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另 維
塔希提的魔法
文|另 維

一
塔希提當真像夢境一樣。
樓宇和街道,一半的背景是山,繚繞在霧里的山;一半的背景是海,在陽光下閃爍的海?!奥《?2月,這里艷陽高照,溫暖且有風,城市里到處播放著和陽光一樣熱情洋溢的歡快音樂,當地人坐在路邊,肥碩的身體懶洋洋又靈活地隨著音樂擺動。
往公路深處走,城市消失了,變成樹林、瀑布和綿延不絕的海岸線,全部以湛藍天幕和雪白云朵做背景,每一幀畫面都很美。正當我們不知道該把車停在哪里好時,忽然看見前方的路牌—瀑布洞穴。是個景點,剎車。
往里稍走一些,便在精致石子路的盡頭見到一處洞穴,瀑布沿山石和苔蘚細細彎彎地流下來,形成水簾,水簾洞底鋪著一汪清澈的水。洞里清風徐徐,十分涼爽,我想踏進去,可是洞口砌著矮欄桿,告示牌上用法語和英語寫著“危險,請勿入內”。
可洞的深處分明有音樂聲傳來,歡快的旋律伴著山間鳥鳴,我大喊了幾聲“hello”,幾個少年從視線盡頭探出頭來,他們太黑了,乍一看只有眼睛和大白牙,小小地嚇了我一下。
他們沖我招手。一起拼車的法國人Dimitri說:“他們叫我們進去玩?!?/p>
我說:“告示牌上說里頭危險?!?/p>
Dimitri翻譯說:“里頭很涼快,他們爺爺的爺爺小時候就在里頭玩了,告示牌是給游客看的。”
公路建得太好了,旅游大巴輕輕松松拉一車游客到這里,把他們全數倒下來,三五十人熱熱鬧鬧去洞口拍照留念。每到這時,少年們反正聽不了音樂了,就在洞口擺攤賣椰子。
野生的椰樹到處都是,熟透的椰子掉在地上,幾周就能發芽,誰碰巧路過,順手把它埋在土里就能長成樹。少年們興致一來,爬到樹上比賽擰椰子,再3美元一個賣給游客。旅游大巴一到,干渴的游客就把他們圍起來,揮舞著美元,爭先恐后地搶椰子。
沒有成本的買賣!會計專業的我登時心潮澎湃。
“你們可以多摘一點兒,拖到港口賣,一條中型郵輪一次能下來2600人,只要有10%的人買椰子,一天就能凈賺780美元!”
少年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說:“這里涼快啊?!?/p>
見我喜歡正在播放的舞曲,少年便問我帶沒帶手機,說他可以把音樂用藍牙傳給我。

二
汽車繼續行駛,好玩的東西越來越多,一不小心錯過了一片黑沙灘。那里的設施太好了,有休憩用的涼亭、野餐用的桌椅,還有沖涼用的水管。那些設施有的立在黑沙上,有的包裹在花叢里,干凈、先進、設計巧妙,還有潟湖夾雜其中。當地人有的沖浪,有的泡在水里,歡聲笑語馬路上都聽得到。
車輛不少,Dimitri找不到折返點,便停在路邊,問水果攤主如何回到那片設施極好的黑沙灘。
攤主是對中年夫婦,他們咧著嘴對我們笑:“往前走吧,路邊多得是!”
說話間,同行的顧生撿起地上的綠果子,剝開一看,晶瑩剔透,像荔枝,咬一口,口感和味道都好極了。
我也連忙找,半天只找到一顆,不好意思獨享,塞給Dimitri。正和Dimitri互相謙讓,水果攤的男主人拾一根棍子,朝頭頂的樹枝一打,那果子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果子個頭大,一手只能拿兩三個。那位丈夫撐開一個塑料袋,笑呵呵地上前遞給我們,還順手撿了十來個放了進去。
顧生不肯白拿,堅持要給錢,水果攤夫婦很為難:杧果和菠蘿是自家院子里種的,明碼標價,可這些野果,一時半會兒不知如何定價。
我說:“那就買一些杧果吧!”
杧果500太平洋法郎(約合人民幣34元)大概能買五六個。塔希提的物價都不低,全當買個安心。
Dimitri大概也有點兒愧疚,停車問路而已,卻叨擾了半天,他不停地道歉和感謝。婦人連連擺手,說:“沒關系,喜歡野果的話,這個也給你們!”說著掏出一個木瓜放到我手上。“好大的木瓜!”我又驚叫起來。
婦人大約覺得我的反應好玩,又掏出一大串綠香蕉,一邊放進我懷里一邊叮囑:“這個要先放一周,放黃了才能吃,比木瓜甜!”
顧生又要給錢,婦人堅定地擺擺手,指指身后的小路,說這些都是他們家門口的野樹上結的果子,不要錢,易采摘,他們一小區人都吃不完。
我往后一看,竟然望到瀑布,就在一小排屋舍后頭,好想去一探究竟,就手舞足蹈地現學現賣,用法語詢問:“我能去里面看看嗎?”
我不知道是哪里觸到了婦人的笑點,她笑彎了腰,好不容易抬起頭來,說:“去吧去吧,我們都去,陪你們去!”
水果攤也不管了,夫婦倆陪我們走進小路。
靠海一面的房屋,后院囊括黑沙灘和太平洋,我一路都覺得一街之隔的靠山的房主很悲慘,走進去才發現,我是錯的—他們的后院有草坪和小溪。溪水的源頭是小區盡頭的瀑布,水沿山石流下來的時候,陽光一照,翠綠之間頓時現出一條晶瑩迷幻的長帶。
木屋沿小溪井然有序地延伸到瀑布處,木屋沒有大門、圍墻和籬笆,家家戶戶都是在空地上建幾間獨立的木房子,有幾間做臥室,另外幾間做客廳和廁所,廚房、餐廳和盥洗室大約都在室外,因為我在木質小臺上看見了碗筷和牙杯、牙刷。屋舍是原生態的,但每家每戶兩三輛車、幾艘獨木舟或快艇是標配。
貓貓狗狗懶洋洋地躺在院落里頭,狗稍微警覺一些,大概它就是大門了。
還有雞,雞不怕貓,也不怕狗,在院子里邊叫邊躥來躥去。我追它,它一驚,展翅一飛,落到五六米高的枝頭上,我震驚地大叫:“快看!雞會飛,雞會飛!”
雞一撲扇翅膀,樹上掉下來一個果子,我撿起一看,繼續叫:“牛油果!快看,這里有牛油果樹!”
我可能太好笑了,居民們紛紛出門圍觀,有光腳的小孩學我,怪腔怪調地湊上來:“Look, coconut crab, this is coconut crab!”(快看,椰子蟹,這是椰子蟹?。?/p>
小孩不足我腰高,手上捏著一只起碼25厘米長的椰子蟹,蟹殼藍黑相間,像只巨型蜘蛛,嚇得我抱頭鼠竄。
居民們又是一陣大笑。
小孩麻溜地放好椰子蟹,那是他親手撿的晚餐,又抱了沖浪板出來—晚餐有了,天還沒黑,他要去玩了。
我們同路。副駕駛位讓給他,他指路。

三
黑沙灘好玩,更好玩的是黑沙灘邊有噴潮海岸。
塔希提是在火山運動中形成的,整座島嶼被珊瑚礁環繞,沙灘是黑色的,沉積巖也是。巖漿流成什么形狀,海岸就保持什么形狀,經過海浪上百萬年的拍打,海岸邊的巖石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海浪沖進洞里,又一柱一柱噴涌而出,像是海岸線上的鯨魚群。塔希提政府體貼地在最好的觀潮點為游客修建了觀景臺。
一個浪打上來,小魚和螃蟹在觀景臺上迷茫地翻身彈跳,游客急忙拍照留念,再把小魚撥回大海,而螃蟹早已不知哪兒去了。
巖漿流得再詭異些,便和沙、珊瑚礁一起在岸邊形成小池塘,把海浪隔絕在池塘外頭。池塘水清澈,流速緩慢,色彩鮮艷的熱帶魚成群游弋,當地人拖家帶口泡在里頭,那是他們的天然浴缸。
西班牙人給“浴缸”取了美麗的名字,Lagoon,潟湖。
噴潮海岸,珊瑚礁,黑沙灘,潟湖,遠處的海浪拍打著抱著沖浪板的小孩,大背景是遼闊的太平洋日落。塔希提的海岸線,像個巨大的天然水上游樂場。
Dimitri轉眼就不知游到哪兒去了,我發現潟湖里的一家老小講英語,隨便問了幾聲好,他們便邀請我進去玩。
水太清澈了,我低頭就看到寶石藍色的小魚苗,好小好小,他們不怕人,一撮一撮湊近我,在我的腿邊、腳邊擺著尾巴親吻。我不敢動,我太巨大了,怕掀起它們的海嘯,傷到它們。
邀我進湖的那家人弄清我一動不動的用意,頓時,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你放心吧,你傷不了它們的?!?/p>
果然,我稍一挪動,魚群已經在我有所動作之前擺著尾巴撤退了。我喜歡極了,伸手捉它們,再努力也永遠差一點兒。
一個小孩叫我不要捉那些魚了,不好吃。他扔給我一只浮潛面具,把我拉到水下,把肉多好吃又好捉的魚一一指給我看。
我從開始認真觀察塔希提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驚嘆,此刻終于忍不住問了。
“塔希提人渴了,遍地都是椰子;餓了,面包樹、木瓜樹、牛油果樹、香蕉樹到處自己生長;饞了,魚、蝦、螃蟹玩玩水就能順便捕捉……你們的生活需要錢嗎?”
一整個潟湖的人又哈哈大笑起來,塔希提人的笑容熱情粗獷,那快樂仿佛能傳到無垠天際去。
“需要啊,因為我們也會想吃麥當勞?!?/p>
小朋友最同意,他拿起放在沉積巖上的薯片,游過來給我,說:“這個比果子和魚蝦好吃,最好吃!”
塔希提人好像特別愛分享。
我看出來了,雖然歐洲人的到來和殖民把他們全變成了基督教徒,但塔希提人的愛分享絕不是因為宗教—他們擁有的太多了,吃不完。
他們的富裕生活也來得容易,游客們不遠萬里送錢來,把物價哄抬得比美國還高,但這影響不到塔希提人,他們的土地都是祖傳的,每家每戶都有好大一片,他們在家門口隨便賣賣東西就夠了,反正整座島嶼都是景點。
再勤奮一些的塔希提人,會在家里養珍珠蚌,在這片神奇的水域,蚌打開來,全是享譽世界的大溪地黑珍珠。他們戴黑珍珠飾物,也將珍珠高價賣給把這珍珠炒成天價的遙遠大陸的人。兩百年來這里繁盛、先進,教育普及又發達,他們都不傻。
他們根本不在乎什么高更,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維護和建設每一處人文景觀。上帝太愛他們了,高更創作再多的作品也不能給這里增色,因為塔希提從誕生之初,就是一份來自上帝的禮物。對于塔希提,高更是仰望的朝圣者。親身走一遍,我才明白。
我問潟湖里的那家人:“你知道歐亞非大陸那么大,卻都沒有如塔希提這般美好的地方嗎?”
男人回答:“我不知道大陸是什么樣子,太遙遠了,不過我確信,這是一座被上帝保佑著的島嶼?!?/p>
在地球儀上看塔希提,她孤零零地長在太平洋的中心,全球化到如此地步,到達這里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剛剛好,大自然把所有的鬼斧神工一股腦兒放在離一切人類文明都遙遠的小島嶼之上。這片離天堂最近的土地,只留給她最寵愛的子民,以及探險家、藝術家、旅行家,留給那些愿意為之跋山涉水的人。

四
Dimitri當了一天司機,說好了大家分攤油錢,他卻怎么也不肯收了。
“你有沒有發現,塔希提的魔法,不僅來自天堂般的美麗景色,更來自塔希提人的樂于助人、熱愛分享和不求回報。200年來歐洲人一直說塔希提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我想他們這么說,除了因為此間景色,更因為塔希提人的模樣,就是被上帝富養著的人的模樣。塔希提人對待別人的方式,使塔希提美好且令人難忘?!?/p>
我說:“話不能這么說,每個人都只勞動不要錢,世界就沒法運作了?!?/p>
而Dimitri只想從塔希提帶走些東西。高更帶不走塔希提的景色,于是他帶走關于塔希提的畫作;Dimitri帶不走塔希提的景色,于是他想帶走第二種魔法—塔希提人的樂于分享和不求回報。哪怕僅此一次也好。
Dimitri的給予讓我像惦念塔希提一樣惦念他—如果有一天他去了中國,語言不通,寸步難行,真希望也有人像他對待我一樣對待他。
他叫Dimitri Revouy,一個藥劑學博士,法國人。如果有一天,你在中國街頭遇到因為不會講漢語而十分無助的他,請帶他上路。
也給他一次“塔希提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