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延華++禹尚烈
[摘要]
佛教不僅是宗教,也是一種世界觀,佛教思想可以豐富文學作品內涵,促使人們對人生與世界的終極意義進行深入的思考,韓國詩人李殷相文學作品中也充滿著這種思考,并且成為了當時韓國國民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韓國現代時調創作領域中,其代表人物李殷相是婦孺皆知的現代詩人,他的詩魂仿佛游走于韓國的山海之間,因此研究李殷相的現代時調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韓國現代時調的特點。
[關鍵詞]
李殷相;現代時調;佛教思想
[中圖分類號]I31207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007(2017)02003105
以1908年為分界線,在這之前的韓國時調為傳統時調,在這之后的為近代時調與現代時調。[1](7)佛教思想對于韓國近代詩和現代時調的影響特別大,特別是佛教思想是構成韓國近現代時調的重要想象因子與形式。20世紀初期的很多韓國現代文人都曾經不同程度地受到過佛教思想的影響,如六堂崔南善、春園李光洙、萬海韓龍云、未堂徐廷柱等。李殷相的現代時調同樣受到了佛教思想的巨大影響,并在韓國近現代時調發展史上占有著重要的地位,然而目前國內的韋旭升先生雖然翻譯并編選了李殷相的現代時調《鷺山時調選集》(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4年),但是對于他的現代時調的研究工作還沒有展開。本文則希望通過韋旭升先生編選的李殷相時調來探討李殷相現代時調與佛教思想之間的關系,進而推動國內對于韓國近現代時調文學的關注和研究。
一、佛教詩人李殷相
李殷相(1903—1982)是韓國著名的現代詩人,兒時就極具詩人才氣與聰明才智,其祖父就是篤實的基督教徒。李殷相曾積極投身于韓國的民族獨立運動、現代時調復興運動,為當時留日學生中的三大天才之一,人稱“百科全書”。而在當時的佛教思想盛行的大環境下,從小生長于宗教氛圍濃厚的家庭環境中的李殷相很容易地就接受了佛教思想,然后開始深入研究佛教文學與佛教思想并以此進行現代時調創作。李殷相兼具舊學問與新學問于一身,他的詩遍布韓國大地,部分詩作被選入中小學課本,盡管他已經去世30余年,但激情澎湃的詩魂仿佛仍游走于韓國的山海之間,影響著一代代韓國詩人的現代時調創作。
李殷相的詩兼具儒家、佛教、道教與基督教等多樣的宗教意識,但是以佛教思想為基礎創作的現代時調可謂是其作品中的瑰寶。其詩所表現的多是韓國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那些充滿佛教思想的作品才是李殷相本人達觀思想的具現。他在創作中善于運用技巧,多使用意象、隱喻等修辭方法,現代時調作品極具東方人所特有的思想境界。在李殷相的現代時調中,個人精神與佛教思想的融合使得其作品展現出強烈的幸福感,同時當這種幸福感與佛教思想一同展現之時,這種幸福感就具有了人類幸福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李殷相的現代時調是為人類幸福而創作的現代時調。當然,從現代時調表現的主題角度來說,李殷相現代時調更為關注的還是祖國與民族。但是李殷相現代時調中祖國與民族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們與自然融合,與佛教思想融合,使得祖國與民族在現代時調中更加深沉有力,也使得現代時調更加具有歷史深度與厚度。
二、自然與佛教思想的交融
韓國政治、經濟、文化深受佛教的影響。佛教在韓國有一千多年的歷史,而歷史上很多僧侶也大都具有很高的文學素養,有的還成為了著名的詩人、作家。佛教作為一種外來文化,為韓國文學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與此同時,文人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佛教的影響。
在約50年的文學創作生涯中,李殷相與山、水為友,與自然生活為伴,作品大多是吟詠山水交融之感,這其中又以表現佛教思想為主的現代時調居多。李殷相一生創作了數千篇詩作,其中有幾百篇是描寫和表現佛教思想的,因此李殷相可以被稱為佛教詩人?,F代時調和傳統時調有截然不同的體式,但并不意味著現代時調與傳統時調完全背道而馳,從李殷相創作現代時調時,傳統時調里的禪意味就時時隱含在現代時調文本中。詩人通過對國家歷史的深刻認知,用其獨特的語言,賦予現代時調新的活力與生命,如此可以稱得上是民族的詩人。開創清凈與靜寂的藝術性融合,正是李殷相想要追求的真實的時調創作源泉,因此在李殷相作品中所投影出的是具有民族性的詩觀,并且可以稱作是現代時調的一股潮流。
“自家面目”又稱“本來面目”,來自禪宗佛法,慧能說“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于自心,頓觀真如本性” 。[2](54)由此可見,“自家面目”向來被禪家所珍惜,因此當“自家面目”被引進詩學范疇時,他所表達的真實性情、性靈之意與詩學觀都有異曲同工之處。李殷相詩學觀在很大程度上受了禪學“自家面目”的影響。與佛教思想一樣,自然意識也貫穿了李殷相一生的現代時調創作,在其現代時調思想和藝術特色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李殷相把對自然的特殊情結與自己的生活經歷和所接受的思想結合起來,并完美地融入到了他的現代時調中,形成了一種別具特色的美學風格。李殷相的這種美學風格正是佛教的“自家面目”與他的自然意識結合在一起而產生的。
李殷相的作品不僅包含著對于大自然贊美、對于鄉土的依戀、濃厚的民族感情以及對人民困苦的同情,作品中還包含不少對東方宗教——佛教的禮贊之詞。詩風具有高尚純樸的精神和超凡脫俗的意境,清新簡樸。
長安寺
昔日碧宇金殿輝,今為廢墟灰一堆。
枯枯榮榮多反復,今日又證昨日非。
深山亦演興亡事,不勝感慨難禁悲。[3](54)
詩人通過對長安寺的描寫,表現了大自然與其佛心、詩心的渾然一體,形成了佛、法、僧結合的三寶精神。自然與佛心交感,引申為詩心的交感。詩人將自己親身經歷付諸于筆端,吟詠人世間興亡盛衰,悲感從心來,詩情深似海。李殷相的現代時調不僅僅是文學作品,更是吟唱人世萬象的音樂作品,其作品隨時隨地兼具既能誦讀又可吟唱的特點,不得不說是得益于其悠然自得的語言風格。
佛典本身是含有濃重的文學成分的典籍,是文學生活的一種反映。[4](28)佛教思想對于文學的影響是廣泛、深遠的。詩人現代時調中以傳統的詩學意象系統和意蘊內涵,滿載了詩人對現實世界剎那的感悟,深含著佛理、佛趣與佛悟,讓他的現代時調披上了“袈裟”的外衣,表現了傳統現代時調藝術繼承和發揚佛教思想的文化內涵。當然,這一特色在中韓兩國的傳統文學中表現得非常多,如王維的《登辨覺寺》表達的即是自然與佛心的交感之情。
登辨覺寺
竹徑從初地,蓮峰出化城。
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
軟草承趺坐,長松響梵聲。
空居法云外,觀世得無生。[5]
這首詩是盛唐詩佛王維于開元二十九年(741)春自嶺南北歸途中所作。大乘佛法將菩薩修學佛法的過程分為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修行圓滿,唯務化利眾生,大慈如云,普能陰覆,雖施作潤澤,而本寂不動。經云:“慈陰妙云,覆涅槃海,名法云地。”[6](卷八) 詩中“化城”、“梵聲”、“觀世”、“無生”等佛教用語構成了雄渾的境界。李殷相顯然在王維的詩歌藝術中受到了極大的啟發,或者說在中韓兩國與表現佛教思想的文學中學習到了很多技巧。如:
三山局
蓬萊仙家見棋盤,豈能棄之自徜徉?
溪邊撿石當棋子,清風舉手來,
和我一較量。
我與清風比短長,奇巖疊巒立旁觀。
萬瀑水噴踴躍出,自薦愿當參謀長。[3] (58)
萬瀑洞入口,巖石上刻有棋盤,名曰“三山局”,傳系蓬萊的遺跡。蓬萊這個名字,自上古神農時期,就流傳于民間,人們把他當作神話中的仙境。而石棋盤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南宋舟山古志中,由南宋張津等人撰編。據《宋乾道四明圖經·昌國一》(卷七)中記載:“東霍山有石棋盤,四圍皆修竹,風至則竹枝掃盤,絕無纖塵,若人使之然。”作者清風相伴,舉手投棋,與仙家切磋棋藝,又是在陶冶自身性情,字字句句表達出對仙境的向往。在此李殷相以求道者自居繼續人生的苦行,想要以此奉獻于普度眾生。另外,還有《愿往金剛山》:
愿往金剛山,愿往金剛山,
長居金剛山,攜云挈霧常相依,
長居金剛山,紅塵名利陳腐物,
一無可眷戀!
此身消逝后,魂魄依然留。
靈魂仍愿住金剛,永遠不離開。
生前已污此身驅,今將勤拂拭,
還我明鏡臺。[3](68)
金剛山位于朝鮮東海岸港口城市元山東南面,號稱擁有一兩萬座奇秀的山峰,有“千巖萬壑”的美譽。金剛山保存有寺廟、石塔等眾多歷史文物遺跡。金剛山又名金剛圍山、金剛輪山,意為周繞世界的鐵圍山。在這首現代時調中,詩人將紅塵名利當做“陳腐物”,不再眷戀,表達其看破紅塵,對佛門之向往,如此一來想要長居金剛山的愿望涌現而出,并且是身軀與靈魂合二為一的長居愿望。事實上,山川草木,皆有佛性,真理就隱含在普通的自然事物中。詩中最后提到明鏡臺。對于李殷相詩中最后兩句,五祖大師對神秀的評價是:“這首詩,要說是懂得了佛性,還不能這么說,可以說只到了大門口,還沒有能進得門去。一般的人按照你的這首詩去修行,就不會墮落下去;作這樣的見解,如果想得到對佛教最高真理的覺悟,則是不可能的。必須認識自己本來具有的德性。請繼續思考?!盵7](2)李殷相的作品中所表達出的佛教思想并沒有達到多么高深的境界,但是其與自然山水的結合卻使得其現代時調本身,以及現代時調中的山水與佛教思想都顯得那么玲瓏剔透,給人以一種不惹塵埃之感,并因此而將對祖國、民族的情感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高度,使人在沉靜中升華了民族之思與愛國之情。
三、傳統時調的繼承與創新
時調形成于高麗末期,進入朝鮮朝初期,被進一步發展為“抒情現代時調”。時調是可以和漢詩的絕句、日本的俳句以及西方的十四行詩媲美的韓國文學中最短形態的格律詩。它一般由三章、六句、四音部構成,以45字左右的短小形式,集中表現了朝鮮民族豐富的思想、感情和情趣。
李秉歧(1891—1968)開創了韓國的現代時調,而李殷相則確定了時調復興的可能性,時調的命脈一直延續到了創作活動非常活躍的現代。他們沒有把時調局限在樂曲的唱調上,而是強調了韓國的語言特征和表現民族旋律的短詩的時調所具有的重要性與復活的意義,并發展出了句別排行時調等新形式。特別是李殷相、金相沃等人還一同發表了不少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現代時調。
現代時調把傳統時調加以擴展、延伸,較之傳統時調,現代時調有程度不等的變異,但仍不難看出舊時調的痕跡,可以算是舊時調的變種。有的現代時調甚至只不過是把每“章”一行的形式分為兩行,以三“章”六行的形式出現,在音節數上仍和舊時調相同或相近。另一些作品每“章”分行不等,音節數也有較大變動,但仍可以看出結構上的“起,承、結”三個邏輯層次。
在本世紀20年代韓國力主復興時調文學的文學家中,李殷相是其中的佼佼者。李殷相把自己的作品稱之為時調,意在為時調開創一條通往現代的文學道路。在韓國,時調可以稱為傳統抒情小詩,章節、層次有三個,邏輯關系有“起、承、結”三種,李殷相大部分禪詩是以這種形式創作的,如:《白云臺》
白云臺
金剛夕照山, 峰峰白云閑。
老僧行山路,匆匆何所向?
“我本愛云者, 隨云自往還?!?[3]( 60 )
作品分為三行(“章”),第一行寫出山與云,第二行寫老僧,是承上行,
進一步寫景觀,末行借老僧之口寫出作者自己的心情,是為“結”。全詩和傳統時調的形式,儼然一致,共有45個音節,正是舊時調常見的音節數,上文提到的《長安寺》也是同樣的時調形式,在此不再贅述。另外,李殷相還常將兩首這樣的作品連綴成一篇,如:
妙吉祥崖佛
妙德菩薩相,何人雕塑成?
悲智凝慈貌,當如雕匠心。
藝高將隱名,令人肅然敬。
雪徑無人跡,惡獸狂吼夜。
長老獨頂禮,雙膝跪石壇。
此情感我心,我亦拜臺前。[3](62)
再如:
海金剛
立石浦水清,片舟至此停。
舟靠七里峰,水響諧鳥鳴。
船人先得知,投錨賞美景。
盡游七里峰,舟人解纜行。
“如今復何往?”
“欲向金剛門, 船頭向北進?!盵3](68)
以上兩首詩同樣分為三行(“章”),兩部分連綴,并且與傳統時調的平均音節數一致,結構也與舊時調相同。
另外,在有些作品中,李殷相還采用了舊有的聯時調(系列時調)的辦法,以分節歌的形式出現,每一分節最末尾的疊詞也照樣出現,作為疊詞的詞語在每分節中互有不同,但他緊密配合主題,再現該分節中的思想,令人產生低徊不已的情緒,增強了現代時調的藝術魅力。《愿往金剛山》的內容與形式深受高麗民歌《青山別曲》的影響,高麗民歌雖不是時調,但卻是時調的“祖先”。這首現代時調已經超越時調,直接從時調的源頭之一汲取營養了。
韓國詩壇對時調體裁戀戀不舍,難以“忘情”,他們熱心地守護她,力圖把“新酒”裝入“舊瓶”中,為此他們可以“改造”擴充一下“舊瓶”,然而卻不愿斷然拋棄。甚至他們在另創自由體詩時,也仍然愛用“時調”一詞來稱呼自己的已經和舊時調完全脫鉤了的作品。他們對于這個曾經為民族語現代時調的發展開創了新局面、立有功勞的時調體裁具有某種特殊的感情,力求繼續使用,至少也要保住“時調”這個名稱。李殷相等韓國現代詩人對于時調體裁的堅守實際上也是他們對于民族文化傳統的堅守,實現了那一代文人特有的國家與民族思想情懷。
四、結語
佛教文學的特質為語多怪異、文多奇詭、文章奇麗、詞藻清新、意蘊深刻。受此影響,加之李殷相內心對現實人生的體認和對禪宗要義的頓悟,使得李殷相作品的字里行間禪機四伏,言語看似平淡,卻蘊含著深厚的人生哲理。在李殷相的世界里,詩意和禪味是完全相通的。佛家講究“頓悟”、“機鋒”,于拈花微笑中領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境,這種深遠意味正是禪宗最高境界。在日常生活與詩文的世界中,李殷相承認“不言而喻”的德行,不執著于用語言表露心跡。在他看來,現代時調無需老少皆懂,“仿佛懂得”且又難以解釋,才是最理想的境界。這致使他在現代時調的世界里發出了直白的呼喊,從而形成獨具禪味的詩學觀。深受禪味詩學觀影響的李殷相,把這種獨特的詩學觀灌注到其現代時調創作中去,使現代時調呈現出意蘊深刻、專注自由以及標舉性情、追求美善的特征。
從最為本質的動因來說,作家希冀在各類宗教那里尋求的,乃是一種精神的避難所,他們急于解決的是作為現代個體的信仰危機,李殷相也是如此。李殷相雖然多次大談自己如何信佛,但是從他的詩中卻透露了人間情懷,表現了詩人對于 “色界”的留戀。
從時代背景來看,生活在20世紀初,國家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從人生經歷來看,積極投身教育事業,致力于當時文學的改革和發展;從現代時調創作來看,才華橫溢,勇于嘗試禪詩、愛國詩和自然詩等多種現代時調體裁,并為后人留下大量杰出的現代時調作品;從思想精神來看心系國家和人民,熱愛祖國山水,向往靜觀與超然。李殷相“身兼數職”,他是老師,是詩人,是社會活動家,他的多重身份對其現代時調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李殷相的現代時調是對日常生活中人生體驗的直接感悟,悟出現代人類精神的虛無感、痛苦感、孤獨感。同時,現代時調中因禪學思想的滲透,表現了對健康、和諧的人類精神的向往,培養了寧靜淡泊、自我超越的人生態度。李殷相現代時調的“頓悟”、“直覺體驗”、“自我超越”、“融合”的詩思方式也正好成為了現代禪詩結構的一種不自覺的力量。詩人通過對現實生活的觀照,表明了對理想的進取和未來的憧憬,用心靈痛苦之火點燃了人類希望之火,讓人感悟到人的心靈從迷茫到沉思到追求的堅定的情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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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元:《景德傳燈錄》,海口:海南出版社,2011年。
[3][韓]李殷相:《鷺山時調選集》,韋旭升譯,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4年。
[4]張中行:《佛教與中國文學》,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1年。
[5]王維:《登辨覺寺》,《全唐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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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星云大師:《六祖壇經講話》,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
[責任編輯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