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慈恩：最懂死亡的女孩

紀慈恩：最懂死亡的女孩

19歲時，她在荷蘭為一癌癥晚期、治愈無望的好朋友簽署了“安樂死”同意書。沒想到回國以后，竟被人指為殺死好朋友的“兇手”，她百口莫辯，得了精神病……

在經歷了一年半頭破血流的痛苦治療之后，她終于獲得了重生，并創辦了一個“死亡體驗工作坊”。

她的聲音低沉、嘶啞，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符。從完全封閉自我到幫助體驗者在死亡面前與恐懼握手言和，她被稱為“中國最懂死亡的女孩”。在她看來，死，不過是另一種生存狀態。

死亡同意書

作為一度影響極大的青春文學雜志《萌芽》的寫手和“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獲得者，紀慈恩曾經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

一切因為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李默的離世而改變。2006年12月，在荷蘭留學的李默回到家鄉，告訴紀慈恩自己被查出肝癌晚期，生命只剩下6個月。

紀慈恩4歲就認識李默，李默比她大5歲。她們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因都不愛講話而成了好友。李默從小父母離異，父親去了上海生活，母親也不要她了，把她送到了福利院。后來奶奶知道后，才把她領回家撫養。李默學習很努力，她想用優秀的成績來博得父母的愛。這次她從荷蘭回來，本希望能見父母最后一面，然而她只見到了爸爸，媽媽卻始終沒有露面，而最疼她的奶奶也早已去世了。

李默希望紀慈恩能跟她回荷蘭，陪她度過人生的最后6個月。紀慈恩在征得家人的同意后，陪著李默前往了荷蘭。當時，她并不知道李默要她陪她去荷蘭還有另一層深意。荷蘭是當時唯一安樂死合法的國家。李默已在荷蘭辦好了安樂死的所有手續，只差一個親友的簽名——她選擇了讓她來簽。

紀慈恩不同意，李默就拒絕打可以止痛的杜冷丁，故意讓紀慈恩看到她被疼痛折磨得面目猙獰的樣子。最痛的時候，李默會用牙咬自己的胳膊來止痛，到最后牙都咬掉了，滿嘴都是血……

禁不住好朋友的哀求，也是為了讓她早點解脫，當時只有19歲的紀慈恩狠心簽了字。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簽字，讓她的生活從此被摧毀了。

生者的創傷

剛剛直面了好朋友的離世，紀慈恩回到國內，迎來的卻是眾人的責難。

2007年2月19日，在李默的追悼會上。有人就說：“是她殺死了李默！”“她以后會得到報應的。”甚至有人干脆站到她跟前發問：“她對你那么好，你有什么權利那樣做！”第一個人還比較委婉，后來她幾乎被一群人圍了起來，大家都對她指指點點，說她會不得好死。

紀慈恩百口莫辯，沒人理解她。回到家，她把自己關進房間，拉上厚厚的窗簾，整整一年時間沒有說話。說不出來，更哭不出來，她好像突然喪失了語言能力。每天都待在黑暗里，怕見光，怕聽到聲音，連廁所都不敢上，飯菜都是媽媽送到她的房間里。過了很久，李默的大學同學沈洋知道了紀慈恩的情況。沈洋是學心理學的，他跟紀家父母進行了溝通，讓他們帶女兒去看心理醫生，經診斷，紀慈恩得了創傷后應激心理障礙。

為了讓紀慈恩走出來，沈洋根據她和李默的兒時經歷，拉著她去了北京一家孤兒院。

在孤兒院，紀慈恩感受到了安全，便留了下來。不一會兒，她被一個小女孩吸引了。這個小女孩從小被父母遺棄，導致性格孤僻。當時，她很乖地坐在紀慈恩的旁邊。那一刻，紀慈恩覺得她們像是兩個被世界拋棄的孩子，但此刻她們坐在一起，卻很安全。那以后，紀慈恩每天都會來孤兒院，在這里，她慢慢地打開了自己，甚至想要開口和孩子們說話了。但因為她已長久未發聲，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很多音都發不準了。

沈洋還堅持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想通過讓她回憶李默的離去，幫她正視創傷。一開始，她根本說不下去，一說就哭，還痛苦地撞暖氣管，弄得自己頭破血流……直到有一天，她在得知年邁的外婆為了來看她，在路上摔了一跤，傷得不輕，不由得問自己：你忍心看著親人面對這樣的你嗎？你真的只能如此了嗎？在得到“不”的答案后，她給心理醫生發了一個短信：我要好起來，我要繼續接受治療。就這樣，她去了北京，租了房子，開始了長達一年半的治療。她逼著自己一次次走進診所，去復述李默離去時的場景。回憶實在痛苦，她就撞墻。那段時間，她的頭一直都是用紗布包著的，直到復述到第六個月的時候，她才不那么激動了。在經過一年半煉獄般的治療后，她重生了！

創辦死亡體驗工作坊

2009年，21歲的紀慈恩成為一名臨終關懷志愿者。8年時間，她用了2000多個小時，陪伴、送走了40多個臨終者。原本她以為死亡是悲傷的，可走近后才發覺，真正讓人恐懼和悲傷的，是人們對死亡的看法。她曾陪伴過一個86歲身患癌癥的老奶奶。老奶奶每天都很平和，甚至還會和她調侃。老奶奶的淡定讓她很意外，她問：“您不害怕嗎？”老奶奶說：“死亡是一種告別，它有它的定數。我們要學會接受。”

老奶奶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可她的家人卻不接受。當醫生告訴她女兒有一種放療，可以延緩老奶奶的生命時，女兒請求母親嘗試。盡管老奶奶不愿意，但最終經不住女兒的苦勸，只好妥協了。可是做完放療后，難以忍受的疼痛讓老奶奶下了決心，徹底放棄。她說：“我活了一輩子了，都在為別人考慮，臨死就讓我為自己考慮一次吧。”女兒不依，還要她繼續治療，老奶奶最后不惜拿刀片，以自殘的方式對抗。

那一刻，紀慈恩突然發現，真正應該改變的也許不是死者，而是不愿意死者離去的家屬。

一個4歲的艾滋病兒童更是改變了她對死亡的看法。

一天，小女孩和她聊天：“死，很糟糕嗎？”不想欺騙孩子的她想了想說：“不知道哎，但你可以想象一下。”小女孩想了想說：“我覺得我死后一定會非常幸福，你看就像我們買漢堡包一樣，我們要先付錢，阿姨才能給我們漢堡包。我現在每天躺在病床上，一定是在‘付賬’，所以我死后一定會非常幸福，你說是不是？”小女孩去世的那天，笑著和他們揮手、擁抱、說再見，然后靜靜地閉上了眼睛。紀慈恩第一次發覺，死亡原來也可以這樣。

2014年，紀慈恩創辦了一個“死亡體驗工作坊”——通過模擬飛機失事等場景，幫助人們減輕對于死亡的恐懼。她說：“我們討論死亡，但我從來不會跟任何人說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的，相對于死亡來說，我更關心的是人應該怎樣活。”她開始接受訪談，發表演說，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對死亡的認識。她說：“認識死亡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活。”如今，她的工作坊已開展了幾十場死亡體驗活動。很多人都稱她是“中國最懂死亡的女孩”，而她卻說：“沒必要把死亡想得那么壞。真到了不得不分離的時候，也許，好好地告別才是正經事兒。而在那之前，能按自己的意愿好好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據《家人》藝非凡／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