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治
數十年來對法幣的相關研究,大多將法幣狂貶的原因籠統地歸咎于軍費過多,卻從來無人注意到,軍費在1943年后的暴增,美軍法幣墊款與美械部隊供應才是主要因素……
1929年至1946年間在中國財政部任職的美籍顧問楊格是位貨幣專家。楊格曾任美國國務院經濟顧問,在巴黎和會中擔任觀察員,親歷德國馬克狂貶、老百姓以紙鈔糊墻的超級通貨膨脹。晚年撰寫回憶錄時,楊格由一戰歐陸通脹經驗出發,反思中國法幣在抗戰時的表現。他驚嘆地指出:中國的全面抗戰長達8年,是一戰的兩倍。奧匈帝國克朗、俄國盧布與德國馬克等歐陸列強貨幣在短短4年的戰爭中都崩潰了,而法幣卻在超級通脹的邊緣撐了足足兩倍時間:“中國(法幣)的表現,在比一戰更為激烈而漫長的戰爭中,明顯優于列強。法幣為中國貢獻的財政資源,遠較一戰時期西歐列強為長,這是中國的榮譽。”
【倉促上馬的法幣】
中國在1933年春“廢兩改元”,改以銀元為法定貨幣,這原本是最適合中國市場的選擇,但美國的白銀收購政策卻以高價從中國吸走近3億元白銀,制造劇烈通貨緊縮,將全球大蕭條轉嫁到中國。國民政府被迫放棄銀元,以“緊急辦法”讓法幣倉促上馬。
法幣奉命于危難之間,表現卻出乎意料,因為當時正是中國的經濟景氣時期。在1937年7月抗戰軍興之際的倫敦國際債市,曾在北洋時期完全破產的中國國家債信比日本的還強。經國民政府整理的1913年善后大借款債券的到期殖利率是4.9%,日本1924年英鎊借款的到期殖利率卻高達6.5%。
到期殖利率指債券從持有到償還期間所得的實質報酬率。買價越高,到期殖利率越低。利率差不多的債券,到期殖利率越低越受歡迎。也就是說,1937年倫敦國際債市上最精明的國際熱錢,寧可舍日本而選購中國的公債券。
當時,英美兩國爭相出手力挺法幣,英國頒布皇家訓令,要求在華臣民服從中國法令,停用白銀改用法幣;美國則應中國要求收購1.87億萬盎斯白銀,讓法幣建立外匯存底與國際信用。
抗戰爆發后,法幣的表現更是值得一提。穩住法幣的首要之務,在于盡量避免向市場投入新鈔票。中國將軍政費用壓到接近無給制,以減少法幣的現鈔支出;進而與英美聯手成立平準基金,擊敗日本在滬港市場大拋法幣現鈔的套匯把戲,打贏了貨幣戰;再以美國5億美元信用貸款帶來的美鈔與黃金收回法幣現鈔,穩住民眾對法幣的信心。在法幣達到超級通脹邊緣的最危險關頭,還以田賦征實管制糧食,進而全面管制民生物資,在抗戰最艱難的歲月,壓住法幣流通量。
然而,就在中國盡力減少法幣流通量之時,美國人卻蠻橫地打開法幣現金的水龍頭,讓法幣現鈔如洪流般奔騰沖入市面,使法幣奔向超級通脹的崩潰邊緣。
【不吃水牛肉的駐華美軍】
美國人的字典里沒有“克難”兩字,駐華美軍花錢手筆之大可以用“離譜”來形容。在開羅會議中,羅斯福親自對負責美軍供應的戰地服務團團長黃仁霖表達他對伙食的關切。依據羅斯福的線報,駐華美軍所吃的牛肉不是適合炸牛排的小牛肉,而是嚼不爛的水牛肉。黃仁霖向美國總統說明,即使是水牛,也快殺光了。在70年前的農業社會,牛是拿來耕田的重要工具,沒那么多牛肉可吃。戰地服務團必須到西康圍捕野犂牛,以滿足在華美軍一日18盎斯的肉食供應。
1945年5月,蔣介石核準美軍招待費調整方案。美軍每人一日之招待費用為法幣1400元,以3.8萬人計,每月預算為法幣15.96億元。就在兩個月之前,軍政部調整國軍士官薪餉,現行士官待遇一律提高一倍。新制執行后,上士月薪由法幣600元調整為1200元,中士由500元調整為1000元,下士由400元調整為800元。全軍以士官50萬名計,每月追加預算2.5億元。換言之,一名美軍士兵的每月招待費,相當于中國下士月餉的52.5倍。若將3.8萬美軍官兵招待費轉用于提高士官待遇,全軍50萬士官可以加薪6倍。
在華美軍各項開銷是由國民政府墊付的,最終將由美方統一以美元折付,是為“法幣墊款”。法幣墊款的三大開支是墊撥美軍總部用費、建筑經費與招待費用,光是在1945年,在這三個項目下墊撥的法幣就高達1252億。國民政府同年總支出約12151億元。也就是說,供應美軍的法幣墊款高達年度總開支的10%,且這些墊款都要撥付法幣現鈔,大批現鈔快速流入市場,就會刺激出猛烈的通脹。
【B-29機場與副食補給現品制】
我行我素的美國人從不改狂燒鈔票的做派。1944年初,美方提出令人咋舌的B-29機場建筑案,預算高達240億法幣。金額之巨,在當時是不可思議的。
國民政府在1943年全年總支出約為法幣588億元。換言之,B-29機場經費高達當年總支出的40%。更有甚者,B-29機場的完工限期為4個月——要在短短4個月內讓240億法幣現金沖入市面,其沖擊是無法補救的。美國時任駐華大使高斯實在看不下去,于1943年圣誕節前一天發電質問美國國務院:“計劃之巨量支出于中國已經蹣跚的經濟(以及國內政治狀況)將造成何種影響?兩倍于印制比率的鈔票被發行,不可避免之物價螺旋式上升,將造成中國農村百姓如何之流離失所?”
在美軍要求下,國民政府以“特種工程”名義,由29個縣動員民工32萬人,星夜趕建50座機場,包括供B-29轟炸日本本土之用的新津、邛崍、彭山與廣漢4個大型機場。為了趕工,實際征用民工多達50萬人。1944年全軍總兵力為570萬人,民工人數相當于全軍員額之12%。僅是原定32萬民工每日所需食米,預算就高達100余萬市石,50萬人實際耗用食米估計在200萬市石以上,相當于四川省全年田賦數額之14%。為了運輸巨量食糧,又需另外動員20萬民工挑米。
食米之外,諸如土地征購、青苗補貼、民工之交通、住宿、伙食與工傷疾病療養撫恤,都產生驚人費用。為了減少法幣現鈔支出,民工的工資以食米撥付,每人每標準工時1.2市合,另有超工獎金6市合。僅邛崍機場工程就要支付工米13萬市石。1944年時,一個三等縣一年田賦征實征購與征借數額約為1萬石,換言之,一個邛崍機場的工資就花掉10余個三等縣的全年田賦。
對于如此急促的巨量現款支付,政府沒有任何緩解通脹的空間,只能硬著頭皮馬上印出240億法幣新鈔,供應急如星火的機場工程。諷刺的是,當時承印法幣的印刷商也在美國。1944年1月26日,孔祥熙照會美國財政部摩根索部長,中國將會如數撥付修建B-29基地的法幣現鈔,這筆巨款要請美方派運輸機迅速飛越駝峰,運來60至150架次的鈔票。然而,如此巨大的通脹必然誘發新一輪的物價飛漲,原本常用的10元面額鈔票早已不夠用,總重大約60噸到150噸的新鈔必須是20至50元面額的大鈔。
在B-29機場的沖擊下,1944年的國民政府總支出暴升到近1717億元。但相較于1945年“副食補給現品制”的洶涌巨浪,還是小巫見大巫。
1945年初,擔任戰略大反攻的美械部隊陸續成軍,美械部隊后勤供應由美軍主持。當時軍隊采用“主食補給現品制”,大米、面粉與鹽等“主食”由兵站定量撥發,保障部隊吃飽。但肉、蛋、蔬菜與油等副食則撥給代金,由部隊自行采買。為了壓制法幣流通量,副食代金少得可憐,部隊常以井水泡飯。美方對這樣的安排非常抗拒,其后勤司令指示“不僅米要供應無缺,副食也要全面籌措現品并符合營養條件”。是為“副食補給現品制”。
要供應充足副食,預算是非常驚人的。經理處副處長李先庚親赴重慶提出新預算,糧食部與后勤部特地召開聯席會議,由兩部次長主持。李先庚一提出新預算,就激怒了兩位次長:“我提出的預算實在太陌生,不僅與會的各級負責人均指為太離譜,兩位次長也同樣的指責。他們都說:‘整個國家的預算也沒有這么大呀!我被逼無奈,只好請求退席……”
戰略反攻迫在眉睫,美械部隊的編練不容耽誤。高層最終決定接受美方提出來的副食補給現品制新預算。孔祥熙召見李先庚,說明高層不惜犧牲法幣也要打勝仗的決心:“一切以打勝仗就好了,只要我們的法幣印制機不出毛病,中央會日以繼夜地來支持作戰的。”
數以百億法幣現鈔如洪流般沖進市場,引發物價狂漲。以重慶躉售物價為例:以美軍援華前的1941年12月為準,1942年底升至2.85倍,1943年底升至9.38倍,在B-29機場沖擊的1944年,年底物價暴漲到30.01倍,1945年雖然有抗戰勝利時短暫的物價下跌,但年底物價仍較1941年底高81.6倍。
在暗中交易的外匯黑市,也展現出法幣貶值的慘烈。在1941年底,法幣對美元價格大致保持在20∶1。1943年底貶到84∶1,1944年底狂貶到570∶1,在抗戰勝利的1945年8月,法幣已經慘跌到2185∶1。
1945年的美式后勤改革,使法幣發行量屢攀新高,幣值因此狂貶。而狂貶的幣值,卻又觸發了中美之間尖銳的爭議。
【法幣墊款的還款爭議】
法幣墊款在1942年是6億元,1943年上升到46億元(約占全年總支出8%),1944年222億元(約占全年總支出13%),1945年狂升到1252億元(約占全年總支出10%)。中國軍隊自己吃掉的“副食補給現品制”,成本固然由中國消化,但美軍用掉的法幣墊款是美國政府要以美元償還的。然而,美元還款的匯率卻引發雙方激烈爭議。
法幣墊款造成驚人的法幣貶值。在B-29機場建筑案之前的1943年12月,外匯黑市的法幣匯率為84∶1,而在機場完工后的1944年6月,法幣兌美元重貶到192∶1。要照法幣貶值前的價格還錢,美國人不樂意,但若照貶值后的價格結算,中方就要吃大虧。
中美戰債問題在1944年11月確立美元本位的布雷頓森林會議中第一次交鋒。在孔祥熙力爭下,美方同意支付2.1億美元現款,打平當時累積到248億元的法幣墊款,但B-29機場建設費與84.5億元法幣的國庫墊款則暫時擱置,留待戰后清算。這筆錢的實際匯率相當于74∶1,美方大有吃虧之感。
在布雷頓森林會議后,美軍依然狂燒法幣,新的法幣墊款迅速累積到驚人數額。財政部報告指出:1945年1月1日至1946年4月15日期間,國民政府繼續墊付的法幣高達2124億余元,而1945年度最初定案的國家總預算也只不過是2638億余元。駐華美軍在16個月里瘋狂燒掉的法幣墊款“幾與我國卅四年度總預算相等”。
若繼續依照74∶1的匯率付款,2638億元法幣將是高達35.5億美元的巨大債務。同時期拯救半個歐洲的馬歇爾計劃,總金額也不過130億美元。美國不可能再以美元現款結算1945年后的法幣墊款,于是提出用太平洋各島剩余物資抵償法幣墊款的建議。1946年8月30日,中美簽訂《中美剩余物資購買合約》,美國宣稱可以讓渡的剩余物資總價高達5億多美元,中國則以20年分期支付等值于5500萬美元的法幣作象征性購買。但在該物資案簽定之際,國共內戰全面爆發,美國對華軍火禁運,剩余物資也被廣義包括在內。遲至1947年5月,這些物資才開始緩慢交貨。
禁運期間,唯一能接收的物資是“美軍在華固定資產”,不過這些星條旗飄揚的固定資產并非美國人自己出錢造的。壓垮法幣的B-29機場是美軍在華固定資產的主要項目,美方將中國以法幣墊款建造的機場造冊建賬,列為美國政府海外資產,估出8400萬美元的原始價格,再以一折的“慷慨價格”將中國自行建造的固定資產“讓售”給中國,用以抵償美國建造這些機場時墊借的法幣。這真是一個極其怪異的循環論證!
即使對美一向以和為貴的蔣介石,也受不了如此怪異的處理方案。在1948年底淮海戰役激戰之際,中美戰債談判達到最后階段,蔣憤然批示財政部與外交部,要求“美方在我國境內所筑機場五十處,應繼續交涉,必須無條件歸還”。
隨著大局逆轉,這筆爛賬最終不了了之,從而被國人漸漸遺忘。數十年來對法幣的相關研究,大多將法幣狂貶的原因籠統地歸咎于軍費過多,卻從來無人注意到,軍費在1943年后的暴增,鋪張的美軍法幣墊款與美械部隊供應才是主要因素。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