經常處于均衡狀態。企業家能從均衡狀態中發現新的不均衡機會,并通過創新手段間斷地打破市場的均衡狀態,在打破舊的均衡狀態中獲取巨大利潤回報。企業家是先知先覺者,當后知后覺者模仿、跟隨先知先覺者的創新行為時,利潤就急速趨薄,市場又開始重新回到新的均衡狀態。這既說明了經濟周期的運行邏輯,也說明了企業家對經濟發展的決定性意義。經濟繁榮就是企業家實施“創造性破壞”的結果,經濟衰退就是這種“創造性破壞”衰退的結果,經濟蕭條就是“創造性破壞”消失的結果,而經濟復蘇就是重拾“創造性破壞”的結果。
顯然,均衡狀態的假設前提,是建立在比較完全的市場經濟環境的基礎之上的。熊彼特的理論是基于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到決定性作用,但在中國,這還不是已經完全實現的事實。
繼續引申下去,就有一個如何讓熊彼特理論在中國落地的問題。之所以應該重視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們的社會環境有時并不完全支持創新。
熊彼特曾經指出阻礙創新的三大因素,第三個因素是社會環境對創新的反作用。要發揮企業家精神,首先就是要消除這一因素的強大反作用,這也就是中央所指出的“改革已經進入深水區”的實質。
正是從這個角度看,我認為,不論是談企業家精神,還是企業家責任,首要的問題是解除社會環境對創新的反作用,也即確立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如果說,西方企業家可以一門心思只關心商業模式及產品的創新,中國企業家則必須具有公民意識和公共精神;如果說西方企業家更多關注的是個人實現,中國企業家則必須關注公義,否則所謂的個人實現就無從談起。這個道理很簡單,喬布斯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發智能手機上,而馬化騰就必須考慮騰訊的創新如何才能夠符合現有政策的規定并不至于引起電信運營商的抵制。
另外,我們應該看到,熊彼特的企業家理論是產生于工業文明時代的經濟理論,但在信息文明時代,這一理論應該進行某種必要的調適。與工業文明相適應的生產關系是公司制,但在信息文明時代,即便公司制仍然存在,它的治理結構、組織形式及精神實質已經發生巨大變遷。所以近年來,我們總是聽到馬云說阿里巴巴其實是一個生態系統,它既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公司,也不是簡單的零售平臺,而是可以容納、實現各方利益的商業共生體。生態系統本質上是一個龐大的自組織,它的管理必然是反金字塔結構的。如果說企業家是生態系統的發動機,那么在一個生態系統內,是否要求存在多個發動機才能保持生態系統的活力?當然,由此引發的問題還有很多,但這些問題顯然是不能忽視的。
創新的敵人
要確立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根本上是要讓權力從資源配置中退場。而要做到這一點是相當難的,原因主要是兩個方面:
一方面,中國經歷過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時代,商業和商人總體上處于被抑制的處境中。在君主專制時代,為了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不患寡而患不均”成了歷代經濟政策的指導思想。與此相適應的文化傳統,強調的是混沌,是天人合一,是和諧,是權力本位,而不是創新、征服、個人權利、個人價值。文化傳統的影響是深層的,直到今天尚未實現“創造性轉化”。
另一方面,中國經歷過30年的計劃經濟時期。計劃經濟不需要企業家,不需要“破壞性創新”,需要的只是執行計劃部門指令的人。改革開放之后,逐漸建立了市場經濟體制,但計劃經濟的毛病尚未得到根本清除。同時,對于某些特殊既得利益群體而言,如果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讓企業家成為市場經濟的組織者,他們的利益將遭受歷史性的打擊,因此他們必然阻止改革。他們中的有些人雖然是企業的領導,但他們與企業家根本不是同一個物種。
歷史發展到今天,社會環境仍有不利于企業家進行大刀闊斧創新的地方,具體表現為:一、民營企業需要與國企享受同等的國民待遇,金融制度和產業政策扶助民營企業成長的力度有待加強。二、需要進一步有效保護個人及企業產權,避免民間資本外流及企業家大量移民。三、需要進一步建立健全有效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企業的創新行動應該得到市場的大力褒獎,如果抄襲、仿冒、造假成風,企業家的創新激情就會不斷冷卻。四、當民間創新力量威脅到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時,既得利益集團往往推動出臺抑制民間創新的政策。五、經濟調控措施并不總是通過市場的杠桿來實現,由此導致經濟增長的結構性失衡和產業結構升級的困難。六、政商關系尚未完全正常化,部分企業家的不安全感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中國的企業家精神要走出歷史迷霧,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如果說熊彼特的企業家創新理論對中國來說是一劑藥的話,它既是瀉藥,也是補藥,但首先應該是瀉藥。我們或許可以換一個說法,企業家要登上舞臺表演節目,首先要把舞臺打掃干凈。
如何才能打掃干凈舞臺呢?在我看來,首先,企業家應該認識到自己的使命;其次,企業家應該積極參加官方商會,積極組織各類民間商會;最后,企業家應該克服、杜絕兩種意識——依附權力的意識、“在商言商”的意識,并積極爭取自己的創新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