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秋風肅颯舊墳塋,燈火禪林無限情。豪氣當年空蓋世,清時何意好論兵。
非朱非陸一家學,維文維武千古名。今日人才寂寥甚,轉教后進慕先生。
這首七律出自十九世紀中后期日本漢詩壇巨子小野湖山筆下。某年秋夜,湖山前往江戶城外拜謁荻生徂徠墓地,賦詩緬懷。詩中的“禪林”就是凈土宗佛門長松寺,至今猶在東京都港區三田三丁目一帶,從地鐵線泉岳寺站出來,步行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某年月日我陪同本地航空公司與日本同行洽談商務,曾在港區的高輪八王子酒店居停數日,客中無事游遍了周邊的寺廟園林,在長松寺邂逅荻生徂徠的墓地時抄出湖山的這首悼亡詩。
1666年3月,荻生徂徠出生于江戶,別名茂卿,一名雙松,通稱總右衛門。及長敬慕中華風物,因自號徂徠,取自《詩經》“徂徠之松”句。徂徠家世,朱之謙先生在《日本哲學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說他是“窮苦人家出身”,不確。徂徠家非但不窮苦且非常顯赫,遠祖是大和朝廷時代掌管軍權和刑法的豪族物部氏,江戶時代依然是衣冠士族。父親荻生景明是上野國館林藩(現群馬縣)藩主德川綱吉的侍醫,叔父荻生北溪是名醫兼資深法律學家。這樣的家庭背景,對徂徠一生產生了深刻影響。身為士族子弟,徂徠自幼被送入幕府官學事師林鳳岡治學。十四歲時,父親因讒言獲罪,被藩主奪官并遭禁閉,徂徠被疏散到外祖父家,在上總國長柄郡木納村(今千葉縣茂原市)海邊荒村里,徂徠刻苦攻讀經典,將隨身帶去的伊藤仁齋的朱子學論著翻爛,打下扎實的儒學基礎。1692年,二十五歲那年,隨著父親平反昭雪,徂徠重返江戶城。此時家里一貧如洗,他在德川家廟增上寺邊上開辦了一所私塾借以謀生,一邊鉆研學問。
江戶城居之不易,徂徠一介青青子衿,埋沒無聞,沒人愿意把子弟送到他的私塾,生活一度非常拮據,經常窮得斷炊。《先哲叢談》有云:“初,卜居于芝街,時貧居如洗,舌耕怠不給衣食。”房東家是個厚道人,拖欠房租從不刻意催討,而且經常從豆腐店那里買來廉價的豆渣炒了給他當飯吃。荻生后來發跡,貴為幕府將軍的御用學者兼政治顧問,每月從俸祿中支給房東兩斗大米回報,這是日本飲食文化史上非常有名的“徂徠豆腐”。
苦斗數年,徂徠的學問和人品在江戶城已經遠近聞名,引起幕府高層柳澤吉保的關注。柳澤是元祿時代著名的政治家,原來也是館林藩時代綱吉藩主的家臣,與徂徠父親是同僚。1680年德川綱吉繼任第六代幕府將軍后被拔擢為側用人(近臣),實行了一系列積極的社會改革,以文治代替武功,振興工商業,獎勵學術,迎來了元祿盛世。元祿九年(1696)徂徠被柳澤吉保聘往柳澤家領地川越藩任侍講兼政治顧問,領俸五百石大米,外加十個貼身隨從,境況為之一變。1705年柳澤被任命為甲府藩藩主,徂徠也一同隨往。1709年德川綱吉病逝,德川家宣繼任將軍。一朝天子一朝臣,家宣上臺后重用任甲府藩主時期的侍臣新井白石,柳澤失勢。徂徠離開柳澤府邸回到江戶,在日本橋開辦私塾“萱園塾”,萱是黃花菜的雅稱,語出《詩經疏》:“北堂幽暗,可以種萱。”隔壁就住著俳圣芭蕉的高徒寶井其角,寫俳句贊芳鄰:“寒梅香可聞,芳鄰誰人也,荻生總右衛門。”
“萱園學派”的最大特征之一就是崇尚中華學術,把中國當做日本的文化故鄉仰慕憧憬,在文化上是不折不扣的“親華派”。徂徠追溯日本文明起源時說:位于世界東方的日本,原本是混沌未開漆黑一團的,后來王仁從朝鮮傳來《論語》,吉備真備等遣唐使傳來“六經”,菅原道真傳播大唐文章、詩藝,藤原惺窩傳播孔、孟、程、朱圣人之言,沒有這四個人,日本的學堂上只是尸祝擺設罷了。他進一步發揮:“既然包括文字、典籍、學問、法律制度在內的中國文化傳來后才促成日本文明開化,創造這一偉大文明成果的只有圣人,中國是圣人的國度。相比之下,無論日本或者西洋,都不具備此能力,只能算是野蠻夷國。”“中國者,人之人也。夷狄者,人之物也。物不能思,唯人能思。中國為禮樂之邦,是其能思之故也。”他曾幾度想到中國求學,只是日本實行鎖國政策無法如愿。
徂徠或許稱得上江戶時代首屈一指的精通中國語言、學問的漢學家,有如后世的吉川幸次郎、竹內好之流。他認為,要掌握中國學問的精髓,單靠讀漢籍經典是不夠的,必須像一個中國人一樣從日常生活中去吟味體驗,就是把自己徹頭徹尾中國化。他以身作則,說漢語,寫漢詩,吃中國菜,賞玩中國文物,連姓名也中國化,壯年后自號“徂徠”。據說他去為幕府將軍講學時,無視武家嚴格規范,不著日本武士裝,特地訂制了中國儒生服,講席上與略通華語的綱吉將軍答問,周圍一頭霧水。他將孔子像掛在書齋或家塾里。據說一次搬家到品川,偏離了江戶城中心,他卻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這一來他離圣人國度又近了。他書房里掛的是中國畫家的山水或人物畫,用的紙張和毛筆非中國進口的不能書寫。徂徠這種極端崇拜思想對后世影響很深,大多數知識武士還拿徂徠的書想象中國的烏托邦。直到1862年,幕府派遣千歲丸訪問上海,耳聞目睹中國的現實,總會潛意思拿徂徠筆下的圣人之國的描繪做比,才知道“此中國已非彼中國”,大失所望,大呼上當。近代以后,崇尚中國文化風物的不乏其人,如沉迷“中國趣味”的谷崎潤一郎、常懷“中國文化鄉愁”的吉川幸次郎,身上都有徂徠的投影。但與此同時,日本不可一世,徂徠的學問和思想不受主流意識形態待見而被邊緣化,一大因素就因為他的“親華情結”。
徂徠之學雖是冷僻學問,但他在日本卻廣為人知,是因為主導了“赤穗仇討事件”的定案裁判。
元祿14年(1701)陰歷正月,將軍派遣權臣吉良義央到京都御所給天皇賀年,3月天皇特使前來江戶城還禮。此時在江戶“參覲交代”的赤穗藩主淺野長距奉命負責接待,就向吉良義央請教接待禮儀及要領,因沒有送禮,受到吉良的刁難和羞辱,導致在接待過程中漏洞百出顏面盡失。3月14日上午,送完特使,淺野羞憤之余拔刀砍傷吉良。接待朝廷特使之際在將軍府上動刀斗毆,犯上不敬。德川將軍震怒之下當日令淺野切腹自盡謝罪,而領地食俸盡數沒收。淺野死后丟下的藩士成了浪人,其中四十七人(其中一人后來失蹤)為主君伸冤不果,在赤穗藩首席家老大石內良雄的領導下,臥薪嘗膽,次年臘月以雪夜為掩護殺入吉良宅邸,將其殺死并割下頭顱前往泉岳寺祭告淺野怨靈,為主君雪恥復仇,然后向幕府投案自首。
赤穗浪士履行武士忠節倫理的復仇行為獲得社會的高度禮贊和同情,輿論呼吁幕府赦免他們的死罪。幕府高層對處置意見也異見紛陳,如主管幕府意識形態的林鳳岡、高級幕僚室鳩巢等都主張赦免或輕判,連將軍也舉棋不定,就征詢徂徠的意見。徂徠上書:義者潔己之道,法乃天下規矩。以禮制心,以義制事,今四十六士為其主報仇,是武士知恥之道也……而長矩殿中犯上,以罪論罰,其眾以吉良為仇,未經幕府許可,私自復仇,是以私害公,于法難容。今判決四十六士之罪:予以武士之禮自決云云,這就有名的《徂徠擬律書》,“忠義可嘉,國法難容”。這一判決最終成為幕府妥善處置赤穗浪士的依據,于是讓他們以武士最體面的方式自決,并與主君葬在一起。次年春天,櫻花盛開時節,四十六浪士在泉岳寺切腹自盡,遺骸厚葬于淺野墓旁。這段鮮血淋淋的恐怖仇殺事件居然被后世學者渲染或武士道經典美談,徂徠提供了最初的理論來源。不過饒富趣味的是,四十六浪人自盡的泉岳寺就在長松寺不遠處,與徂徠安葬的長松寺相隔十分鐘不到的步行距離。“赤穗忠義仇討”后來被戲劇大師近松門左衛門寫成《假名手本忠臣藏》搬上舞臺,熱演幾百年,在日本幾乎家喻戶曉,就像西湖邊上的岳飛與秦檜之墓一樣,每天前來觀瞻的游人很多。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經濟起飛,東京奧運會之后后,旅游漸成全民熱潮,泉岳寺成了一大熱點,為了迎合需求,1968年東京都營地鐵線專門開設了泉岳寺站,有兩條地鐵線通過。相比之下,讓赤穗義士青史留名的荻生徂徠反而被人淡忘了,成了少數“素心人”鉆研的冷僻學問名詞。泡沫經濟以來“江戶熱”蔚為潮流,德川時代的吹拉彈唱、吃喝玩樂都被挖掘出來懷舊,唯獨不見那些曾風靡一世的學者、詩人復出,雖然徂徠一度高居江戶學術和詩歌高端,但時移世易,明治時代以后,舉國熱衷“廣求知識于世界”,“脫亞入歐”,形勢大變,漢學日漸式微,也就是小野湖山感嘆的“今日人才寂寥甚”,除了追慕只能懷舊。到二戰后,漢文學教育幾乎從學生必修課程中退出,已經幾代人讀不來漢詩漢文了。我到過幾次長松寺,徂徠的墓地依舊滿目肅颯。
荻生徂徠在日本歷史上以哲學、思想聞名,講到日本古代思想史,尤其是江戶時代的學術,徂徠學絕對是個繞不過的存在。我于此道是門外漢,關于徂徠的粗淺認知,我曾從朱之謙先生的《日本的古學及陽明學》、《日本哲學史》上略知一點,也止于浮光掠影。相比之下后來在神保町舊書店購買的吉川幸次郎寫的《仁齋·徂徠·宣長》相對好讀,比較有趣的是他獨特的治學門徑。
以朱子學為中心的漢學在江戶時代成為顯學,是上層社會的高級學問,但并不意味著學習這門學問的人都懂漢語。不像現在如研究歐美文學者,不懂英語則令人匪夷所思一樣。由于日語融漢字、訓讀音讀為一體的曖昧性和便利性,日本讀書人在掌握一定的漢字和漢語詞匯之后,就能依照訓讀來讀漢籍了。比如在日本無人不知的杜甫《春望》,但卻是和式讀法:
くに や さんが
國 破れて、山河あり
じょう はる そうもく ふか
城 春にして、草木 深し
意思有了,但漢詩特有的平仄、意境和整飭的形式美像兌了水的百年花雕一樣“淡出鳥來”,這還是被譽為漢詩訓讀中的經典。此外,還要顧及語法習慣,還要顛倒迂回,就是動賓倒置,從后往前讀,比如張繼的《楓橋夜泊》,日本人做如是訓讀:
つき お とりな しもてん み
月落ち、鳥啼いて、霜天に満つ
こうふう ぎょか しゅうみん たい
江楓 漁火 愁眠に 対す
こ そ じょうがい かんざんじ
姑蘇 城外 寒山寺
やはん しょうせい きゃくせん いた
夜半 鐘聲 客船に 到る
古詩如此,儒學漢籍的閱讀也是如此。這種治學方式,相當于用直譯解讀原著,意思明白了,韻味則寡淡了,尤其是韻文作品,一經訓讀,不僅漢文詩賦的整飭感消失,押韻也對不上,整體意境也被削弱,原著神韻流失大半,也就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理解。徂徠自青年時代起就對這種治學弊端甚為不滿,主張應該“唐音唐讀”,就是說應該像中國人一樣按照中國語的發音和語法習慣來研讀漢籍,為此必須先通曉“崎陽之學”也就是漢語,才是窺得漢學精髓的不二法門。
徂徠在私塾里舉辦漢語培訓班,請長崎的唐通事前來執教。江戶時代日本鎖國,只允許長崎作為和中國、荷蘭貿易港口。那里有很多和中國人打交道的翻譯叫唐通事。徂徠的外語教學法頗有獨到之處:“先崎之學,教以俗語,誦以華音,翻譯以此方俚語,絕不做和訓回環之讀。開始以零細者,二字三字為句,后使讀成書者。崎陽之學既成,乃開始得為中華人。而后稍稍讀“經史子集”四部書,勢如破竹,是最上乘也。”
徂徠對外語用功很深,也由此引起治學面貌發生巨變。四十幾歲時,接觸了明朝文學家李攀龍、王世貞的文學理論和創作,深受震動。晚明文壇,文風萎靡不振,十六世紀末后七子中的李攀龍、王世貞力矯時弊,提出“文則秦漢詩則漢魏盛唐”、“不讀宋以后之書”等口號,被稱為古文辭學派,獲得文壇廣泛響應,一時成為一種新的潮流。徂徠接觸之后如醍醐灌頂,從中悟出一條治學蹊徑,也就是排除翻譯或注解,直接從經典原著入手來溝通古今學問,踏出一條蹊徑。
徂徠是江戶時代的學術怪杰。才高膽也大,誰也不放在眼里,對子學前輩伊藤仁齋一改青年時代仰慕與推崇,在《萱園隨筆》中通篇嬉笑怒罵,最后一直罵到朱子學老祖宗朱熹。他認為儒學之道,孟子以后的學者因為不通古文辭,并沒有真正讀懂圣人之道,承載先王之道的“詩書禮樂”經過秦漢、唐宋到明朝的三次大變革已經衰弱消亡了。宋儒不通古文辭,所以他們所闡述的所謂道是偽儒學,與真正的先王之道相去甚遠。罵人是徂徠一大癖好,尤其喜歡單挑當世名人、大師,連神道和武士道也不放過。芥川龍之介在《侏儒的話》中說徂徠恃才傲物,最大樂趣就是邊吃炒豆,邊月旦當代學者短長。
萱園派門下人才濟濟,太宰春臺、服部南郭、山縣周南等輩馳名遐邇,對江戶和關西學術重鎮沖擊力相當大,徂徠學曾長久風靡江戶學術界。不過,物極必反,徂徠應該不會想到,他如此鐘情中華學術文物,卻無端造成兩個二律背反的結果:由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親華情結”,引起了文化民族主義者的不滿和激憤,不但激發了日本宗教神道家對古神道研發的勃興,也刺激了一些本土學者如荷田春滿、本居宣長、平田篤胤等人對日本古代經典文本的發掘和研究,導致以“去中國化”為己任的江戶日本國學興起,而這些都為后來中華文化在日本的衰微埋下伏筆。
徂徠是個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死后門人為他編纂著述目錄,有三十六種之多,研究跨越哲學、政治、法律、經濟、文學、兵學甚至連音樂、農學等領域都有涉及。漢詩是徂徠一大成就,晚清大學者俞樾在《東瀛詩選》為他留了重要一席,認為廣博精深的學養滋養了徂徠的漢詩創作:“蓋其所學有余于詩之外者,宜其詩之超然等倫也,東國之詩至徂徠而一變。”徂徠佳作不少,比如《春日懷次公》值得一讀:
暗淡中原一病夫,登樓數日滿平蕪。滄溟春涌濤聲大,菡萏晴搖雪色孤。五斗時能愈我渴,千秋未必須人扶。只緣寂寞悲同調,苦憶周南縣孝儒。
這首詩場景闊大,境界深遠,登高望遠,離愁別緒、春日景觀融為一體,寂寞難當,越發想念愛徒山縣周南。八句承啟轉合,寫景抒情頗有幾分杜工部《登高》的韻味。詩中“中原”、“平蕪”、“滄溟”、“菡萏”都是中國古典詩詞常用語,荻生信手拈來,用以描摹日本景觀。幕末漢詩人柴野邦彥吟詠富士山“誰將東海水,濯出玉芙蓉”,可能就是直接脫胎于徂徠的創意。徂徠刻意寫得“唐味”十足,惜乎最后一句還是露出了馬腳,“周南縣孝儒”,即徂徠門下高徒山縣周南(字孝儒,也就是詩題的“次公”),為了押韻和平仄把人家名字砍頭又顛倒,中國詩人一般不會這么亂來的,是為“和臭”一例。
還有清新可誦的好句子,《甲斐客中》寫的隨柳澤前往甲府的旅途即景:“甲陽美酒綠葡萄,霜露三更濕客袍。須識良宵天下少,芙蓉峰上一輪高。”
山梨縣勝沼出產葡萄,用青葡萄做成的綠酒自古有名,明治維新后作為殖產興業的一環,日本引進歐美葡萄酒釀造工藝,那里成了日本葡萄酒威士忌的一大發祥地,被譽為“東洋的波爾多”。妙的是尾句,芙蓉峰即富士山,芙蓉、菡萏都是蓮花的別稱,將相模灣畔的富士山比喻為出水芙蓉,十分貼切,并成為漢詩化的日本景觀。這句詩來自李白“峨眉山上一輪秋”的化用,頗見境界,也是江戶漢詩中寫富士山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