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茜芷
【摘要】《封鎖》是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作,也是張愛玲描寫都市感覺的代表作。張愛玲在《封鎖》中運用具有流動性的敘事角度,在不同的感官媒介之間流動,促成了“封鎖”這一狀態的內外、動靜、有聲無聲的場景流動,也包括了男女之間情感的突發與位移,并透過戲劇化的場面,破解了“一見鐘情”的“愛情神話”,用大型的變動來反襯生命的平凡。
【關鍵詞】封鎖;都市文學;張愛玲
《封鎖》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戀愛故事,而借由了“封鎖”的狀態,與“普通”事物進行對立,呈現了張愛玲特殊的美學時空與時空美學。通過對《封鎖》的解讀,大致可以歸納出幾點要點:第一是“封鎖”的特定時空,是依附于上海的特定歷史,張愛玲準確運用了“封鎖”在不同層面上所能輻射的含義,表現了她與“上海”這個城市相互凸顯發明的過程;第二是可以從她的筆下感受到現代與傳統的流動與變化,其中包括了雅與俗、精英與平民、傳統與現代的穿越與延展。
一、特殊時空背景——靜止的城市
封鎖是日軍占領上海時期,實行的對特定區域的控管,使得大眾交通工具停止,封鎖線內外禁止通行。城市是流動的,然而“封鎖”的特殊情境:聲音、畫面、人物的凝滯,時間的重量,卻創造了某種戲劇性的時空,在這樣的背景下,原本喧囂擾攘的上海突然靜止了下來,原本正常行駛的電車因為封鎖突然停了下來。在此,張愛玲運用了好幾組對比,包括“靜與動”“無聲與有聲”“思想與不思想”,這不僅僅是敘事效果的對照,還包涵了張愛玲對城市以及現代性的觀察。
1.動與靜的切割流動——多元感官性的融合與流轉
張愛玲對“感官”的描繪非常精密,她善于用隱喻來創造話境,而張愛玲作品中的“空間”,作為小說的情景布置也是十分重要的。電車作為上海獨特的都市景觀,所帶來的不只是現代化的便利交通,更像是雷蒙·威廉斯所說的“感覺結構”,營造出上海都市人的特殊感受,而電車空間帶來的親近與陌生,疏遠與靠近,與張愛玲的文字交織之后,更帶出了時空、愛情、人際、形象的反復辯證。
由于“封鎖”的區域管制,張愛玲因此選擇了“電車”這個原本應是運動的、接合的大眾交通工具,來呈現“靜”與“動”的多重辯證,“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但是卻“封鎖了”,使得原本“動的”電車,此刻“停駐了”,張愛玲又以具生命的“曲鱔”來形容無生命的“軌道”,開電車的人“盯著”鐵軌,卻是靜止、凝滯、呆板的形象,當“封鎖”啟動時,此時鈴聲連結起來的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由此創造了某種戲劇性的時空,讓“微不足道”的“愛情”故事,有了頭尾的接合。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鱔,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么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鱔,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丁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2.“無聲”與“有聲”
城市文明除了建筑物所構建出的景象,還包括了音景的呈現,張愛玲通過“安靜”與“聲響”,來反映封鎖期間城市音景的變化,也由此引出男女主角之間“無聲到有聲”的接觸。
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么靜過——大白天里!一個乞丐趁著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了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來,被這不經見的沉寂嚇噤住了。
3.“思想”與“不思想”
20世紀以來上海逐漸發展為現代化城市。然而現代化城市給予的生存環境帶給人們的卻是疏離、寂寞、孤獨、漂泊、迷失、困惑、失落、焦慮的心靈感受。在《封鎖》中,人們生活的腳步隨著電車的停止而停止,封鎖期間車廂里的各色乘客,應對因封鎖而來的空虛的辦法是看“任何印刷物”,因為“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這里,張愛玲用“思想”與“不思想”來諷刺城市性格,道出了都市人匆忙而疲憊的生活狀態。
他在這里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人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二、都市里、故事里的“真人”與“好人”
《封鎖》中的“好人”與“真人”,不僅是一般的通俗價值判斷,更帶有某種荒謬感,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張愛玲也用“又成了一個好人”來形容佟振保。為什么在吳翠遠的主觀視角里,她會認為具有“出軌”動機的呂宗楨,是一個“好人”,一個“真人”呢?如果我們對照小說對吳翠遠不祥的、平淡的人物描繪,封鎖的突發事件,仿佛暗暗啟動了吳翠遠的情感力量,產生了內在的騷動。吳翠遠認為電車上面的邂逅,最刻骨銘心的不是呂宗楨是不是好人,而在于她遇見了一個真人。因為“封鎖”,吳翠遠和呂宗楨都對彼此打開了心扉,把最“真”的那一面展現給對方。“真”是小說中,特別是吳翠遠希望可以抓住、把握的部分。可是“真”在封鎖結束,呂宗楨坐回他的位子的時候,一切都畫上了句點。這是封鎖,都市里的真人與好人。
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收,從袖口里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是一個真的人。
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三、都市里的傳奇與荒謬感——不近情理的“夢”:“常”與“非常”
《封鎖》傳達出了都市的傳奇性,以及在這個傳奇性里的一些荒謬感。“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其中吊詭是,如果愛情必須透過“城市的陷落”或者“末日情境”來呈現其永恒,那么當愛情成立之后,又如何面對之后將要出現的“破壞性場景”?所以在這里又回到了“常”與“非常”的辯證:電車在正常的狀況下是不停地往前行駛的,上海在正常的情況下是熱鬧喧囂的,但是因為封鎖,上海寂靜下來了,電車停下來了,電車因此形成了一個閉鎖的、隔絕的時空,這個時空相對于那個不斷在動的,不斷在喧囂的上海,是一個“非常”的時空,可是在這個“非常”的時空里,我們恰恰可以看到吳翠遠和呂宗楨把他們最真誠的,或者說作為正常人應該有的種種呈現出來了,可是一旦封鎖結束,電車、城市都恢復到了他們正常的軌道,聲音也出來了,該動的也動起來了,那個屬于“正常”的,屬于“真”的部分卻反而結束了。
因此,小說最后呂宗楨終究沒有在電車上完成與吳翠遠的“邂逅”,他們的“愛情”并非透過自主與自由來推動與收尾的,而是由“封鎖”的關閉作為起點,“封鎖”的開放作為終點,呂宗楨甚至并沒有“離開”吳翠遠,而只是回到了封鎖前的電車座位上,原本因為封鎖而開始涌動的一切事物,又回到了原有的位置。用“夢”來描寫比喻“愛情”是文學中重要的傳統,無論是《牡丹亭》還是《洛神賦》,都以“夢”來賦予愛情超越現實的趨力,然而這個發生在現實時空中的“夢”,卻是不近情理的,當電車重新啟動時,吳翠遠眼中的人或風景,不是死而復生,而是生而復死,近結尾處開電車大喊的“豬玀”,仿佛當頭棒喝,冷冷地結束了這個都市傳奇。
一陣歡呼的風刮過這大城市。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對于她,他等于死了。……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剎那。車往前當當地跑,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
電車里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并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