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00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 北京)
任何的沖突必然發生在過去。在過去的時空里,沖突發生,繼而演變成糾紛,最后形成訴訟,通過法院來解決糾紛。因此,在法院的訴訟活動中,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復原過去的事件。而一個沖突的事件在特定的時空發生之后便永遠成了過去,成為歷史,但這個事件很難在現實的世界中消逝得無影無蹤,必然會在現在的世界留下痕跡,人們從而可以收集并利用這些痕跡復原過去的事件,復原歷史。收集并提供證據的目的,就是為了復原過去的事件。但有時,由于客觀上的原因如證據被銷毀或過去的事實真相并沒有完全反映在證據中以及主觀上的原因如司法工作人員的認識能力有限等原因,會造成對真相的復原不能,司法工作人員不能認識到事情的真相。而過去所發生的真實情況只有在當事人之間的清楚的,在現實中就會造成疑案的發生。
一、真相
近代哲學家休謨指出,人類的知識領域分為兩類:一種是有關事實的知識,這種知識的命題(或陳述)只關心事實的真相是怎樣的,其不是真就是假,即“是”與“不是”的命題;另一種是關于價值的知識,這種知識命題與事實無關,其關心事情應該是怎樣的,因此,不存在真與假的問題,是“應當”與“不應當”的命題。休漠斷言:不能因為事情的實際情況如何便推論事情應當如何;反之,更不能因為想象事情應當如何從而以為事情實際如何,即價值判斷不能影響事實的存在的判斷。
訴訟案件中的真相,是指事件的真相本源,是發生在過去的歷史事件,即當時所發生的事實,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就刑事訴訟而言,犯罪事實是否已經發生,是誰實施的犯罪,如何實施犯罪等等,是不以辦案人員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辦案人員不能否認它、改變它,而只能發現它、認識它。辦案人員發現、認識案件本原事實的過程,就是證明的過程,或查明案件事實真相的過程,而證明的唯一手段就是證據。案件對辦案人員來說永遠發生在過去,只能通過證據來再現過去的案件事實。案件事實真相具有以下特性:
第一,客觀性。案件事實一旦發生就是客觀的,就不依賴于公安司法人員的意志而存在。公安司法人員在辦理案件的過程中,對案件的認識可能會發生變化,但是作為認識對象的案件事實是不會改變的。在訴訟的進行過程中,偵查人員、檢察人員及法官認定的事實可能不同,而實際上只有一個客觀存在的案件事實,即真相。
第二,確定性。與永不停息地運動變化著的客觀世界相比,案件事實則具有不變的確定性。因為首先案件事實是發生在過去的某一個時間點,不會變得提前或落后,,這個時間點是靜止的。例如,在殺人案件發生后,盡管犯罪現場可能被偽裝、兇器可能被處理、兇手可能逃跑,但是殺人的案件事實本身卻是確定不變的。其次,案件的具體情況,如何人實施犯罪行為、在何地實施、如何實施等情節,也是固定不變的。
第三,過去性。根據事實存在的時間維度的不同,事實有過去發生的事實與正在發生的事實乃至將來要發生的事實之別。案件事實是過去發生的事實。只有在案件事實發生之后,公安司法人員才參與辦案。這種過去發生的事實不可能全部細節絲毫不差地再現于公安司法人員的眼前。即便公安司法人員是案件事實發生時的目擊者,他也只能是證人、被害人,而非辦案人員。因此,公安司法人員只能通過法定的訴訟程序收集證據去認識案件事實。
二、證據
客觀上存在一個客觀事實,這個客觀事實是過去事件的真實存在,即前文提到的真相。但這個客觀事實隨著時間流逝,便成為過去的事件。人們要重現過去的事件或者歷史,必須借助于我們稱之為證據的東西,用證據來重新復原過去的事件。因此,事實真相因其歷史性成為不可重現的已發生的客觀事實,而司法工作人員探知真相的途徑是借助證據,換言之,事實如何認定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證據的最終采信。在現代司法中,證據裁判原則己經成為一個公認的定理,以證據作為探知事實的手段已經作為證據法學的基礎理論確定下來。
我國訴訟法學者對于證據概念的界定見仁見智、百家爭鳴,早先最主要的觀點有四種:一是事實說,即將證據看作是客觀事實;二是反映說,即將證據看作是事實的反映;三是兩義說,即認為證據既是事實,又是事實的反映;四是信息說,即將證據看作是一種信息。目前訴訟法學界關于證據概念存在的主要學說有以下幾種:①事實說。這種觀點在我國證據法學研究中由來已久,影響最大。主張者認為證據即是能夠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切事實。②雙重含義說。該學說認為證據具有雙重含義,它既可以指能夠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切事實,也可以指證據的表現形式,即證人證言、物證、書證等各個證據種類。③統一說。該說認為證據是內容(事實材料)與形式(證明手段)的統一,代表性的表述為:證據是以法律規定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能夠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切事實。④根據說。該說認為證據是證明案件事實的根據。如證據就是“證明案件事實或者與法律事物有關之事實存在與否的根據。”這些學說的共同之處在于均將證據對案件的證明作用納入證據概念的內涵之中,不同的只是各種表述最終的落腳點并不一致。
在訴訟中通過證據認定的事實,國內訴訟法學者一般將其稱之為法律事實。這種法律事實在大多數情況下與案件的客觀事實在基本內容上是一致的。但是,與過去發生的確定不變的客觀事實真相相比,由于辦案人員的主觀認識以及客觀條件等方面的限制,辦案人員通過證據所認識的法律事實具有一定的差異甚至完全不相符,如實踐中司法機關對同一案件事實有時會先后作出不同的事實認定就是例證。大多數情況下事實真相可以被認識,辦案人員對案件的基本事實的認識可以達到與客觀的案件事實相一致,這已為無數的司法實踐所證明。但是在訴訟認識受到種種主觀和客觀條件的限制時,實踐中有些案件事實無法查明。這時,我們只能按照法律的規定作出相應的處理:如果是在刑事訴訟中查不清事實就應當作出有利于被告的認定,如疑案從無原則:如果是在民事訴訟中就應當根據證明責任的分配作出不利于承擔證明責任一方的認定。
我國的訴訟證明標準在傳統上是一元化的,即在客觀真實的理念指導下,三大訴訟均實行“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即證據所要證明的案件事實要達到此標準才能被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
任何國家的法院在審判中都要求實現公正裁判,這一點應當是不容質疑的,這就必然要求通過訴訟活動盡可能地查明案件客觀事實。近些年來,我國法學界和實務部門圍繞著訴訟真實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這場爭論集中表現為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之爭。持“客觀真實說”的學者們認為,“按照完整的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在終極意義上,案件事實是可以認識的,訴訟制度應以發現案件事實為基本目標。”。法律真實要求訴訟證明所涉及的對象即案件的事實和證據“存在”或“有”,而不是憑空捏造的虛假之物,此為法律真實的基礎性內容;法律真實更關注對案件事實和證據進行認識的現實可行性;法律真實還要考慮認識案件事實和證據的手段、方式“好不好”的問題,也就是要考慮訴訟活動和證據制度對社會利益和價值的影響及保護。
三、疑案
案件真相發生的不可逆性決定了真相只存在于當事人心中,案件事實都是過去即已發生的,在時間上具有過往性,該歷史事實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永遠無法“客觀地”呈現在裁判者的面前,而只能借助間接的手段在人的思維中以觀念的形態予以重現。這就決定了對事實的認定本質上是一種由果推因的逆向推理過程,即當事人通過采用能證明案件事實成立的證據來反推生活事實,力爭將生活事實展現在裁判者面前,以使裁判事實貼近其所提出的事實主張,這一認知過程是一種歷史認識。這就決定了個案在發生之后其事實具有易逝性的特點,會基于時間的過去而變得難以發現真實,尤其是一些時間久遠的案件,事實真相更容易逝去。而作為裁判者的司法工作人員只能通過證據來判斷當時發生的事實。但由于主觀認識及客觀條件的限制等方面的原因,真相就會真偽不明,司法的理想是在事實清楚的基礎上適用法律,在有爭議的事實最終不能查個水落石出時,裁判者的判斷就涉及到了價值選擇的問題。對案件客觀事實真相的追求與現代訴訟所確立的公正、秩序、人權和效率等基本價值既有相互一致的一面,也有相互沖突的一面。這種矛盾關系決定了我們既要堅持追求案件的客觀事實真相,又應當讓客觀真實止步于一定的限度之內,以兼顧多方面訴訟價值的均衡實現。對疑案的文字概括種類較多,主要有:①指事實不能查清或者不能完全查清的犯罪。②是指訴訟主張雖有證據予以支持卻達不到證明程度所需要的標準,對被告人是否構成犯罪或者罪行輕重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而處于懸疑狀態的犯罪。③疑案是指有罪證據和無罪證據相當而又不能互相否定的刑事案件。④是指定罪的證據不能確實充分,但又有相當證據證明被告人有重大犯罪嫌疑的案件。⑤是指雖經反復偵查仍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而難以認定的疑難案件。
刑事訴訟由控方承擔舉證責任的制度確認了“疑罪從無”的原則,該原則暗示,與錯誤定罪相比,錯誤開釋是一種占優的選擇。蘇力認為,由于文化資產的不可轉讓性,有罪判決的執行結果總是消耗而不是轉移一部分社會財富(這構成了刑事懲罰的主要凈成本),因而“疑罪從有”必然在更大程度上減損社會財富總量。相比之下,“疑罪從無”的結果則只相當于降低懲罰概率(還可以通過其他方式來補救)。蘇力由此推測,“疑罪從有”很可能比“疑罪從無”產生更高社會成本。錯誤定罪一旦被發現,一系列的社會麻煩(當事人抗議、公眾議論、媒體曝光、冤案受害人提起的行政訴訟以及隨后發生的國家賠償)通常會接踵而至,這會損害司法機關乃至法律本身的權威和形象。而錯誤開釋卻很少引起人們的大驚小怪,司法機關只要繼續采取行動就算是亡羊補牢了。面對現實中的兩難境地,在刑事訴訟各階段堅決貫徹疑罪從無,可以說是防范冤假錯案的唯一選擇。證明的目的是發現和揭示案件真相。然而,由于主客觀方面存在的種種原因,并非每一次證明活動都能達到這個目的。對于那些“虛實之證等,是非之理均”,既不能充分證明,又不能排除合理懷疑而達到內心確信的所謂“疑案”如何處理,這是任何訴訟制度都要碰到的難題。對于疑案,僅從概念上講不枉不縱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因為到了訴訟中,特別是司法審判這一最后階段,無論是追求“不錯放”還是“不錯判”都是兩難的選擇。客觀地說,“錯放”抑或“錯判”都背離了我們追求的目標,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寧可放掉可能的壞人,也不能冤枉真正的無辜。因此,疑案的判決不僅涉及到理念層面的價值選擇而且還涉及具體的成本和損失分析。
四、結論
一切案件事實都是過去發生的不能重演的事件,除了辦案人員收到舉報信息,立即趕赴現場目睹并抓獲正在實施犯罪的情況外,辦案人員不可能目睹案件發生的過程和結果,而只能在案件發生以后,通過收集、審查、判斷證據,通過一整套法定程序查清案件事實。通過證據反映出的事實只能是無限接近與當時發生的事實,而非當時的事實,因為已經發生的事件在時間上是不可逆的,事實真相已經是存在于歷史上的客觀事實,并不以辦案人員的意志為轉移,無論證據所呈現的事實如何,真相永遠只有一個。由于主觀認識以及客觀條件的限制,證據有時不能反映出案件事實或者沒有證據反映案件事實,案件可能成為疑案。對于疑案,按照疑罪從無規則作出處理,能夠使無辜者不受刑事追究,權利得到保護。在案件事實真偽不明的情況下,就要根據法律的特殊規定進行判斷,這就涉及到價值選擇的問題,有時也會運用到經濟上的衡量,正如前文所述的關于“疑案從無”原則的分析。
司法實踐證明,冤案多錯在事實認定上。所謂事實認定上的錯誤,是指已生效裁判根據證據認定的案件事實與案件的客觀事實不一致或完全背離。或者是犯罪事實沒有發生,但判決認定發生了;或者是犯罪事實客觀上發生了,但行為主體不是判決認定的被告人。由于對事實認定的困難明顯存在,認定的標準又模糊主觀,所以在司法裁判中,并非總能做到能夠準確認定事實問題,若認定事實不準確而得出的判決可能會是錯案,而如果無法認定事實真偽,出現真偽不明的情況,則可能會出現懸疑案件,對疑案的不當處理也使其演變為錯案。冤案,特別是判處死刑的冤案,一方面是對無辜者權利的殘酷侵犯,另一方面放縱了真正的罪犯,而且對司法公信力造成巨大的傷害。從理想旳角度,我們希望任何一起冤案都不要發生,但處在現實旳世界中,冤案又難以避免。古今中外,沒有哪個國家、哪個歷史時期從未發生過冤案,只是有多少的區別。一般而言,制度越民主、科學、法治,冤案就越少;反之,冤案就越多。冤案發生的多少與訴訟程序保障直接相關,但程序再完善,也難以完全避免發生冤案。
因此,在邏輯上,真相是證據出現的前提,證據是對事實真相的反映,而疑案是證據不足或裁判人員無法認識證據而出現的結果。面對案件事實真偽不明,我們應當尋求認識論上的一切努力以明真相,但在許多時候我們往往窮盡了一切證明手段和努力仍然無法查明真相,事實真偽不明的狀態仍無法改變。此時,我們只能進而尋求價值論的手段來增加司法本身的可接受性,以平衡訴訟“求真”與“止紛”的目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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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閆若冰,女,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金融服務法專業,三年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