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石
詞匯是人們賴以溝通思想、進行交流的基本語言單位,有一類歷史文化信息密縮而成的詞匯特別有意思,比如“推敲”,從在特定場合發生的差別其實不太大的push和knock這兩個具體動作,演變為使用相當高頻、語意全然不同、二字不能拆分的weigh或deliberate這一意義,這一演變過程不知何時開始,又是如何發生的,只是覺得精妙極了。
另一讓人擊節稱賞的詞匯是“影響”。這個詞的年齡比“推敲”還要老得多,在先秦典籍如《尚書》中,它是影之于形、響之于聲即快速回應的意思。作為它后來基本意義的influence如何形成,一時亦不能確指。“推敲”起來,會發現在這個基本語義上,用“影響”兩個字來指稱是多么的恰切。
影響是什么?它不是由施而受冷冰冰的指示,更不是自上而下硬邦邦的命令,它是由受向施自然而然的接受。受是自然而然,施則常常是不知不覺,不要說勉強和被迫,甚至連有意、自愿都談不上,在彼此皆不經意間,“影響”就產生了,這與影的無聲無響、響的影影綽綽,多么的神似!
我們每個人或短或長的一生,免不了都要接受很多指示乃至命令,這種指令有時輕而易舉地決定人的一生。不過,關乎人一生胸次之涵養、行事之風規的,卻往往不是看起來暴風驟雨般的指令,而是春風化雨般的“影響”。年過半百,回首前塵,一件事、一句話,當時只道是尋常,卻在以后的流光歲月中證明著它所產生的當時并不能完全估量的影響,我為此深為感慨,更滿懷感激。
在四川大學中文系念書時,有一次午飯間,端著飯盆隨同學去歷史系的青年教師何崝老師家串門,說是家,也就是離學生宿舍不遠,跟學生宿舍一樣,中間過道掛滿衣物,俗稱“筒子樓”的單身宿舍。今天想來夠簡陋了,但對八人一間的我來說已經足可羨慕,不過更可羨慕的,是進門看到迎面窗子兩邊狹窄的墻壁上掛著一副對聯,出自徐無聞先生之手,是徐先生最拿手的“徐氏玉箸”,原本因年久失修且光線不佳而顯得灰暗的斗室,一下子在我面前變得春和景明。
從那時起,當老師,并且像何老師一樣擁有一個單人房間、懸掛一副徐先生的對聯,便成了久懸心中的一個“小目標”。畢業經年,有的同學當上了大官,有的同學住上了豪宅,我全然不覺羨慕,只因心中有何老師的那個單間在。雖然后來也曾為朋友向徐先生求過對聯,并且是令世人驚艷的中山王器字,但卻一直未敢為自己開口。不意徐先生以62歲盛年辭世,原以為這一目標從此只能化作夢想,潛藏于心間,未料多年后,竟蒙徐先生夫人李淑清教授及公子和女公子徐立、徐定兄妹厚愛,獲贈一副令人魂牽夢繞的中山王集字聯。此聯字體飄逸精勁,書風沉博絕麗,內容則雅致到無以復加:“吉金新見中山鼎,古史舊聞司馬公。”從此寒舍如開過光似的神采倍添。有時一天在外,俗務奔波,常常自問胡為乎泥中,逮返至家,佇足聯前,則感塵囂頓減,世慮盡消,一種復雜而神奇的感受蕩漾于胸中,言語實難以盡道也。
溷跡于學界久矣,誰都知道學界最常見的活動是開各種學術會議,或開各種假學術之名而行之的會議,但我卻很少參加這類或真或假的會議。現而今的學術交流固然不必以舟車勞頓的形式實現,即使在前信息化時代我也不太愛干這個事。為什么?2015年10月間北京師大舉行的慶賀聶石樵先生九十壽辰會議上,我說了一段大意如下的話:
剛才各位都非常專業地評價了聶先生的學術貢獻,也深情回顧了聶先生對自己的教誨與提攜。在下這么多年來寸進不加,所以不敢說從聶先生那兒得到了什么啟迪。好在古人說過“不賢識小”,我就說一點小的吧。當年聶先生對我們說過一段話,他說“我盡量不去開會,因為開會之前得準備兩天,開會要花去兩天,回來收心還需要兩天,一個星期就沒了,多浪費時間啊”。人們常說聽話的學生才是好學生,我自忖算得上聶先生的好學生了,因為從此這段話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會后聶先生問我,我對你們說過這話嗎?我于是想,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何崝先生,他一定也會這樣說,你到我家來過嗎?
隨風潛入夜的好雨,不僅不居功自傲,甚至壓根兒就沒有一絲的自我存在感,天壤間的萬物卻于是乎得以生長。
“影響”如好雨,誰說不是呢?
選自《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