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任妻子回憶我和元任在劍橋安家
從學校領了兩個月薪水,付了一個月房錢之后,剩下的不到二百元。幸虧那時吃飯便宜,尤其是中國人不要吃牛排等貴的東西,生活還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所以很容易過。

楊步偉(1889年—1981年)出身南京望族,32歲與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結為伉儷。本文為楊步偉早年回憶自述。
1921年,一到劍橋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因為那時很少人有汽車,連教授中只兩三個人有私人的汽車,所以大家都愿意住在靠學校近邊,也不是多數人可以自己買房子的,因此找住家的地方是非常難的一件事。我們到時離開學日期又近,所以更難找了,因為多數的客座教授都在半年前就托朋友定好房子。我們是在半年前還沒想到一定來這里,并且那時的元任對這些事還沒知道清楚,樣樣事他總想到像學生的生活是怎樣過的,現在有了妻子,不久還要有小孩,各事都又是一種情形了。所以我們到了以后先住在一個相當遠的寓所里,是李熙謀給找的小旅館,在中坊后面,大約一個多英里。元任又對我說:“你英文還不能說話,最好在旅館等我,也許半天也許一天才能回來,因為我還要到哲學系去談談接接頭,你不要急,可以在窗戶里看看外頭?!蔽易炖锎饝?,心里想看著再說吧,我若是一個人出洋還不要過嗎?只不能說,可是有眼睛還不能看嗎?等他前腳一走,我想他一時不回來,我就后腳開步出旅館了。
大約兩點鐘我回到住所,元任站在門口急得不得了的樣子等我,看我拿了兩大包東西,又可笑又可氣,說:“你把我急死了,初到一個地方又不懂說話,丟了我還要報告警察才能找到你呢。買了些什么?我想起來你還沒吃午飯,所以趕快回來了,怎么還會買了兩大包東西?”我笑笑說:“這么大一個人還會丟嗎?買東西我就指著說給我這個給我那個就好了,不管多少錢,我給一張二十元的票子他總會找我錢的,午飯我也吃過了,叫了一個冰激凌,一盤三明治,又好看又好吃。”
兩人說笑一陣,元任說:“言歸正傳,我還沒吃午飯呢?!蔽覀兙挖s到餐館里,他匆匆去拿了吃的東西坐下來,一面吃,我一面問他房子找得如何?元任說房子是找到了,可是是在三層樓上,是哲學系請的一位英國很有名的客座教授的。他有三樓分租,水電在內六十元,可是那個房子很可笑,美國有一個出名的房子叫七個三角墻的房子,可是我們租的這個房子有十三個三角墻,大小有七間房。我們用不完,可是說好了,不能轉租給別人,但是家具要自備。我說:“這么些房間如何打掃,要買多少家具才能裝飾起來?!痹握f:“不要緊,我們有一張大書桌兩人用,一個書架兩張椅子和一張床就夠了,并且床只要有褥子,不要架子也可以睡,等到錢一來我們就可以買了?!蔽倚πφf:“吃飯呢?”元任說:“吃飯就在書桌上鋪張紙好了?!蔽艺f:“何不就在地上鋪張報紙終日野餐也是一樣的。”
搬家時箱子手提包都有十幾件,可是一件家具沒有,房東老太太好得很,說晚上總得要個床。今天晚了沒法去買,我先借一條褥子在地板上睡睡吧(他們雖是名教授,可是也窮得很,所以我常說若是嫁了一個教授不管在哪一國也是吃不飽,餓不死的)。第二天元任第一個就是到舊家具店里買了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個四方可以轉的書架,他說我們兩個人可以對面放書(算他想得到和會打算)。從學校領了兩個月薪水,付了一個月房錢之后,剩下的不到二百元(連借胡正詳的)。幸虧那時吃飯便宜,尤其是中國人不要吃牛排等貴的東西,生活還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所以很容易過??墒钦軐W系里的一大些教授們都要來拜訪我們(美國規矩坐客先拜行客的)。沒家具凳子椅子的如何讓人來呢?只得回他們我累了暫不見人。知己的就對他們說因我不懂英文的緣故,暫不見人,可是像趙元任從前同住的朋友霍金教授他們特別熱心的定要來看我們,無法只得實告他們,以后幾天這家送幾把椅子來那家送一張小桌子來暫用。名教授是窮得很,沒有一件東西不是要加釘或要用刨子錘子才能用,我最初還以為他們看不起我們,給我們破爛東西用,以后到他們這些人家去才知道他們自己的家具大都也是如此,沒有像現在這些人家講究成套的新式東西。
等了差不多一個月了,教育部的補發川資還沒到(兩個人九百多美元),北大的薪金也沒來,元任才起頭有點急了。我說:“你不要癡漢等丫頭了,我們還是自己想法子吧。”他說:“第一最快的還是商務印書館做國語留聲片的錢可以要,但是合同上一定要到了哪一期才可以拿多少,我現在趕快給材料弄出來到紐約去灌片子(就是現在所謂錄音),可以拿第二期款九百元(一共兩千七百美元),但是目前要川資到紐約和住兩天旅館跟吃還須四五十元。”我說:“我們這些金翠等首飾可以賣點用?!痹握f:“我一時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賣,我想或者可以拿到當鋪去當,因為我以前當過一回照相鏡子的,拿一件皮大衣當當好了?!蔽艺f:“那太多了,上利多,還是給幾條整狐皮拿去看看吧。”于是他就拿了三條狐皮到中國城的一個當鋪去,居然當了四五十元(那時的一條狐皮做圍巾用的可以值五十美元一條,所以臨時要用錢能當出三分之一或半價出來)。各樣齊備后元任就打算坐船到紐約(坐船比火車省錢,又不耽擱時間,一夜就到了),去灌第一套國語留聲機片的音。
在他臨走前我忽然想到要買一架勝家縫紉機器,我可以給帶來的一些補子做成手提包,因為在美國店里看見有用兩塊補子做成一個袋,兩邊還加兩條穗子,上面口子用兩個大圓圈來做提手,我就和胡正詳兩個人去到中國城買了一大些假翠手鐲來做把子。機器是月付的,每月只付三元,袋子沒有綢里子我就給帶出來的各色的襯裙剪了做,所以等元任一走,我就大做起來了。并且樓上七間屋子空空洞洞的,我一個人又有點怕,就連夜不睡做起來(我做飯和做衣都快,現在要做一件衣服我只要兩個半鐘頭就可以做成了),一夜做了八個袋子??墒菦]想到樓下就是房東的睡房,第二天一大早房東太太來問我,你丈夫走了,你一夜咕隆咕隆地做些什么?若要搬箱子可以叫我們幫忙,因為你現在懷著孕,不能多動(他們自己有五個小孩)。我說不是的,我指給她看,她一看見驚奇得不得了,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打開來了,一屋子一地都是零零碎碎的繡花的東西和山東綢的繡貨等,我就把我做的手提袋給她看,她高興極了。我說你要拿一個去,她揀了一個問我賣不賣,我就點點頭表示賣,她又看見三件灰鼠脊子的大衣,她指指那個賣不賣?我說賣(我聽見她說了兩次賣的字,我就可以回她賣字了)。她問我多少錢,我說兩百五十元,她問我這個價錢對不對,我連點了幾次頭,她又問我,你的丈夫不反對嗎?我指指東西指指我自己表示是我可做主,但是以后她告訴元任她以為我說是我自己的東西的意思。其實我們從來不分的(因那時灰鼠脊子大衣在外面賣六百元一件,可是是做好了的,做工需一百多元,所以我以后都賣了,沒留著自己穿)。
邢大軍據《中外書摘》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