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嘉
崖山之戰漢家風骨的絕響
◎文/韓嘉

綜觀宋朝立國三百余年的歷史,北邊異族的外患無窮,兩宋朝廷一再忍讓,可說是窩囊到極點。但是,南宋最后的滅亡,卻令人意外與震驚的是轟轟烈烈。這一點,是宋朝與歷代王朝政權消亡的最大區別。可以說,正是在亡國的那一刻,才顯出這個王朝姍姍來遲的悲壯血性和尊嚴。
崖山之戰,是宋朝對蒙古侵略最后一次有組織的抵抗,10萬余人投海殉難,寧死不降,這是何其感天動地的悲難!此戰之后,華夏漢人政權在歷史上第一次完全淪陷于外族。崖山之戰,也是中國歷史的重要轉折點。
南宋滅亡的時候,深受宋文化影響,受惠于宋代高度文明的日本國民,用“舉國茹素”來哀悼大宋的滅亡,頗有些兔死狐悲的凄涼。
回想崖山之戰,我不覺產生出一種自豪感,然而更多的卻是凝重。一個垂死掙扎的國家,是難以改變自身處境的。因為沒有強大的軍事支撐力,外憂內患讓自身無法脫離命中注定的險境。崖山之戰的慘烈失敗,就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這一點。反思兩宋三百余年的歷史,一直都是重文抑武,在軍事上屢受外敵之辱,被史書稱為“積弱”。但是,外因很多時候都是無奈的。倘若我們全面地看待宋朝的文明,就會發現,在經濟、文化、科技、農業、工商業、手工業等方面,南宋其實都達到了中國古代社會繁榮的巔峰。它的成就,甚至超過了隋唐和之后的明清。它是中國歷史上惟一一個沒有抑制工商業發展的朝代,并且極力發展對外貿易,是個外向型的政體。雖然幾乎在每個皇帝執政時,它都不斷的納貢稱臣,但國庫歲收依然充裕。而且終宋一世,只爆發過幾次小規模的農民起義,這應該是有原因的。漢文明在宋朝的時候,遠遠地領先于世界。它富有人文精神,科技發達。可以說,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接近現代管理的朝代。這個開放、寬容的王朝,既是中國傳統文化和經濟、科技最發達的朝代,也是中國資本主義開始萌芽的時代。而當時的世界仍然屬于草莽狀態,大家都在追求物欲的極致,而宋人卻已經在抨擊這種欲望的蔓延了。在南宋鼎盛的年代,中國的GDP總量差不多超過了世界總和的一多半(其中尚不包括科技含量)。宋朝的經濟實力、科學技術以及文明的程度,在當時世界上都毫無爭議地位列第一。
宋亡之后的漢文明,再也沒有振作起來。從北宋末期發展起來的市民社會噴薄茁壯的人性獨立意識,新型商業經濟模式的孕育以及科學技術的創新,在戰爭的蹂躪和此后嚴酷的統治下,基本上都無從談起了。在蒙元統治的14世紀初期,漢文明群體喪失了最好的發展階段,以及千載難逢的機會——其時,文藝復興開始在歐洲蓬勃發展起來。雖然漢人在南宋滅亡之后八十多年復國成功,但是繼起的明王朝無形中還是繼承了暴力統治的格局,大開歷史倒車,無視生命的價值,并且自覺地抑制了商業貿易的發展。此后的數百年,面對外侮,大多數漢人的精神漸趨麻木。因此,回望南宋的滅亡,更加讓人倍覺凄慘。
崖山之戰后,中國已經沒有一個統治集團有能力又有意愿全盤接手華夏文明,并加以發揚光大,因此才有“崖山之后無中國”這個悲劇論斷。日本學者內藤虎次郎(1866-1934)說過:宋代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在日本的漢學中,“唐和宋在文化性質上有顯著差異,唐代是中世的結束,而宋代則是近世的開始”。我們暫且不論側重于清史研究的內藤的這種劃分是否具有科學性,不過,將宋代的文明貢獻擺放到如此高度,不能不說是眼光獨到:它的意義正在于商業經濟的萌芽與近代文明的發軔。
窮畢生之精力研究宋史的歷史學家鄧廣銘認為:宋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發展的最高階段,兩宋期內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著名國學大師陳寅恪在題鄧廣銘的《宋史·職官志考證》的序言中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一朝。后漸衰微,終必復振”。認為宋文化是華夏文化的最高成就,宋文化是今后中國文化發展的指南,我國民族文化的更新,必將走上“宋代學術之復興”,或者“新宋學”建立的道路。
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中提到:“10世紀、11世紀、12世紀的后起蠻族,也強烈地為中國文明所吸引。除了自身采納中國文明,他們還在自己統治的領土上傳播了中國文明,而這些領土又從未納入過中華帝國的版圖。因而,中華帝國的收縮由于中國文明的擴張而得到了補償——不僅在中華帝國周邊興起的國家如此,在朝鮮和日本也是如此。”這一論斷,無一不道出了宋代曾經的輝煌。
南宋的文化是積極的、開放的。法國漢學家謝和耐,在他1959年出版的專著《蒙元入侵前夜中國的日常生活》中,很有意思地認為,宋代其實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我們如果從哲學、詩詞、戲曲、平話、繪畫等等文藝形式的活躍和成就來考察,以及與此后不久的歐洲文藝復興的中樞思想進行對比,就不難發現他的這個論斷的科學性。對于中國歷史而言,宋朝的確就像是一個全方位的文藝活躍時期。然而遺憾的是,中國文化巔峰的時代,卻隨著南宋的滅亡而凋殘了。在日本人眼里,中國自南宋以后,就不再是他們崇尚的正源華夏文明了。不少國外的史學家,也將宋朝的覆亡視為古典意義上中國的結束。但是,我們必須記住的是,南宋王朝所曾經具有的微弱的、然而卻是英勇的抵抗精神。它在蒙古橫掃歐亞大陸后,曾經獨立支撐了數十年,為人類文明與正義的伸張,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典范作用。綜觀當年歐亞大陸上其他國家和民族,有幾個能夠在蒙古鐵騎的肆虐之下長期抵抗的?
公元1234年,蒙古與南宋聯合滅金之后,他們的馬蹄很快就踐踏了他們的諾言,開始動用強大的軍事力量打擊華夏歷史上文明程度最高、然而卻是最為內斂軟弱的南宋王朝。不過,即便這樣,蒙古人可以幾個月內踏平花拉子模,橫掃俄羅斯大地,夷滅東歐列國,擊潰了不可一世的中歐條頓騎士團。但是,在充滿詩意的江南地區,蒙古鐵騎的進攻還是被頑強地阻遏了將近50年!蒙古人攻打襄陽,前后圍攻了五年,卻硬是打不下來。那時的襄陽,比二戰時的列寧格勒還要牛逼。而蒙古人在攻打四川合川的釣魚城時,川中軍民奮力反抗,并擊斃了蒙哥大汗。釣魚城因此成為歷史上最神奇的戰略堡壘之一。川民到快要被殺光了,仍然不放棄抵抗。而這就是文化轉化成武化的力量!崖山海戰后,20余萬漢宋軍民,除了2萬余人被強行俘虜外,其余的上至年幼的皇帝,下至普通的落魄軍民,差不多不是戰死,就是自殺殉國了。在《海嘯》的《崖山》一章結尾,田中芳樹至為感人地抒寫了視死如歸的陸秀夫和帝景(趙昺)的赴難:“帝景的眼神透露著對陸秀夫之完全信賴。人稱沉著剛毅的陸秀夫雖然極力忍住眼淚,可是卻無法抑制聲音里的顫抖。‘首先請面向北方,向祖先皇帝和太宗皇帝之御靈叩拜。接著再向父皇度宗皇帝及兄皇端宗皇帝之御靈叩拜。對,這樣就可以了,皇上做得非常好。再來請皇上攀住臣的后背。’帝景天真地倚在陸秀夫的背上,兩只小手環往了他的肩膀。陸秀夫準備了兩條帶子,一條纏繞在腰上將帝景和自己綁在一起,另一條則綁住了自己的腳踝和鐵錨。‘那么,我們就出發了。’”陸秀夫淡定地說。
雖然歷史已經過去了一千年,但是讀到這里,有幾人不會潸然淚下!
崖山之戰,十萬余軍民蹈海赴死,而在原先南宋統治的地域,遺民們在聽聞噩耗后,無不悲愴震驚。在已經淪陷的浙江,十萬士子痛不欲生,蹈海自殺。在福建,自戕殉難的漢人,約有四萬余人。明末的錢謙益在《后秋興·十三》中沉痛地寫道:“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無歸處,獨俺銀輪哭桂花。”只可惜在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南宋漢人的那種精神氣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