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咒海之術
在南海,歲月骎骎,符咒比黑夜還要隱秘。
作為秘而不宣的古老法術,符咒似乎只出現在傳說中。持有符咒之術的人,也都是些神秘之人,難以看清他們的面貌,只有燭光下濃黑的剪影,他們以后背對著觀眾。
深夜在船艙里書寫符咒的人動作遲緩,他的一舉一動都處在黏稠的夜晚中,牽衣扽袖之際,包圍著船艙的黑暗已被擾動,泛出看不見的層層轂紋,他抬眼看著艙頂的黑暗角落,仿佛看到了那些轂紋激蕩著,來回彈跳,許久才平復,他的心也隨之安定下來。
焚香凈手已畢,海上起了風。他在搖曳不止的矮桌前盤腿坐定,變動不居的波浪,帶來無盡的力量,一波高過一波。他按住桌面,提起筆來刷刷點點,漂在浪峰的桌面,在他幾筆之后定住不動了。通草紙與朱砂礦的摩擦,沙沙作響,紅色印跡與黃色紙面的映照,灼人眼目。有些未完全融盡的礦粒,從狼毫下跳脫出來,峭立在符咒的起筆及收尾處,在燈光下投出芒刺般的暗影,而通草紙表面的細密的絨毛,使那些暗影的邊緣變得曖昧不清,寫符的人沉湎于光影的微末毫端,已然墮進了無盡的深淵。
油燈燃盡,突如其來的黑暗。被禁錮的法力,仿佛隨時會破紙飛去,這令執筆寫符的人也感到恍惚起來。寫完第一張,在另起一張時,他已進入迷狂的狀態,當此之際,是誰在書寫?他被神秘的力量攫住,忘卻了自己的身體,是誰在他身上,是誰施展出綿延不斷的筆底波瀾?這一切無從知曉,他當時失去了知覺,只是發瘋般書寫。符咒寫完,他也如大夢初醒,不知身在何處。
深夜里在船上寫符咒的是大海盜陳武振,他的早年行止難以知悉,他的生平在史書中跳脫為一片空白,關于他的記載,都來自他身死之后,也只是只言片語而已,而在他之前的記載,或許被他施術抹掉了。如今只知他生活在唐代的振州,身在南海之濱,以咒術聞名于當世,時人視之為妖孽,無不忌憚。陳武振的咒術不知從何處學得,亦不知傳自何人,只知他自從得了咒海術之后,便在海濱為盜,專以劫掠外洋商船為生財之道,更兼以勤奮不輟,不幾年的光景,就成為南海巨富。
他自寫的符咒有四道,第一道符貼在胸口,可使所咒之船停止不動,不論水手怎樣奮力劃槳,都無濟于事,然后,被咒之船自動漂到他心念所指之地,也即他的老巢—— 一處人跡罕至的海角,早有他的手下埋伏于此,單等商船靠岸,就上去控制船只。第二道符貼在手背,可使手臂凌空伸長至千里之外取物,抓中之后即縮回,毫厘不爽,商船中的珍寶失盜,往往因此符作怪。第三道符貼在小腿,能使人行走在海面上而不沉沒,風浪再大,鞋襪也不濕,借此符可在走到海面上去作法,也可從海面上一躍而起,凌空行走。第四道符則用來逃跑,如遇到法力高強的對手,便拿出這第四道符望空中一拋,立有雷電大作,緊接著狂風由腳下而升,瞬間將施法之人卷走,一直裹挾到安全的所在。不過,這道符他好像一直沒用過,在他的有生之年,并未遇到過真正的對手,而當真正的對手到來時,他卻措手不及,逃命之符成為一張廢紙。
四道符咒互為呼應,要在一天之內寫完,書寫時要耗費極大精力。他每寫一天符,都要拿出三天來休息,補回耗費在符咒上的精力。符咒使用完畢,其中的法力便即消失,就要重新書寫,永無止歇地循環。他做這項枯燥而又神秘的工作,已經有十八年,他剩下最多的是最后那張逃命符,后來堆積了一船,因寫這些符時有心力所系,故不忍丟棄。
他在寫符時灌注了強大的心念,同時還加入了扭曲的空間,以及上古大巫的咒語,都封印在窄條的紙片上。盤旋扭曲的朱砂軌跡,蝌蚪樣的斑點,共同凝聚了非同尋常的法力,都被繩結般的符號給捆縛住了,而施展符咒時,則需要配合咒語,并且腳踏罡步,以身為筆,模仿所用靈符上的朱砂軌跡,不住地走動,遇到連續的點陣,則要不斷單腿跳躍過去,碰巧符咒上有縱觀到底的一豎,他就要把這條豎奔跑下來,在豎跑完之后,到了符的最底端,而在符的頂端又有最后一個點需要點上,那他就要凌空飛回去,他在空中翻滾著,像一只車輪,以單足落定之后,符咒筆畫的最后一點才算完成,這時符咒上封印的法力才與他自身融為一體。他手中的木劍,是激引能量的密鑰,木劍內有蛙鳴式的躁動,每逢此時,他便獲得了無與倫比的法力,天地間的能量都在他的身上匯聚,他須勉力支撐,才能免于被這可怕的力量吞噬。
那時節,他只要望見商船隊的桅桿出現在海平面上,立刻命手下船隊設下埋伏,他則披頭散發,開始施咒術,或在濱海之處的山巔,或行走于海面之上,皆是常人難以涉足之地。他手持木劍,嘴里念念有詞,兩片嘴唇疾速開合,振動之快,儼然蜜蜂之翼,嗡嗡的雙唇放出致幻的迷音。靈符開始起作用了——在靈符的牽引下,船隊的航向立即發生了偏移,船隊都在怪力的牽引之下,疾速向不遠處的海角靠過去,滿船皆驚。
如果過路的船隊過大,載貨又過于沉重,陳武振胸口的那道符便會難以承受,最終撕裂,這也使他受到大錘重擊一般的傷害,口吐鮮血。遇到這種情況,在符撕裂之前,他會及時拿出一道一模一樣的符,對原符進行加固,才有足夠的力量,把商船隊拖到近前來——這真是耗費體力的活計,他的汗珠跌進腳下的波峰中,瞬間被浪頭吞沒,他整個人也遭受著炙烤,頭頂上冒出了三尺高的白色蒸汽,直沖霄漢,上與星辰相接。若是在夜晚,他在海面上越走越遠,他的部下們劃著船跟上來,就會望著他頭頂的白色蒸汽的華蓋找到他。
他的部下后來滿懷深情地憶起當年的場景,“簡直難以置信,總舵主頭上盛開著一朵白花,是的,你們不要笑,確實有一朵高聳入云的白花,沒有枝葉,只有花,從總舵主的頭頂的泥丸宮里發出來,瞬間就長到了天上,這朵花分成了二十五枚花瓣,每朵花瓣上都有總舵主的面容,這是他用身體爐鼎滋養的花,代表了他平生修為的全部神通,白花在黑夜里看上去刺眼,底部細若游絲,越往上越大,巨大的漏斗,那些花瓣都到了最高空,幾乎不可見。總舵主在海面上走,那朵白花也跟著移動,總舵主讓波浪絆了一下,頭頂的白花也搖搖欲墜。那些年的星和月,都被總舵主頭頂的白花給擦亮了。可惜,總舵主已經不在了,如今海上的星和月,又變得烏突突了,你們年輕人哪知道這期間的差別。那時我還年輕,如今我已衰邁,最近總做夢,夢見當年事,痛煞人也,痛煞人也。”
那時節,不單他的部下對他心懷懼怕,也有商船隊聽說了陳武振的咒海之術,無不憂愁,當然也有不服不忿的巨商,不惜重金請來了護航的道士,誓要消滅這海上的妖人。當他們在海上遭遇時,受雇的道士從主船上飛出,袍袖鼓蕩著烈烈風聲,像一只沖天而起的鷹隼,巨商在船頭仰面望著道士凌虛飛行,不禁面露喜色,手捻須髯微微頷首,眾人齊聲歡呼,仿佛勝利在握。哪知站立在海面上的陳武振毫不在意,舉木劍一指,道士便跌落回商船上,摔了個結實,船板上砸出一個大坑,道士的身子跌進了艙底。
商人們從艙底撈出道士,道士已經雙目流血。道士說:“是方才,有黃巾力士從空中飛來,伸出二指戳中了我的雙眼,讓我看見無邊的黑暗,誰能想到,我們正道中的神明,象征著公平信義,本該助人消災解厄,卻原來也會受到惡人的拘遣,從今而后,我要退出修行界了。”眾人忙上前解勸,道士只是搖頭苦笑,不再搭言,他用法力止住了雙眼的流血,抬著空洞的眼眶望向天空,眾人感到那里面有黑色的風暴在盤旋,似要奪眶而出,道士的頭發不知何時披散開了,他的發簪在墜落中失卻了,在滿頭白發的胡亂包裹下,他枯萎下去,仿佛這衰老只是片刻之間的事。道士搖搖頭,抬起手來以大袖遮面,喉嚨里咕噥了一句咒語,就憑空遁走了,船板上只留下他已然發黑的血跡,證明他曾經來過,并且經歷了慘烈的一敗。
道士的離去,商船上驟然大嘩,有人罵道士背信棄義,只顧自己逃跑,更多人自知禍將不免,嗚嗚哭了起來——你知道,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再也沒有人能和陳武振一戰,據說那個道人是中原修行界的領袖,自他敗后,無人再敢前來。
數年后,陳武振被雷電擊斃。當時他正帶著截獲的船隊歸港,船桅之上忽有烏云凝結如鍋蓋,中有一道閃電徑直劈下,直奔陳武振的眉心。陳武振是何等身手,急忙閃身躲過,那道閃電撲空,隨即在半空劃了個彎,仍追中了他的眉心,電光鉆入皮肉,游走于四肢百脈,陳武振的身子委頓下去,灼出了一個棗核形的黑斑,左右前來探看他的傷勢,發現他已經氣絕。
陳死后,他的符咒之術沒有流傳下來,他的黨羽作鳥獸散。
乳頭香
在古老的東方,香料像黃金一樣珍貴。這些散發著芬芳的結晶,來自海外國度,我們對這些國度一無所知,與之相關的奇談怪聞仿佛來自神明的居所,令人對幾萬里之遙的土地心生向往。那時節,海外還有多重的平行世界,那里面有駕云飛行的人,還有九頭的猛獸,以及吸人骨髓的怪樹。而那些萬里舶來的香料,或是珍稀草木的萃取物,或者來自深海龍族的唾液——也即聞名遐邇的龍涎香,可遇不可求的奇寶,藏在船艙的最底層,閃爍著不易察覺的磷光,仿佛有生命的活體,光亮隨著呼吸的節奏起伏,船長在暗夜里下到艙底,走進由貨物構成的叢林,卻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它。
香料的燃燒,成為炫示財富的手段,亦能彰顯主人的品味,相較于金玉之類財帛的惡俗,香料更顯得矯然不群,成為富商大賈競相追逐之物。香料的昂貴只因其稀有,且耗費人工甚巨——蟲鳥及文字,來自當世名匠的手工鐫刻,描摹出世間萬物的形貌,與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寫照。可見,香料的主人有著包舉宇內的野心,在繁復的紋飾間暴露無遺。香料上由工匠們刻開的凹陷,是花紋得以存在的輪廓,在這些深壑里,暗香繚繞,香料的主人迷失在其中,而那些工匠們,趁著主人不備,偷偷把刻下的殘渣收進貼身的暗袋里。
早在大唐天寶七年,大和尚鑒真就曾遇到一位富可敵國的香料主人,并在其家宅中逗留多日,受到主人的禮遇。到達南國的第一夜,大和尚在夢中就看到了一場大火,火光蔓延到了房舍,他醒來,但見窗口明晃晃的,白晝提前降臨。連日來的海上風浪顛簸,令大和尚全身骨節錯位。
此刻,正是寒夜將近,黎明即來之時。堂上火光跳動,燃燒著香木,南國的瘴癘之地,滿是出離塵世的喜悅。當他意識到,歡喜與憂愁都不是出家人應該有的妄境,一念甫至,心生驚覺,把方才的愉悅忘卻,如同羽毛拂去藍布書封上的塵埃,或者佛堂窗口的一陣暗風,吹散了篆香上懸浮著的青煙。大和尚為自己能及時放下外物的干擾而略感寬慰,卻又忽然想到,連這寬慰也是不合宜的罷。就連這些對心念波動的警醒,也是不該有的罷,甚至對這種警醒的警醒,也是不該有的罷,大和尚陷入了循環不休的困境中去,他甩甩頭,想把這些心魔甩到腦后,卻未能成功。
此刻困擾大和尚的,不僅僅是心念上的魔障。在白蟻蛀蝕的雕花窗格間,正有濃香蛇行而入,使大和尚沉入到更深的定境中去了。正廳里燃成灰燼的乳頭香,在熄滅之際愈發濃烈。乳頭香來自波斯,從香木上采擷而來,是香木身上的油脂凝結而成,以其形而為其命名。呈水滴狀的金黃色半透明顆粒,大和尚極盡一己的目力,才勉強看透了包裹在核心的霧蒙蒙的塵埃。乳頭香見火即燃,取一粒即可使其芬芳填滿一座宮殿。在火盆中,他們邊燃燒邊融化,流淌為膠著的液體,燃盡之后,剩下的是不透光的黑渣。大和尚看著黑渣——這想必就是乳頭香核心處的塵埃罷。烈火也難燒融的劫灰,有不少隨著熱流飛到空中,大和尚的視線被它們牽引著,一直隨之攀上了明堂的梁柱之間。
乳頭香,這般名貴的香料,在中土抵得上數倍黃金的價格,仿佛生長在天邊的寶物,海外世界遙不可及,又有波濤險阻,乳頭香的身價因之節節攀升。許多人終其一生也無緣得見,而在這里,卻用作長夜里照明的燈燭,任憑它們在長夜里隨著煙霧中化為烏有,世間的奢靡無過于此。
此間的主人是馳騁在南海的大海盜,波斯商船每被其截獲,所得財物難以勝計。人們依稀記得,大海盜從船上俘虜的奴婢,安置在周圍居住,形成一個個相互連接的村落,南北行走三天,東西行走五天,皆走不出奴婢村的范圍。來自殊方異域的女子,在奴婢村中改易唐人衣冠,金黃的云鬟霧鬢之下,不時顯露出凹陷的眼窩,橘紅的眼珠,當然還有鷹嘴一樣帶彎鉤的鼻子,還有她們嘴中吐出的夾纏不清的鳥語。高高隆起的胸隨處可見,在她們走動時,羅衫半掩之下的雪峰也隨之閃轉騰挪,散發著令人目盲的白光。
坐在肩輿上的大和尚,遮蔽在傘蓋之下的大和尚,在人群簇擁之下行經奴婢村時,耗費了三天的行程,出離奴婢村的道路何其漫長。這浩大的時空阻隔,給了大和尚深銘肺腑的記憶,他在心下暗自嘆息——“真是人間地獄,交纏著罪惡和欲望的淵藪,卻有著妖冶旖旎的外觀。”
他想不到,還有什么樣的惡能與此間的主人匹敵。
大和尚本欲東渡日本,卻在一次大風中被吹到南海之濱,與籌劃中的道路背道而馳,這是他再一次東渡失敗。海盜首領則認為這是上天送來的佛緣,聽說大和尚被風吹來,不禁喜出望外。在這里,大和尚受到海盜的敬奉,這也是大和尚后來備受詬病之處。
在信眾面前,大和尚極力鋪陳自己無善無惡、無事無非的超然觀念,并搬出佛祖曾度化五百盜賊皈依的故事,但仍然難以服眾。畢竟,在為海盜說法的過程中,海盜仍自劫掠,大和尚的感化并未見效。海盜們請他來,是為了給惡行之后的恐懼找到安全所在,使內心深處的怖懼之意得到穩妥的安放,并且在佛前祈求更多的財貨送上門來,如能如愿,大海盜將現上更多的財物作為敬奉。
“這豈不是在為海盜的惡行做加持?”觀眾席中有人站起來這樣提問,還帶著滿面怒氣,瞋目欲裂。
大和尚卻不這么認為。一開始他還心有戚戚,不知該如何回答,后來被質問得多了,他就想出了應對之策。他在東渡日本之后的一個公開場合指出,“海盜的潑天富貴,轉瞬就會消逝,就像那天晚上燃燒著的乳頭香,還在長夜里爆裂著步入毀滅么,主人已經不在,本想蔭庇子孫的大宅,也已破敗,改換了主人,當年燃燒著的乳頭香,如今在哪里?”
說到這里,大和尚頓了一頓,仿佛回到了當年的南海之夜,異香彌漫在記憶中,煙灰的微小顆粒,馱載著香氣飛來飛去,把乳頭香的濃烈到處涂抹,使得白墻也微微泛黃,有不少顆粒落在他的袈裟上,他低頭看自己的肩頭,棲著幾顆黑色的塵埃,濃香已盡,只留下這些一觸即碎的尸骸,在他的袈裟上留下黑漬。這黑漬中也有油污,膏腴之黑一經沾染,便久久難以漂洗干凈,多像大和尚的早年難以揮去的經歷,那時候,乳頭香已經給他做出了預示。
烈火煙熏、奇香照夜的熾烈繁華,宛在昨日,白晝也似的夜晚,終難長久。于是,他口中喃喃說道:“正像世間的所有富貴一樣,來路不明,去處不知。唯一不變的,是這來和去的往替,以及來和去的匆匆。”
臺下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蟹 道
這是一群敗逃的貴胄,在陸地上無可棲身,便要思量著去海上。帶領殘兵敗將的,是失卻了國土的王。
成者王,敗者寇,如今我將帶著我的士卒,去落島為寇了——王想到這里,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三軍士卒見了,無不墜淚,淚水滴在海邊的泥土上,鑿出又圓又黑的深坑,就像那無可挽回的失敗一樣,內中充盈了深重的絕望。經淚水滴過的泥土,立刻凝結為遍布孔洞的礁石。
薄暮時分,追兵已至,殺聲隱隱傳來,而渡海的船只還沒有找到。背后的追兵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旗幡招展,馬蹄激起煙塵,幾丈高的浮土,模糊了天地交接處的一線分界,黃昏的天空顯得更加灰暗,死亡的顏色。而前方就是波濤連天的海,看不到邊際的大水,在風力作用下上下騰躍,浪峰之間也相互擠撞,冰涼的水滴和泡沫,崩濺到了兵卒的身上和臉上。王打算投海自盡,剛朝著海急奔了幾步,就被侍從發現,搶上去攔下。
這時,追兵迫近,失國者和他的部眾們做好了拼死一戰的準備。就在這時,海面上起了變化,有青色甲胄隨潮頭漂來,細看是蟹群,兩端帶有矛刺的梭子蟹,每個都有車輪大小,它們成群結隊趕來,劃著八條細腿,不斷挑開波浪,兩只巨鉗舉過了頭頂,生在立柱上的兩只眼睛也已立起——岸上的王和士卒們驚異于這叢密林般的眼睛。蟹殼互相擠撞,咔咔作響,以至于遮蔽了海面,在大蟹的擁堵中,有不少蟹磕掉了腿,失腿之后,平衡也難維系,它們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游著,身子旋轉著前行,在這種怪異姿勢的影響下,有更多的蟹受到傷害,蟹的淡青色的血液流淌,站在岸上的觀眾都被吸引過來,暫時忘卻了身后有追兵迫近。
只有他們的王最早清醒過來,“快上蟹背。”
士卒們被點醒,卻原來,眼前的大蟹早就懸浮不動,它們用殼鋪成了一條蟹道,蟹道的此端,打頭的大蟹俯伏在淺水的泥涂中,后背露出水面,至于另一端,則一直伸向了海天交接之處,難以望見盡頭。
王和他的士卒走上蟹道,與陸地上一樣平坦,戰馬也跟著走上來,蟹背稍微一沉,又自行浮起,穩穩托住了馬蹄,戰馬初時踟躕不敢前,后被硬拽到了蟹殼上,這些戰馬看到蟹道兩側的波浪,極為不安,它們匆匆打著響鼻,在士兵的看護之下,走在這條脆弱的大道上。不單戰馬心驚,士卒也是滿心驚怖,最使人擔憂的,則是身后的蟹,它們待士卒走過之后,就沉入水中,這條蟹道在縮減,隨走隨消,走在最后的士卒回頭看了一眼,見身后的蟹道消失,驚呼一聲就掉進了海水中,沒了蹤影,眾人便不敢再往后看。
而身前的蟹,也都豎起觸角上的眼,對士卒們不斷掃視。和海中異類的對視,是這群來自陸地的士兵前所未有的體驗,蟹的眼中不見轉動的眼珠,只有觸角末端的一個渾濁的圓眼,仿佛云霧繚繞的球鏡,蟹的眼波在看不見的深處流動。士兵們看了蟹的眼睛,就像看著一叢灌木,一個士卒停下腳步,扶著半人高的蟹眼的觸角,俯身與蟹對視,不多時即感到了眩暈,蟹的眼神沉在深淵之中,深不可測,就像不可預見的未來一樣。于是,眾人不敢怠慢,加緊腳步,由蟹道走上了海外島嶼,終得以逃生。
后面掩殺上來的追兵,眼睜睜看著失國者和他的部眾被蟹道托舉著走進了海中央,想要追趕,蟹道已斷,人已走遠,弓弩也射不到了。追兵的主將在岸邊大發雷霆,用手中的金戈擊刺海岸,這一瘋狂的舉動使平滑的海岸出現了豁口,沙石墜落到海中,從此,帝國的版圖上缺此一角。
失國的王率眾登上島嶼后,蟹道上的最后一只蟹也沉入水中。方才橫貫海面的蟹道,仿佛是從夢境中跑出來的,他拔出寶劍,用芒刺扎了一下指肚,疼得打了個冷戰,原來這不是在做夢。環顧左右,他的士卒們也都割破了手指,血珠撲簌簌落下。
王說:“是血珠在滾落,而不是我們的頭顱,島嶼是我們久尋不得的樂土。”
從此以后,王下令,不準吃蟹,以謝蟹族的救命之恩。被他和他的士卒踩過的蟹,也都在蟹殼上踩出了腳印,至今蟹殼上還有凹陷的痕跡,用手撫摸,則更能復原他們當年奔襲逃命之困頓與苦辛。
水 盂
大當家閑暇時經常撫弄的水盂,是來自深海的大螺殼,有面盆大小,從遠處看,這個水盂更接近于圓球,而近前來則會發現它黑洞洞的半圓開口,盤旋的螺紋,一直沉降到看不見的深處,外壁上有金黃的花紋,是些起伏不定的飄帶,由無數個深淺不一的黃色斑點疊加而成,最深之處,是點陣的密集之所在,它們排列而成的,儼然是水波涌動的形象,這是大螺常年在水中生長留下的印記。
這只水盂里曾生長有一只肥美的螺,后來這螺肉讓大當家用鐵鉤勾出來,使了半天勁,才拽得過螺肉。螺肉是活體的獸,它執意往回縮,被拽出殼時,開在鐵鉤上扭動蛇一樣的身子,把黏液甩了大當家一臉,大當家抬起袖子擦把臉,恨恨地在把螺挑在火上,烤著下酒吃了,螺口的角質的半圓形硬蓋,被大當家墊在了太師椅之前的腳底,暑熱之時,腳底螺蓋自生涼意,頗能解暑氣。
“肉真軟,就跟吃蘑菇似的,沒有吃出一根筋,也沒有吃出一粒沙。”大當家如是說。
那一回,大當家帶著船隊出去劫一隊商船,從南洋回來的商船隊,滿載著香料,珊瑚和珠寶,而遇到這種肥羊時,總是有好幾股海盜同時盯上,這回的消息,就被幾股海盜同時獲悉了,這是最令人擔憂的,商船幾無戒備,真正的威脅來自同行。
大當家臨行前,把他的水盂交到二當家手上。這時,水盂里已經盛滿水,二當家接過時,沉甸甸的壓手,身子不由得晃了兩晃。定睛細看,螺口的水面上,漂著五只船,就跟平時所用的船一模一樣,只是旗號顏色各不相同,分為青黃赤白黑五色,二當家當時心下雪亮——這代表了五支最大的海盜,黑旗是自家的隊伍,青旗、黃旗、赤旗和白旗,這是和黑旗實力相當的海盜團伙,五旗的頭領面合心不合,五旗之間也常因爭奪財貨而發生火并,沖突不斷。
水盂的闊口中,收納著一片小小的海洋,洋面上列開了戰陣,船只和海面雖小,卻已有殺氣上騰。這是大當家模擬著戰斗的場景來做的,就連桅桿上系著帆的繩索,也用頭發絲穿了紙片剪成的帆,站在船頭的人,則用細木棍削出人形,并且染了顏色,身著藍褲藍褂的海盜,散落在船上各個部位,各司其職。至于船身,當然是削木而成,船頭的鵬鳥紋飾用油漆彩繪,每根毫毛都似在風中飄動,耀眼的七彩寶石之光,就連那五色的旗幟上,也各自用金線繡了海神媽祖騰云駕霧的神像,豆粒大的三角旗幟上,海神的眉眼皆具。繡像的金線細得幾不可見,大當家說,那是他從大塊的金箔上剪下來的窄條,因為極窄,看上去便是細線,這樣的線,稍不留神就會剪斷,耗費好幾天,或許能剪得一根完整的線。
怪不得大當家把自己關在屋里好多天不出來,原來是在做這些小船。大當家的手藝,是頭一次顯露出來,二當家心下暗暗稱奇,卻又不敢多問,只是不停摸索著水盂的外壁,摸到的是瓷器般的滑膩,陰寒的氣流傳遞到他的掌心,讓他打了個冷戰,生怕失手打碎,他趕緊把水盂緊緊攬在懷中,就像抱住初生的嬰兒。
大當家吩咐道:“你作為留守,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仔細守著這個水盂,就能幫到我,到今晚三更時分,點燃青黃赤白四條船,這黑船,是我們自己的船隊,切切牢記。”
二當家唯唯,開始守護這個水盂。大當家率隊走后,二當家將水盂固定在床榻之側,日夜看護。到了夜里,五只小戰船在螺殼里動了起來,起初是行速極為緩慢,不細看則看不出船在動,夜晚降臨時,五只船的方位已經和初時的布置完全相反了。二當家俯身觀看,見五只小船開始繞著螺口飛旋,速度越來越快,攪得水盂里的水也濺濕了二當家的前胸,水盂的水面上也出現了漏斗式的漩渦,五只小船也貼在漏斗壁上,朝著漩渦的中心傾斜,隨時都有翻倒之虞,二當家的心跳也隨之加速了。
此刻,二當家身在島嶼上——在海盜棲身的城寨中,城寨周圍有重兵把守,島嶼的外延,則有巡邏的哨船如流星飛渡,把島嶼守得水潑不進。而在二當家看來,這銅墻鐵壁如同虛設,水盂中戰船激射,紙帆上兜滿了風,看到這場面,彈丸之地的島嶼似乎都在一道旋轉,海浪翻滾,群星失色,他如同親臨海上,直面生死攸關的時刻。
挨到三更到來時,五只船仍自旋轉,只是稍稍放緩了些,漩渦也不似先前那么陡峭了。二當家拿出火石火鐮,引著了火,瞅準了旗號,照著青黃赤白四條船上抖落火星,四條船燒起來了。船帆先被大火籠罩,四組船帆,變成四朵火炬,那四條船也停滯不動,很快就化為灰燼,船身散架,經煙熏后的殘骸沉到了大螺的深淵中,它們在下沉的過程中也是沿著螺殼內的盤旋樓梯跌落,一直聚積到螺的尖端——不可見的黑暗所在。四條船,代表著另外四股海盜,都被二當家用火燒盡,當他們沉后,代表著大當家隊伍的那條黑船也沾上了火星,帆上起了火苗。這些船跑得太快,播撒火種的二當家手忙腳亂,火星不小心撒到了自家船上。
二當家見自家船上火起,急忙從桌上拿過茶壺,對著壺嘴吸了滿滿一大口茶,對準黑旗船用力一噴,就把那火苗噴滅了,黑旗的小船又恢復了活力,在大螺的水盂里四處游弋,二當家見了,滿心歡喜。
第二天,大當家帶著船隊回來了,滿載而歸,他們如愿截獲了垂涎已久的商船隊,金寶珠玉不勝其數,堆滿了船艙,大當家和他的嘍啰們滿臉喜氣,船還沒靠岸,二當家就遠遠聽到了他們中氣十足的笑聲,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回到水寨中落座,大當家說:“那天晚上,青黃赤白四股海盜齊來哄搶,不多時,天上起了烏云,不斷有球形閃電落到青黃赤白四股海盜的船上,球形閃電的白光耀眼,把海上照得通明,球星閃電還吱吱叫著,一落到敵人船上,就起了焦煳的煙霧,我們都感到臉頰上熱烘烘的炙烤。這些球形閃電,把他們的船隊燒得四散奔逃,精銳喪失殆盡。后來我們的船也沾上了天火,幸虧及時降落了一陣大雨,才把火澆滅。”
參加戰斗的一個嘍啰補充說:“真是奇哉怪也,那場救命的大雨只對著失火的帆,雨水里居然帶有濃烈的茶香,還冒著蒸蒸熱氣,我張口接了幾滴,回味至今,就像是剛沏的碧螺春。”
中理國
大宋國駛來的商船桅帆如云攢聚,在海上來去如風,從來不畏艱險,惟獨行至中理國海岸時,水手們難免會緊張起來,中理國附近,總會有怪異之事發生。
中理國是大洋中一個神奇的所在,該國的國人皆有妖術,他們的外形變幻無常,多者一日中凡七十余變,或為魚蝦,或為鯨鯢,又時為海鳥,翔集于船桅之上,監視著船中的動靜,又有海龜從海中冒出頭來,用兩只肉鰭扶住船舷,不住東張西望。
船上水手見狀,也疑它是中理國人幻化而成,拿長竿驅趕,那些偷窺的海龜們咕咚咕咚墜海,下落不明。不久又有飛魚貼著海面滑行,它們搖動的尾巴推進飛行,同時也甩掉了身上殘存的海水,其中還摻雜著魚身上的黏稠的體液,船上立刻下了一場急雨,雨中帶著腥膻,人們紛紛掩鼻奔回艙中躲避,崩到身上的黏液異味,幾個月后才能完全消散,但凡沾到的都自認晦氣。
有一位波斯胡商手搭涼棚朝空中望了片刻,回轉身對他的同伴說,“這些飛魚,正是剛才被我們驅趕的海龜。”眾人揉了揉眼睛再看,那群飛魚已經幻化為紅嘴鷸,血色的長喙如箭鏃般掠過人們的頭頂,引發陣陣驚呼,人們齊刷刷地仰起頭,鳥翼的黑色投影在他們臉上一閃而過——陰涼的鋒刃,切開晝與夜的膈腱,時間為之短暫停歇,寒徹肺腑的恐懼。船中有一位來自臨安府的宋國商人,他回到故國后,仍感到心有余悸,后來他在一首詩中追憶了當時的場景,他用當時較為流行的一種文本寫道:“我曾遇到羽翼之影的羈絆,彼時我以為此生再難回返。”
在中理國的海域,行船有了新規,婦女兒童回到艙中,不得出艙,財物一概不得暴露,船頭降落的海鷗,趁人不備時會叼走金銀首飾,騰空而去。有經驗的客商都開始加意防范,實力雄厚的商船雇用了弓弩手,遇到可疑的鳥獸便一頓掃射,射中的禽鳥及水族都變為人形,呻吟不止,血在他們身邊蔓延。更為嚴重的事件是虎鯊掠走婦女——虎鯊從水中躍出,凌空叼住了船頭看風景的女眷,重又落入海中,女子因此被擄去,遍尋不得,弓弩手尚未來得及施展,就被虎鯊的敏捷身手鉆了空子。
此刻,在中理國的碼頭,有一個中理國人頭發上還滴著水珠,正背著渾身濕透的女子上岸,邊走邊與迎面走來的同伙打招呼,同伴們看他背著一個美女回來,紛紛感嘆道:“好貨,好貨。”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嘴鋸齒般尖銳的細牙,與方才的虎鯊一模一樣。再看他的同伴,有的站在礁石上扇動雙臂,模仿鳥的形態,轉瞬間,雙臂生出翎毛,化作海鳥升入云端。還有的從岸上縱身跳入波濤之中,沾了水的身子立刻生滿鱗片,層層覆壓,手腳則幻化為鰭和尾,從看不見的海水深處,潛行而去。
船底也是難以防備之處,不時有鋸齒鯊成群游來,用骨質的利齒穿鑿船底,鋸齒鯊那么多,穿鑿的空洞到處都是,船中到處如泉水噴涌,堵之不及。也有巨黿蜂擁而至,用脊背托起船只,使船只偏離航線,徑直朝礁石上撞去。船碎之后,中理國人幻化為各類水族,潛水打撈沉船中的財物,最為慘重的事故,莫過于此,做此大案的,也都是中理國中的巨盜,他們有著嚴密的幫會組織,以及更為強大的法力,還有更為殘暴貪婪的野心。
不單單是這些出門做盜賊的中理國人善于變化,即便在中理國街市上行走之人,也時刻在發生劇烈的形變——拄杖徐行的老婦失足撲倒,就地翻滾一圈,變成了白兔,蹦跳而去。挑擔的販夫在回頭的瞬間變成了一頭黑熊,嘴角露出了詭異的笑,回轉頭去又變回人形,這種變化只是無意中顯露的意念。飛奔出弄堂的一群孩童,則變成一群白鵝,他們的翅膀鼓動著巨大的氣浪,使所經之處塵頭大作,在塵埃的掩蓋下,他們又變作蚱蜢,彈跳著躍入宅院深處,空中還留有他們后腿關節疾速伸展時的清脆顫音,能證明他們剛剛離去。
在客商們看來,中理國人人都是盜賊,而且熟稔于變幻魔法。所謂“危邦不入”,誰也不敢在中理國登陸停留,只能遠遠繞道而去。
枯 骨
皇帝在夢中曾多次游歷東海之濱,這是帝國的邊緣地帶,陸地的終結之處。都城傳來的命令到了海濱就顯得力不從心,這令年輕的皇帝深感憂慮。在御花園的一處涼亭中,皇帝就對他的近臣說道:“我曾夢到東海之上的滔天巨浪,還有浪峰之間時隱時現的鯨鯢和鮫人,以及噴云吐霧的蛟龍巨黿,萬物蒼生,皆在王化之中,理應讓它們知道我的德操,東海必要親往。”
近臣俯伏于漢白玉的石階下,惟有山呼萬歲,不住叩頭而已。皇帝看厭了磕頭蟲似的帝國官員,心中一陣憎惡,拂袖而去。
就像每一個初到海濱的內陸人一樣,皇帝也對海抱以狂熱的興趣。在一次海濱垂釣中,皇帝一無所獲。正欲動怒,嫻于辭令的近臣忙上前獻詩一首,其中有“魚畏龍顏不敢來”的句子,皇帝這才轉怒為喜。海釣既已失敗,皇帝轉而觀看漁夫捕魚,他命人喚來不遠處的一個漁夫,對漁夫說道:“朕前來看你出海下網,你第一網中捕得之物,朕將以同等重量的黃金交換,以酬你終日勞苦。”
漁夫聞言不敢怠慢,忙乘船出海,一網拋出,收回時感到手上甚輕,漁夫心中暗暗叫苦,這一網或許是空的罷,拉網上船,網中只有一截枯骨,并無他物。這節枯骨不如手掌長,托在手里只比羽毛稍重些,想起黃金的承諾,漁夫有些懊惱,在他平時下網,總要有百十來斤吧,不想這次失手。
皇帝對網里打上來的骨頭倒是很感興趣,拿在手里翻來覆去。骨頭兩端的關節已然不知去向,或許是被海中大魚咀嚼殆盡,只留下這一段竹筒似的殘骸了,外壁灰白,死亡與枯槁的顏色,惟有來自海藻刮擦的大片綠漬,尚顯出一線生機。皇帝把枯骨拿在手中,瞇起一只眼,從空心的骨節中望著海面,躍動的藍與金,將骨節填滿。這下,皇帝可以輕松兌現承諾了。他命手下把枯骨放在天平的一個碟子上,另一個碟子則放入等量沉的黃金。奇跡出現了——黃金堆滿了天平一端的碟子,枯骨那頭仍然紋絲不動,觸到了地面,金燦燦的那一坨則被高舉入海濱的天空。
后來,皇帝命人伐木為橫梁,吊在古木的枝丫上,橫梁的兩端各掛一個大竹筐,筐里裝滿了黃金,皇帝隨身攜帶的已經不夠,有不少是從地方府庫搬運來的。而枯骨的框子看上去空空蕩蕩,仍然沉在底下,紋絲不動,滿筐黃金都壓不住它。
皇帝這時感到額頭見汗了,海風吹過時覺得冰涼,帶來陣陣頭暈。皇帝心想,搬空整個帝國的國庫,恐怕也不會壓住這根骨頭了。正在遲疑不決之際,海灘上走來一個老婦人,她的拄杖在海灘上戳出一排圓孔,而她身后沒有腳印留下。皇帝看了不覺心驚,這時老婦人已經來到皇帝面前。
她好像專為解決皇帝的困惑而來,她從筐里拿出那節枯骨,放在最初用過的小天平上,然后抓了一把土放在天平的另一個托盤上,枯骨居然在天平上高高揚起。
皇帝不解,便問老婦人:“為何黃金壓不住的枯骨,一把土卻可以做到?”
老婦人說:“我認識這節枯骨的主人,二百多年前,他在東海上橫行,是個不知饜足的海盜,黃金再多,也難滿足他的欲望,他的財寶堆積如山,如今都沉沒在海底,泥土卻是他不想要的,他便毫不猶豫地放棄。”
話說完,老婦人在皇帝面前憑空消失了——皇帝看到她整個人的顏色瞬間變淡,化作透明的旋風,呼嘯而去。
鄭寡婦
鄭寡婦的肚兜繡滿了南國的奇花異木,葳蕤交纏的枝葉,將山巒層層覆蓋。那是南國的密林,各類花木的綠葉各有各的深淺,葉片無一例外地閃爍著絲線的熒光,紅的是花,點綴在枝條間,而肚兜底色的紅,尤令人膽怯,這種顏色令人想起她手刃官兵時迸濺的鮮血。
她的養子保仔盯著那些纏繞的枝條,聽到了葉片扇動著颯颯風聲,原來,鄭寡婦正朝他走來,那風聲,原是她肚兜上綢布摩擦之音,保仔看到的,是移動的叢林——熱烈的南方的黑夜,黑夜中來回跑動的花斑豹,黑暗中閃爍的猛獸眼睛。
終于,鄭寡婦解開肚兜,她抽動一截絲繩,紅綢滑脫,擦著身子墜地,委頓作一團。保仔低頭看著地上的紅綢,看了很久。榮華之盛,如狂花之不可久也——少年保仔心中生起了這般隱憂,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是鄭寡婦,把他從少年人的多愁善感中解救了出來。當他抬起頭時,眼前白光大熾,仿佛白晝提前降臨。保仔深深吸一口氣,他想起少年時代隨父親在北地,目睹的一場大雪。他像兒時一樣,一頭扎進了無盡的雪原,失卻了歸路。
她胸前那道刀疤,是在白刃戰中被劃傷的,那些年的戰斗,她從一條船躍到另一條船,在數丈之間縱跳,人稱海上飛,她從天而降,數不清的刀傷,就是在這時落下的,當然還有槍傷,火藥灼出的環形疤,她的皮膚在這里黯淡無光,仿佛提前衰老了。在她的眾多傷疤中,惟有胸前這條最深,當然也最長。險些使她喪命的一擊,來自清軍中的一名技擊高手,而那個高手在清軍中,居然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驍騎尉,這令她大為困惑。
保仔盯著這條刀疤,恍若雪地中翻出的轍印,更襯托出雪地的空曠與寧靜。令人窒息的美,美得令人心痛。
為何美總有殘缺,這刀疤,攝住了保仔的心魄。
鄭寡婦高聲說道:“今夜,讓陸地上的農夫們憤怒吧,圈養的家畜所秉持的禮教,我們今夜就要拿來冒瀆,不單禮教,還有神明,就算人間的君王,也未必有我們稱心快活。”
張保仔回道:“他們口頭宣揚世間最完美的神圣,就等于棄絕神圣,我們背負世間最重的罵名,就如同沒有罵名。”
海 井
東海某處港口,有一家客棧,客棧的掌柜藏有一件器物,乍看像一個沒底的盆,只有一圈盆沿,厚度約有一指,非金非玉,非竹非木,卻是一團漆黑的堅硬,盆壁上布滿氣孔,能透水,卻看不到這些氣孔的走向,它們個個相通,像纏繞的根系,理不出頭緒。
掌柜的甚至認為,這件器物是由氣孔構成的,捉一只螞蟻放到一個氣孔中,螞蟻走進去便會迷路。它走向了何方?掌柜的把這無底的盆拿在手中揮舞,希望那只走失的螞蟻能從迷途中脫離出來,當他晃動數百下之后,地上也未見螞蟻落下來——或許那螞蟻穿行到了另一個世界。
因瀕臨大港口,往來于客棧中的人物多是帶著船隊前來貿易的商人,也有來自波斯的金發的胡商,以及來自倭國,木屐把樓梯踩得山響的東洋人。當然也有潛逃至此的要犯,想通過搭乘商船逃往海外,過那逍遙歲月。
客棧里各色人物匯聚,掌柜的借此便利,把那個無底盆拿出來給往來的客商看,希望這里面有人能認出這是什么器物,眾客商一一搖頭,不知此物為何。前來住店的人中,每逢有相貌清奇古怪者,掌柜的都特別留意。在他看來,有古怪的相貌,必有古怪的能耐,這是他半生開客棧的經驗。
直到有一天,店中來了一位虬髯大漢,拳曲的胡須幾乎占滿了整張臉,勉強留出了五官的位置。此人相貌粗獷,舉止卻極盡禮數,掌柜的心中稱奇,遵照其吩咐,酒菜擺上桌來,掌柜的再次出示了他的寶貝,虬髯大漢見了,兩眼放光,酒也不吃了,一把奪過這無底之盆,在手中徐徐轉動,向著窗外的陽光又看了多時,忍不住高叫道:“噫,得之矣,得之矣!”
廳堂中有不少人正在吃喝,聽到這怪叫,紛紛把頭扭向這邊,瞧著虬髯大漢,而這虬髯大漢只顧將手里的寶貝翻來覆去地看,眾人投來的目光,他恍若不見。
掌柜的忙上前請教,大漢道——你們俗世中人不識寶貨,此物名曰海井,是罕見的寶貝,在海上行船時,用此物浸到海水中去,這圈里的水,即刻變為淡水,任憑汲引而不竭,不想今日被我得到,我在海上為盜,此物正用得著,多謝掌柜的厚誼。
說完,即從樓上飛身而下,掌柜的追之不及,這時,在樓上的食客們紛紛甩掉大氅,掌柜的只覺面前黑蝴蝶亂飛,不等空中的大氅落地,滿樓的食客們各尋窗口跳了下去,緊隨在虬髯大漢身后,原來這些人都是海盜裝扮而成,他們只幾步即跨到海岸,打聲呼哨,瞬間船只云集,原來停泊的商船都是海盜船。
在一眾人馬的簇擁下,虬髯大漢由跳板登上座船,那所謂的海井,正套在他的右臂上,他回身朝客棧樓上的掌柜拱手作別,然后帶著他的船隊消失在海上,偌大的港口頓時空空蕩蕩。
郭婆帶
郭婆帶,廣東番禺人,又名郭學顯,或寫作郭學憲,嘉慶年間的南海巨盜。十四歲時被海盜鄭一部俘獲,被迫入伙。鄭一死后,郭婆帶發展為戰船數百艘,部眾萬余人的海上大幫,以黑色為記,號曰黑旗幫。官兵剿捕多年,皆損兵折將,無功而返,眼睜睜看著郭婆帶在海上做大,卻又無可奈何。
在劫掠之余,郭婆帶喜讀書,這在海盜中被視為異類,與他同時期的其他海盜船隊的首領,皆是不通文墨的粗人,他們見了郭婆帶,總要奚落一番。海盜中有讀書人,確也出奇,郭婆帶對群盜的奚落絲毫不以為意,仍自苦讀不止。
郭婆帶有藏書船,所藏數百種珍奇秘本,每日手不釋卷,誦讀不止。藏書船的艙門外有郭婆帶手書對聯一副,傳誦一時: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人之患,束帶立于朝。
在海上遇文人學士,郭婆帶必以禮相待,加以保護,不許部下劫掠。所掠客船中有貧寒之文士,也必奉送錢財,百般周濟,以示天下讀書人惺惺相惜之意。時人莫測其志,曾對左右說:坐擁書船,何暇南面稱王。
嘉慶十五年,郭婆帶接受朝廷招安,曾助剿海盜,后辭官不做,在廣州買房置地,教子讀書,終日與文士往來,以布衣終老于家。
在郭婆帶的閑居歲月中,有一段不得不提的插曲,這在郭婆帶后半生的恬淡中矯然而出,一個光華四射的截面。
那一日,郭婆帶入白云山為其母掃墓,祭拜歸來,攜子緩步穿過閭巷。正逢集市,往來客商云集,攤位擠占路面,致使道中擁堵,須側身蟹行,方可通過。叫賣之聲正不絕于耳際,各色貨品眩惑眼目,郭婆帶目不斜視,其子跟在身后,漸為市聲所迷,不住東張西望,已經落后一大截。
就在這時,一個挑擔的魚販迎面走來,擋住了郭婆帶的去路。魚販和郭婆帶互難通過,在他們的兩側,各色攤位的長龍,以及成簇的人群。那個魚販抬眼看到了郭婆帶的臉,不由得驚叫失聲,他認出了郭婆帶——這個曾經浮海而來,血洗珠江兩岸,殺死數萬人,使得江水盡赤的郭婆帶,作為幸存者,魚販認出了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于是,他扔下擔子,轉身就跑。
魚販的叫喊立刻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有不少人循聲望過來,郭婆帶也絲毫不回避這些射來的目光,他掃視一圈,眾人皆認出了這個身穿灰布長衫的書生是郭婆帶,集市上頓時大嘩,做買的做賣的爭相逃命,攤位踢翻,人流四散涌出集市,在巷口暫為阻塞,不少人被推倒,甚至相互踩踏,忽有一戶人家的矮墻被人流擠倒,煙塵流溢。家在附近者,逃進自家院子,關門落鎖,而那些來自外鄉的趕集者,此刻正奔逃在遠處的曠野——無盡的叢林,是他們心目中的安全所在。正像魚消失于海波之中,他們瞬間沒了蹤跡。不過,在山石樹罅中仍有窺探的眼睛,在隨風閃爍。那是些受驚的百姓,雖則擔心性命,卻又難改看熱鬧的本性,他們想看聞而未見的海盜屠城好戲,卻未能如愿——郭婆帶是真的洗手不干了。
郭婆帶神色如常,背著手走出了集市。在他身后,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他的兒子——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呆,正直愣愣地盯著滿地翻滾的洋梨,黃白流淌的雞蛋,跳躍不止的黃魚,倒扣的黑鐵鍋,以及印滿腳印的綢緞布匹,不知該如何是好。
藏寶訣
在烏豬島,人們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瀕海的島礁,腹地的密林,山上的溪流,都是尋寶的好去處,甚至一棵模樣古怪的大樹,一處凹陷的石壁,或者倒塌的石橋,都會引起人們的懷疑。近海之地有兩間石屋,來了一只怪鳥在屋頂盤旋,每天薄暮時分都在屋頂怪叫,這也引起了尋寶之人的注意。
按照古代神秘文化中的觀念,但凡寶氣充盈之地,必有怪異生物出現,而這只通體漆黑,長喙,圓滾滾像皮球的怪鳥,終于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眾人抬來梯子,剛攀到屋檐,就會被怪鳥啄中額頭,鮮血長流。而當他們用弓箭射死怪鳥,登上房頂時,只見怪鳥塌陷為一張皮,它倒斃在屋頂的斜坡上,周圍是它連日來遺落的花白糞便。人們翻遍屋頂一無所獲,在失望之余,石屋被推倒,地基之下也遭到深掘,后來變成了深坑,離海太近,不多時就滲進了海水,天降大雨,坑邊泥滑,有多人失足溺死其中。
人們在尋找海盜張保仔留下的寶藏。張保仔曾在烏豬島一帶活動,并留下了許多神秘的手抄本,內中有藏寶的歌訣,按照歌訣的指引,就可以找到驚天的財富。烏豬島有一個牧羊人,他在放牧途中得到一個手抄本。此人不識字,便扯了書頁來卷煙抽,包裹著煙葉的字跡化為青煙,難以復見,直到那些尋寶人看到他嘴角叼著的字紙,才獲得了殘存的幾頁,只見紙上寫著:“烏豬洲仔有石船,船頭向住穿石心,船尾向住三尖石,石下一香爐,石香爐地下有井字,從井字量起三十六周線,黃金三百兩,白銀三皮箱。”其中所記地名,多是來自烏豬島的俗語,但井字和三十六周線是什么,卻無法破譯。黃金三百兩,白銀三皮箱——紙上的財富可望不可即,讖緯之書,是留給未來的預言,只待發現者打開寶藏的那一天,才會洞徹這字句的真意,這是預言的悖論。
還有一首歌訣寫道:“欖仔對峨眉,十萬九千四,月掛竹竿尾,兩影相交地。”說的是欖仔與峨眉兩座山頭之間,藏有十萬九千四百兩金銀。尋找寶藏的方法,也極為奇特,在兩山之間插兩根竹竿,待夜間月亮爬上竹竿頂端,此時投在地上的兩條竿影交錯之處,便是寶藏所在。而插竹竿之處如何確定,用多長竹竿,以及哪一天的月,歌訣中都沒有說清,這類隱語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寫給自己人看的,外人不明就里,只能空抱著歌訣號哭于山坳中,此恨無人知曉。欖仔與峨眉兩座山頭見證了太多癡絕之輩,低頭俯瞰之際,或也能為其瘋狂感到心驚,它倆心知肚明,它倆從不吱聲。
聞名遐邇的藏寶洞,也只在洞口崩壞的一瞬間露出其塵霾繚繞的咽喉,洞內空無一物,石壁上刻有圖形,引得尋寶的人紛紛摹拓,以為是藏寶圖,無人解得圖形中的秘密,后來真相大白——那些圖形是上古先民的契刻,與海盜的寶藏毫無關系。珍若拱璧的藏寶圖,一時之間變為廢紙,棄置于洞口——層層覆壓的紙與墨,儼然這黑白交錯的塵世,愿它們在即將到來的大雨中化作泥濘。
應驗的歌訣似乎只有寫在烏豬島破廟門前的這一首:“石神仙,本來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神廟中有三座石佛像,吸引了眾多前來燒香請愿的善男信女,有一天,大風卷起石槽中的燃燒的紙片,吹落在了石佛像的肩上,整座佛像燃燒起來,在一場沖天的大火中,佛像涅槃重生,變得金光燦燦,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原來佛像表面涂抹了一層石蠟,再加上日積月累的塵埃,看上去與石像無異,而當火種墜落的那一刻,火焰底下露出了光華流溢的純金的顏色……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