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及我的廢墟（節選）

2

海濱的月亮和郊區的月亮

不是同一首歌，不是

同一滴淚；夏夜的風

也不是我在魯迅公園的松樹下談戀愛

碎石廠的機器日夜轟鳴

碾碎了未經省察的少年之心

湖島村的酒館服務員

指責我借酒消愁；算命的盲人

告訴我，青春走投無路

也不許還鄉：八千里

風月無邊，碎石廠只是目錄

3

楚瑪爾河。當曲河。沱沱河

青藏高原上有許多這樣的

支流，它們匯集到曲麻萊附近

名字變成了通天河

從高處到低處，江水奔騰而去

卻把一個完整的道理

留在兩岸——多年以前

我就是這樣描寫長江的

那時我還沒有見過這條偉大的河流

4

鋸木車間。工人甲剛剛戀愛

尖叫的鋸木聲宣泄著

異性般的歡愉；工人乙

是預支光陰的高手

無愧于先進工作者的獎勵

命令原木倒行逆施

返回青春期：甲乙不是一次性木筷

甲乙，生產一次性木筷

5

樹木下崗了，山嶺依舊高于

江面，洪水裹挾著泥沙

順流而下——假如洪水無辜

則泥沙亦然。偉大的江河走向山窮水盡

老虎不讀《論語》，先生

也束手無策：他只是一個

從前的思想家經歷著

他所不知的傳奇；他只是一個

有故事的人悄悄活到了

樹木集體下崗的黃金年代

在綠色成為一種被指責的背景中

7

孔雀藏在門票后面賣萌

江河遭遇大壩的勒索

一擲千金和以身相許嘻嘻哈哈

塑料的時代，塑料的歌聲

在塑料的太行山上

祝福塑料的山東和山西

手持玩具槍的打劫者

沒有見過魏晉，唐宋

對牛彈琴早已取消了掌聲的關注

13

酒駕的男子撥打求援電話

他最好不犯興奮的錯誤呀

擅長調情的女人心里住著

她不知道的，動蕩的嘉賓

年過九旬的老頭告別了你

年過九旬的老頭不認識你

有人短信：最近寫詩沒有

我也通過短信致謝：沒有

14

眾人齊喊：瘋子！有時瘋子

袖手旁觀，有時高聲迎合

瘋子！精神病院的游戲也沒有這么好玩

當一條街上全是瘋子

當一條街上，全是誠實的

瘋子——佩索阿認為

不快樂的每一天都不屬于自己

所以瘋子們握有罕見的偉大

15

輸了棋的老頭，一臉慍色

圍觀者越多，他的昏招

就越發可愛——唉，并非圍觀的人

愿意與他為敵，而是

他那么喜歡把圍觀者

視為虛擬的對手卻一勝難求

17

寫在臉上的傲慢被視為個性

成功人士的習慣——她照單全收

如果你讀詩，請記住

繆斯曾是她的遠房閨蜜

幾年不見，不知她離婚沒有

是否還像從前那樣

喜歡喝白蘭地，抽外國煙

大笑或暴怒時一臉副處級的蠻橫

19

凌晨三點，農貿市場的臨時主人

懷著叫醒生活的心發動了

三輪車——不管有沒有月亮

他都會打開車燈。馬達

使街道愈靜，車燈使黑暗更黑

披星戴月的三輪車載著

披星戴月的夢追逐黎明

不管有沒有月亮，農貿市場的臨時主人

都會打開車燈，他從不相信月光

21

我們平靜地談論著爺爺的生死

我們是，我和我的父親

平靜地談論著不大于村莊的

人間——平靜下面

深淵般的絕望公然撒謊

胃的江山，饑餓是永恒的反對派

23

來自城里的插班生總是穿著

潔白的（只有這個詞）雙星牌運動鞋

出現在學校，每天都是

他的普通話里有我沒見過的

馬路和高樓；他的錢包里

藏著一個姑娘——我最好奇的事情

并非我們為什么成了同學

而是他的鞋子怎樣潔白到底的

26

被清掃的黎明擁有晚輩的愧疚

鐘點工像客人一樣按響了門鈴

賣早點的攤位上只有一個中年男子

在埋頭喝粥：愛已提前退場

啊，那為水果做過微創手術的

攤主，配得上這張嶄新的假幣

32

行為的收費站，藝術在發呆

墊腳石被踢開時，電影

剛好進入尾聲前的高潮——繩子實現

懸掛的心愿，懸掛勒死了

謠言。多少老處女曾是

待嫁新娘；多少深山禪院

飄蕩著E時代的煙火

多少檢票處，送走長途汽車

把海誓山盟扔進垃圾箱

齲齒咬得動空氣，豢養的愛飛揚跋扈

在風的廢墟上把花逼成了花圈

作者簡介：王夫剛，1969年生于山東五蓮，現居濟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曾參加第19屆青春詩會，曾任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著有詩集《孤島上的地方主義》《粥中的憤怒》《正午偏后》和詩文集《落日條款》等多部，曾獲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第四屆華文青年詩人獎、首屆上官軍樂詩歌獎和第21屆柔剛詩歌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