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
算起來,我認識老樹的畫,比知道老樹其人要早好幾年。
那時,我曾訂過一份雜志,每收到還彌散著油墨馨香的新書,都會看到封面占據了一半面積的畫。傳統中國畫的格調:水墨氤氳,山河浩蕩,樹木蔥蘢,花香也似乎透過紙背飄散于心間,滿眼的旖旎風光。永遠有一位身著白色長衫,或戴草帽或光頭的男子立于畫面一角。他是有“日暮鄉關何處是”的落落寡歡,還是“采菊東籬下”的悠然自得;是有“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得意,還是“花落知多少”的愀然,全憑看畫者移情于物。
白衫男子沒有臉,但既可以對號入座為畫家本人,也可以對號入座為觀者本人。頗似豐子愷先生漫畫的風格,我一度誤以為是后人將豐子愷早年的黑白漫畫著了色,拿來古為今用。
不曾想幾年后,清新而略顯古樸的老樹畫畫席卷網絡。不媚俗,不浮夸,不造作的畫風,使得厭倦了如蟻族般忙碌工作的人們,找到了心靈的桃源。畫家老樹,千呼萬喚始出來,這才被我認識和記住。
這個叫劉樹勇的50歲男人,即是老樹。南開大學教授,曾師從葉嘉瑩,古典文學功底深厚。也頗有竹林七賢之遺風:豪邁奔放,灑脫不羈,不希求名利,也不愿被俗務羈絆。
尤其記得一幅貓抱魚的畫,畫面簡單利落。配文為:天色將晚,抱魚上床。世間破事,去他個娘。玩味良久,還是讓人忍不住要撲嗤笑出來。這樣的漫畫雖不會被主流媒體青睞,但它更接近每一顆厭惡凡塵俗務的心。
也有不配文字的。一片秋天的山坡,遠山如黛,也如明鏡中的世界一樣高遠。近處的一株老樹,枝干嶙峋,頗有古畫的風骨。西風勁吹,繽紛落英如一場絢爛的花事。樹下的白衫男子側臥山坡,正入神地翻看一本書,身旁的朱紅花瓣落了他滿地滿身。腳邊的江水悠悠流淌,載著紛紛落下的花瓣流向未知的遠方。
不用配半個字,秋的悠遠清澈,書的深厚雋永,白衫人兒融入其中的美妙滋味,盡在其中了。
也有文字為主,畫僅為陪襯的。一只蟬,工筆細細描摹的蟬,花青點染。那一對透明的蜂翼,仿佛在夏日陽光下閃著細碎微光。它落于一根沒有荷葉的荷梗之上。滿枝呈盛夏的墨綠,似乎可嗅到夏荷的清香,可聽到蟬兒不眠不休的吟唱,全世界都被它高昂亢奮的聲音所占據了,容不得喘息,容不得冥想。它是夏天不講情理的主宰者。背景留白,是一片均勻的藤黃——合乎夏日的炎熱熾烈色調,不論是感官還是心理上的。
配的文字妙極:有云移過山梁,有雨落入池塘,有蟬鳴于枝頭,我卻天天瞎忙。(甲午夏,大暑日。天燥難耐,出行辦事。穿城,凡三回。倦矣,因造此畫。)印章外的“吾倦矣”赫然在目,紅色字體,亦如印章。看來,那種讓人憂懼的倦,深入老樹骨髓了。
這樣一個日復一日熱得讓人絕望的夏天,看到這樣的畫,實在忍不住拍案叫絕。
老樹的畫,每一幅都有禪意,有一份“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的莊重氣象。從境界上看,該是比豐子愷“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有一幅白衫人立于花叢,拈花微笑的畫讓人難忘,文字是:人生如戲,有何意義?春風吹來,此身何寄?渺渺平蕪,藹藹佳氣。恍若有思,拈花獨立。雖是戲說,也頗有一番道理
“八干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塵與土”,岳飛不也有此感慨嗎?
如果,單是高高在上地參禪,怕是會曲高和寡。老樹,不愧是老樹。他深諳市井中人的平凡心思,擅長將平淡日子的瑣碎片斷融于畫中,于是,他畫中的煙火氣溫情脈脈地撲面而來。像“抱魚上床”“抱酒入眠”就屬此類。有一幅山中獨坐的畫,配了這樣的句子:昨日再訪陶淵明,柴門緊閉又未成。折了幾枝野菊花,坐聽空山吹大風。寥寥幾筆,將心中的閑愁點染得如此生動。另一幅畫中的夜,星子如溫柔眼眸,俯視獨坐著的人。配文為:無邊蒼穹下,坐擁滿天星。——竟讓人心旌搖蕩。
這,和豐子愷那幅竹簾半卷,露出月兒的畫何其相似!豐子愷的配文莫不讓人心生空空的悵惘:人散后,一彎新月天如水。
人生的況味兒,盡在畫中了。這,正是老樹畫畫的迷人之處吧?他發誓:要在有生之年做件自己喜歡的事兒。他果然做到了,每一幅蘊藏了人生哲理的畫,不就是老樹自己揮筆而就的人生傳奇嗎?
這樣灑脫清醒的人生態度,我心懷一份無法言說的喜歡與歆羨。像懷著酒意看紅塵萬象,然后淡然說一句:世人皆醉我獨醒。
我,常常凝望著老樹的畫,恍若新生。心中緩緩吹起十里春風,裊裊婷婷地開出一片無邊的繁花。
(作者單位:湖北省谷城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