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



他并沒有找到重返母親故鄉的路。
十四年前的那個清晨,夜霧未散,我同親人一起在嗚咽的嗩吶聲中把母親送出村外,然后讓她孤身一人耽留在荒丘之下。細想起來,這是多么殘酷的事情,然而我無力抗拒。從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母親的面容,和那熟悉的佝僂的背影了。
每逢清明還鄉,進門便看見堂前燕子的空巢,那么刺眼;庭院里種植多年的鐵樹一直恣意生長,旁若無人。廳堂沒有什么布置,顯得有點寥落,原先的一張大方桌不知被擺放到了哪里。墻壁張貼的年畫早已褪色,也沒有更換。神臺仍在,爐香仍在。我常常獨自走進里屋,在暗影中站立片刻;或者伸手摸一下母親的眠床、木箱,用過的米缸、籮筐,偶爾打開柜子看看她年輕時紡織的白麻布匹……目睹幾十年、一百年的舊物,以及蒙覆其上的灰塵和蟲蛀的細屑,心里不能不感到一陣空虛、恐懼與悲涼。
墓草一年年照例地綠。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與母親相隔絕竟然有了十四個年頭!
驚覺之余,不免失悔于母親在世時,自己太過慳吝,舍不得勻出更多一點時間陪伴她。對此,我當然可以拿出關于謀生的各種理由為自己寬解;事實上,這種無意的疏遠,正因為長期忽略了母親的存在。平素,我便很少和母親交談,即使談話,也多限于日常事務,不曾觸及內心。對于母親,我到底知道些什么?我所能做的,惟在物質的供給上面,即所謂“贍養”而已。
可詛咒的文字加深了彼此的隔閡。作為文盲,母親根本無法閱讀我的著作,雖然她會把書捧在手里細細撫摩、翻弄,并且準確地記住書中的頁碼。而我,在意識和潛意識中,竟也像從前那些傲慢的士大夫一樣,把母親看作“愚婦人”;她的說話,聽起來總是覺得瑣碎、冗長、沒有意義。
母愛是自然的,無私的,沒有邊際,盲目而偉大;而子女之愛——如果存在的話——是反應的,被動的,有限的,到底是自私的。唐代詩人孟郊有詩比喻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親把慈愛施與兒女,從來不圖答報,就像太陽把光輝無言地灑落大地,而大地上的生命,獲得它的恩澤卻渾然無覺。
時間之流深且闊。十四年來,我尋不到通往母親的路。唯一的可能,興許是乘坐記憶之舟了,然而,這又是多么虛妄的事情啊!
我不禁想起古代的一則刻舟求劍的故事。我就是那個涉江的楚人,如今坐在船上,且在船邊刻下許許多多的記號,而到了最后,不是照樣尋不到已然失落的珍愛之物嗎?水流迅疾,逝者如斯,我發覺過往與追尋的距離是愈來愈遠了。
Ⅰ 土匪的女兒
母親是鄰村廉村人。說是鄰村,其實同我們村子相隔十多二十里路,只是中間見不到其他村子,由一片山地逶迤相連。在當地,兩個村子都算是大村,有好幾百戶人家。不同的是,我們村子面朝大海,廉村則陷落在茂密的山林中間,小時候跟隨三姐出城路過,印象有點陰郁。傳說過去土匪經常在廉村一帶出沒,想來是有根據的。
我的外祖父恰好就是一名土匪。
母親七歲那年,他被他村里的人砍死了。
所謂匪,大約可分兩類:一類劫奪富人,一類反抗官府。不管屬于哪一類,外祖父鋌而走險,終不免同貧困有關。或許,比起其他佃戶,他的血液中會多出一種容易著火的燥烈的物質。三姐從祖母那里得知,由于外祖父的行動過激,他在同伙中死得特別慘。
母親從來不曾告訴我們這些,不但不說外祖父,也不說她自己。她不會說故事。她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外祖父死后一年,外祖母偷偷改嫁。她把母親一個人棄留在家里,托一位堂嫂照管;隨后,又托嫁到我們村里的大姑母物色可靠的人家。這樣,母親不久便成了我家的童養媳。
三姐說,母親過門之后,外祖母一共拿到九吊銅錢。在農村,婚姻是一樁買賣,九吊錢就是母親的生命的價格了。
母親失去父愛,繼而失去母愛,完全成了一個孤兒,被拋入感情的無涯的沙漠里。土匪的女兒是受歧視的。這時,母親連一個玩伴也找不到,只好獨自躲在家里,直到肚子餓了才會跑到堂嫂家里去。
我們周圍一帶農家,往往是同房的幾戶合住一座祖傳大屋,即便單門獨戶也是極逼窄的,只有少數富人的住家才有院子,有窗戶,配享屋外的陽光。母親整天關在陰暗的屋子里,無異于小囚犯,幸好她的嫂子教會她紡線,有活可干了。
在我們鄉間,每逢收獲時節,麻農就會到田里把成捆成捆的白麻搬到河邊或水塘里浸泡,數天之后,再撈起來去除表皮,曬干,將纖維編成一小股一小股,然后用紡車紡成細線,這樣就可以上機織布了。小時候,我親眼見過母親和祖母坐在一起紡紗織布。織出的麻布非常粗糙,叫夏布。母親用夏布漂染成藍色和黑色,裁制過多件衣服,一直穿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紡紗原本是大人的勞作,需要耐力,現在卻纏住了一個孩子。
受困于無援的孤境,我有時會想,母親作過抵抗的嘗試嗎?我知道,母親喜歡歌謠,幾十年過后,當她在床上拍著我的小手唱起來時,還是那么興奮。我想,當她感到孤單難耐的時候,一定會低低地唱起來。讓沉默的四壁多出一個聲音也是好的,況且歌謠會喚出些花鳥、星星、月亮,喚出母親和眾姐妹,燈籠、花轎和新嫁娘,喚出一片想象的天地。除了歌謠和想象,母親沒有屬于她的多余的東西。
不幸吞噬了母親的童年,把她過早地推入了成人世界。我從懂事的時候起,看見的母親就是嚴肅的、深沉的,沒有一點幽默感。幾十年間,我從來不曾聽見她出聲地笑過。她把憂患藏在心底,不輕易向人傾訴,哪怕是朝夕相處的親人。生活教育了她,使她覺得說話是沒有力量的。她是行動主義者。她傾向于內心,孤獨使她的內心強大。
外祖母離開廉村,遠嫁到海邊一個叫清秋園的村寨。厄運之手繼續追捕她,生下兩個男孩之后,丈夫就病死了。農村家庭沒有了男人,田地又少,日子的艱窘可想而知。
母親把大舅父領到我們家,讓三舅父照顧外祖母。大舅父那時年紀小,就教他放牛,長大再干莊稼活,后來還給娶了媳婦。直到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大舅父才返回老家。
母親很孝順外祖母,也許是同為女人的緣故,母親對于外祖母所做的一切,包括改嫁時把她拋棄在家,賣作童養媳等等,都有同情的理解,并不記恨。去看外祖母時,母親總是設法多帶糧食,大米薯芋都有;賣柴草攢下的幾個小錢一定是給了的,有時還從父親那里要一點。要是外祖母來看母親,母親一定挽留久住,讓外祖母多吃上幾頓白米飯。當然,也得看我祖母的臉色,要是發覺不對,就趕緊打發外祖母走。
我喜歡外祖母,因為她來時,總會帶上我愛吃的糖糕。她身材頎長,面貌清癯,性情沉靜,不像是一個飽受磨難的人。我見過母親的堂嫂,我們叫她通舅母;母親很敬重她,感念她在少時的照顧。通舅母的命運也很慘,丈夫死了,兒子和兒媳也都死了,一個人拉扯三個孫子長大。她長著一副娃娃臉,人很開朗,說話快而響亮,仿佛從來不曾遇到什么不稱心的事。至今想起,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一個農婦的瘦小的軀體里,怎么會儲存著那么大的能量!
看見母親,有時候會無端地想起外祖父,猜度他的樣子,并且往往同土匪聯系起來。
母親長得不像外祖母,中等身材,圓臉,細眉,但不是女性常見的新月狀,而是末端翹起,有點劍眉的樣子;鼻子略短,眼睛不大,有一種堅定的光。最惹眼的是一頭濃密的鬈發,這是外祖母所沒有的,我想一定得自外祖父的遺傳。有一條諺語道:“鬈毛狗,鬈毛羊,鬈毛漢子惡商量。”大約因為天生鬈發的人少,所以在鄉下人眼中,會把它看作叛逆的、不馴的象征。
我也長著一頭鬈發,母親給的鬈發。不問而知,在我的身上,一樣流著土匪的血液。
Ⅱ 一生走不出村子
母親做童養媳那年,才九歲,留在出生地的時間太短,剩下可記憶的東西只有夢魘。大約為此,在我們面前,她從來不提廉村的名字。
如果有做自我介紹的場合,母親定然說她是旦祥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暗暗地把接納她的村子當作故鄉了。
因為平時沒有什么買賣,家中的各種事體都有父親操持,母親便很少到墟鎮去。她不喜歡閑蕩;白天大部分時間耽留在田地里,若有少許空閑,也不走門串戶,來來去去不出左右三條巷子。村里的男女似乎也都這樣。我們把村里人分為“南頭人”和“北頭人”,雞犬之聲相聞,而村南村北的人們確實是老死不相往來的。
1962年,三姐得了重病到縣城醫院治療。這時,母親才有機會一睹城市的風貌。高大的樓房,寬闊的街道,潔凈的公廁,花花綠綠的商店,玻璃櫥窗,霓虹燈,公園,花圃等等,都讓她感到無比新奇;可是,對于這一切又毫無傾慕之意。她不是那種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的人,她根本想不到葡萄;她是一個習慣啃酸果子,而且能夠從酸苦中嚼出甜味來的人。
八十年代初,妹妹在縣城找上對象,安了家,母親相隨著一起生活。沒住上幾天,她嚷著要回老家;家里沒親人照顧,過了一段日子,妹妹又得接她出來,弄得非常麻煩。后來,我把她接到省城居住,也是一樣的情形。省城距老家近三百公里,途中要兩次改乘渡輪,八十歲的人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什么車馬勞頓,一點不以為意。總之不管人在哪里,最后還是要回老家。
家在哪里呢?父親已經去世,僅有的兩個密友也已先后故去,所謂家,只殘留一間老屋的外殼,我不知道母親歸去有什么意義。直到后來,我才發現,事情并非如我臆想的這樣。
在母親那里,老家明顯寬廣得多,除了家人,家畜,灶房,還有周圍的人,那毗連著的蘑菇般密集而低矮的農舍;甚至村子上空的太陽,遠近的山岡,河流,田野,大路和小路,都同家有關。凡是她所經歷的,日常親近的,為她的雙手所觸摸過的,都是她所摯愛的。凡是她所摯愛的,她都依戀著,不愿舍棄。故鄉牽系著她的心,收攝了她的靈魂。我的所謂“意義”是什么呢?它太抽象,太理性,硬而且冷。母親不需要什么意義,只需要愛。對于她,家鄉就是家與鄉的連結;如果說有意義的話,這意義便完全蘊含在愛中間。
母親晚年幾次向我提到同一件事,就是舉家返回鄉下造屋。連房子選址都有了,可見未來的家庭圖像,在她的心里摹畫已久。她說,房子就建在村頭大榕樹旁邊,緊靠遠英家的南墻。那里離市場近,人多,熱鬧,有大塊空地,小孩子可以跑動嬉耍。再有,南面是稻田,沒有房屋遮擋,要是大熱天,南風那個吹呀,不知有多涼快。關于職業,她讓我重做鄉村醫生,為大家看病沒有什么不好;給妻買一部縫紉機,為大家做衣服。她還擔保說,勤勤懇懇地做事,餓不死人的。說到未來之事,母親有一句口頭禪就是“假如餓不死的話”。預設這樣的前提,是因為她長期以來把溫飽看作生活的最高綱領。對于饑餓的恐懼,和對不可測的命運的敬畏,已經深植于她的內心。她還囑咐說,等男孩大學畢業,也回到村里去,到鄰近的五羊村討個能干活的媳婦。我一直以為母親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只顧及眼前的事務,想不到還有這樣深遠的謀慮。只要想到將來,想到后一代的幸福,她就變成了一個浪漫主義者。
母親在城市生活多年,然而漠然無感,遠離家鄉卻依舊一往情深。自從父親去世,母親就被我和小妹當做一件老家具一樣搬來搬去,實際上淪為一個沒有意志沒有尊嚴的人。我們思量著怎樣把她安頓好,買席夢思、空調機,安裝抽水馬桶,卻始終無法安頓她那顆彷徨的心。
中秋節晚上,我拉著母親步上行人天橋賞月,觀覽腳底下閃閃爍爍的遠去的車流。母親凝望好一會,回頭感嘆著說:“不能說這里不好,可這里不是我的家。”
“住煩膩了,我會送你回到四妹那里去。”
“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那么說,老家才是家嗎?”
她沒有回答,然后又搖了搖頭。
俗話說:“葉落歸根。”雖然兒女們都遠離了鄉土,作為歸宿地,這里終究成為母親最后的選擇。
住醫院期間,母親一再要求返回老家,我沒有答應。由于院方對母親的病情缺乏明確的診斷,因此我一直心存幻想;考慮到鄉間惡劣的醫療條件,只好讓老人家像一段木頭般地躺在原處,一天天輸液,一天天耗著。她沒有辦法,畢竟是一個任人擺布的人,作為抗議,惟有整天陰沉著臉,不言不笑。
有一天,主治醫生找到我說,辦法已經用盡,還是出院吧。
我要了救護車。當車子慢慢駛近村口,母親望見窗外的綠樹,已經靈敏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村子。待看到自家熟悉的門楣,她的眼睛倏地亮了,臉上終于露出久違的笑容。
那一刻,我說不出有多難過。
Ⅲ 永遠的勞作
從做童養媳的那天起,祖母便領著母親上山打柴。
祖母為母親特制了一根“擔槍”和一雙“皮底”。擔槍是一種兩頭尖利的圓形扁擔,便于穿刺柴捆,猶如槍刺,故名。皮底用汽車輪胎削制而成,前端有小膠圈套住中腳趾,后端由麻繩綰系。這種土涼鞋輕便,穩當,攀走山路最合適。擔槍和皮底都是大人的用物,除了母親,據說沒有人用過“小號”的。
打柴要到羅琴山一帶大山里去,那里的木柴質地好,草也茂盛。七十年代,我曾同兩位藥工一起進山采挖草藥。山深林密,遮天蔽日,我們分頭行動,也得不時地呼喚一聲,以防迷失。從我們村到大山要走三十里羊腸小道,路上滿是石子和荊棘。想象一個孩子挑著重擔,跟隨大人翻山越嶺,涉溪過澗,是何等艱難。因為路遠,上山的人天明前就要結伙起行,一天的糧食就是布兜內的幾根番薯,外加一瓦罐稀飯。祖母領母親一個月后便不再上山,剩下母親一個人跟著別的大人跑,向晚才到半路接母親的擔子,叫“接柴”。三姐說,母親曾經重重地摔過一回,瓦罐打破了,只好從草間尋得一點碎裂的番薯,再喝上幾口溪水充饑。
一次砍伐間,母親突然一聲驚叫:“大蟲!”接著放聲大哭。村人聞聲趕來,忙問大蟲在哪里,母親指著一片草叢,上面棲息著一只紅色大甲蟲。
“這就是大蟲?”
母親哭著連連點頭。眾人捧腹大笑,從此,母親遇上大蟲的故事成了村人的笑談。
幾十年后,三姐說起來,仍然是邊說邊笑,因為在她看來,母親實在是一個愚婦人。不過,那時的母親還不是一個婦人,而是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她只聽說過大蟲的可怕,并不知道大蟲就是老虎,而且是龐然大物。
據說當時母親在眾人的笑鬧間,并不覺得羞慚,只是不停地嗚嗚哭著。
她太小了。
母親十五歲時在一個極簡的儀式中成婚。婚后未久,父親遠赴白沙墟附近教私塾,留下母親一人在家侍奉祖母,生兒育女,墾殖田地。日常開支及涉外事務是不用母親管的,父親將家用錢交給三叔父,由他全權支配。
幾年過后,父親返回本村行醫。這樣,母親一樣不用管事,只是辛勞如故。
天還未明,母親就悄悄起來做早炊了。入學之前,我一直和母親睡在一起。一覺醒來,發覺不見了母親,不免有點著慌。在黑暗的屋子里,只要聽到灶間傳來的番薯跌進木桶的隆隆聲,搓洗筷子的嘩嘩聲,心里就會踏實許多,覺得母親仍然睡在身旁,不再害怕老鼠和鬼怪從床底下爬出來。
起來后,不見母親的形影,原來她又得趕到三五里外的瓜菜地忙活去了。播種,移植,接枝,搭架,當然還有澆灌,當母親干完這些活計之后,才挑著新摘的菜蔬瓜果之類回家。她見我喜歡金黃的菜花,次日就摘了滿滿的一束番芋花,后來還摘過幾次。番芋花真是美麗極了,那紅色之紅簡直無以倫比,近似美人蕉,花形卻沒有美人蕉的夸張,有點亭亭浄植的樣子。我想,母親摘花全然是討我的歡喜,因為平時并不見她喜歡野花,許多農婦好像也都這樣。審美是需要余裕的,沒有閑時光,便把最樸素的美學給暗暗扼殺掉了。
從園圃回來,這時太陽升起,一天勞作的序曲算是奏罷,真正的戲劇上場。舞臺是水田和坡地,這是多幕劇,轉場或不轉場,直到夜色沉降,不用落幕的。
過去,據說我家的水田很不少,大忙時節要雇請短工,土改時差點被劃為富農。此后,父親忍痛割棄了遠處的一些山田,又不敢請人幫忙,母親作為田地中的主角,戲份就更重了。三姐說,有一年六月,母親妊娠水腫非常厲害,幾乎走不動了,仍舊要下田。那時三姐念高小,功課也顧不上,跟著母親割插。一天,三姐貼近母親身邊插秧,聽見母親呼哧呼哧直喘氣,實在忍不住了,叫她放下秧盆休息。母親不聽,三姐立刻罷工抗議,她才勉強上田,坐在濕漉漉的田埂上喘息,連走上田頭的氣力都沒有了。
六月是農家最難熬的季節。在南方,這是臺風季,雷雨季,而我們村子又慣發大水,割插連在一起,人們實在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的。
我中學畢業回鄉,在田野中度過六個盛夏,嘗受過此中近于殘酷的體驗。天上烈日烤炙,腳下田水蒸騰,十足的“赴湯蹈火”。假若大雨傾盆而至,根本無須躲避;身上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在我們是慣常的事。我參加生產隊勞動的時候,母親已經年過半百,跟我們青年人一起干著同樣的重活:割稻,脫粒,挑谷,擔草;時間長度也一樣,甚至更長。不同的是,青年人干活是運動式的,母親卻不趕速度,干活時一直垂著頭,像一頭老牛一樣,只曉得慢慢地做,不間斷地做。
在旱地里的勞動耗費母親更多的心血和筋力。除了隨生產隊出工外,她幾乎把白天余下的所有時間都漚在自留地里。合作化以后,農民沒有了自己的土地;經歷過公社化,“共產風”,大饑荒,然后有了所謂的“自留地”,自然當命根子看。在自留地里,母親成了“園藝家”。她盡日整弄,總是設法在有限的幾分地里播下更多的品種,收獲更多的果實。
在母親那里,最受寵的是番薯,因為能填飽肚子,所以種的最多。地里也種花生和各種豆類:黃豆、黑豆、紅豆、綠豆,各種顏色都有,還有形體窈窕的眉豆;瓜類有甜瓜、黃瓜、絲瓜、節瓜和南瓜;蔬菜的品類更多,除了常吃的白菜、芥菜、蘿卜,還有芥蘭和嬌貴的荷蘭豆。母親不時地會摘些豆角葉子、南瓜花煮給我們吃,比起簕菜、灰仔菜一類野菜來,味道好得遠了。
母親有自己的盤算,最看重糧食作物,所以又間種了高粱和小米。北方的農作物很少人種,小米簡直無人問津,但母親年年種,而且長勢都很好。她怕孩子們吃了小米“上火”,用許許多多壇壇罐罐藏起來,隔些時候再吃。
季節性收獲誘惑母親,沿著自留地的邊界,不斷地向外蠶食、拓展;這種野心后來發展到開荒,試圖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耕地。有兩塊很大的荒地,完全是憑著她一個人的力量用鋤頭一鋤一鋤地啃出來的。可是,種不到一年,兩塊地就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中被沒收了。母親不死心,臨時改變策略,在生產隊耕地的邊緣和角落里,又開出若干巴掌大的地塊,想不到形勢迫使她成了“游擊專家”,依靠“化零為整”的戰術,贏得和往年一樣豐實的收成。
我始終把參加生產隊勞動看成是懲罰性勞動。倘是“雙搶”季節,就得從天明以前開工,一直忙到深夜,干活時間長達十七八個小時。因此,對于母親那種寸土必爭的侵略野心,非但不加贊賞,反而有所鄙夷。可是,目睹了她起早貪黑的勞苦,心里不免憐惜,于是不自覺地被她拖入開荒的熱夢之中。祖先發明木犁是有道理的,鋤頭顯然更原始;木犁翻地一天,用鋤頭就得費去一個月。我用犁,當然也用鋤,一氣在山上和海邊又開出了幾塊番薯地、豆角地和菜地。其實,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稼穡的艱難;我做的這一切,全然是為了討好母親。
在我們村子,不論男女,不但耕田種地,還上山下海。上山打柴除了用于炊事,多數挑到墟鎮或磚瓦窯賣,是最現成的生計之一。下海不像打柴要外出一整天,有點業余的味道,只需一兩個小時,采獲的海鮮就夠自家食用一兩天了。
村子背山面海,其實是一個小海灣,有潮有汐。退潮的時候,男人紛紛手持竹竿出動“趕魚”,也有用撒網,垂釣,用藥或自制的手雷捕魚的。女人則在沙灘或泥涂上作業,采海菜,拾貝類,用釘耙捕蝦,更多的是挖掘螺貝或泥蟲。“文革”后期,“農業學大寨”,動員全數男女圍海造田,結果造出來的田是一大片鹽堿地,寸草不生。村人卻從此失去了一個偌大的菜籃,再也無海可下,只得望洋興嘆了。
圍海之前,像那樣一個聚眾勞作的地方,母親是不可能不在場的。
到了海灘上,母親還是喜歡干力氣活,帶了鋤具和竹籃,做“掘地派”。她很少拾螺,特別是那種很常見的小釘螺,叫青螺或白螺,小姑娘們上學時喜歡隨身帶著,咬掉尖尾巴一路吮吸。母親雖然隨群下海,卻大多單獨行動,自選一塊洲渚挖掘。不知道是憑自家的經驗,還是跟誰習得的本事,她善于辨認“螺眼”,即露出灘涂之上的不同形狀的小孔,照孔開掘,往往事半功倍。平時,我只知道母親是個一味苦干的人,想不到還能巧干,每次在海邊列隊歸來的婦女中,都數她的采獲最多。
一年四季,夜以繼日,母親不知疲倦似的,從來不曾間斷手中的勞作。如果她真的感覺疲倦,會變換另一種勞動方式,總之不會讓雙手閑下來。
我們常常稱頌勞動者對勞動的熱愛,殊不知熱愛勞動是后天習得的,是勞動習慣所培養起來的一種帶依賴性的情感。對于懲罰性的勞動,強制性的勞動,包括為家庭的溫飽而作超負荷的勞動,居然可以做到全力以赴,不眠不休,實質上是一種變態。閑靜下來,念及父母劬勞,往日的尊敬不免更多地為哀憐所代替。
母親想不到,紡麻線—— 一個原始性動作——竟然暗示了一種宿命: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走不出循環往復、永無休止的勞作的一生。
Ⅳ 休閑與娛樂
印象中,母親從來沒有休閑的時候,除非遇上大雨天,或者在夜晚。
大雨天,母親會留在家里,通常不是選種,就是縫補,都是一種替代性的工作。母親選種極其細心,把豆子或別的種子倒在篩子上,然后把那些干癟的、有蛀孔的、缺邊的,連同碎石子,一顆一顆地放進另一個盆子里。只要種子不夠飽滿勻稱,都要被淘汰掉。
對種子的珍重,使每個農戶都不能不重視它的貯藏。母親竟由此引起了對容器的興趣。先是大小陶罐,后是各種式樣的鐵罐,再后來連塑料小盒子也成了她的藏品,簡直為收藏而收藏了。
在鄉下,凡農婦都會針線活。母親做針線的程度,大約算得及格,因為她只能縫補,不會裁剪衣服。看著母親粗大的手拈住小小針線,常常會生出一種滑稽之感;實際上,她帶出的針腳是很細密的,一點也不粗糙。小時候,她在我右肘的地方給補了一小塊紅色補丁,非常耀眼,結實,蹭也蹭不掉。
母親自認手拙,卻又不肯守拙。這樣,做針線也就不再是閑工夫,反而增加了她平日的負擔。
有一個過去曾經給我家做過短工的老實農民,我們叫他松二叔,土改后妻子死了,兩個男孩沒人照料,襤褸骯臟得不行。他們家住新村,離我家很遠,母親每隔幾天便過去把父子三人的衣服抱過來縫補漿洗,直到大兒子成家為止,這中間少說也有七八年時光。
還有附近的兩個單身漢子,母親也會經常替他們縫補,其中一個叫阿和的,及后在運動中被動員起來批斗父親,結果成了仇人;另一個叫阿賞,對母親的感情倒是一直很好。母親把他當作兒女一般看待,見他住的房子小,又老舊,便讓他搬進我們家,又到處張羅說媒給他娶媳婦。
到了晚年,母親在城里,還惦記著種田的阿賞。她搜集了好幾個大麻袋,拆洗過后,親自縫補得熨熨帖帖,說是阿賞裝肥料要用的。
鄉下人與城里人不同,生活受制于天氣的影響。若是晴天,村中是很少閑人的;換了風雨天,巷道反而變得熱鬧起來。這時,無論男女,大多不是聊閑天,就是打撲克;賭博風氣經年不絕,聽說近年更加熾盛了。
在婦女中間,雨天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做糕點。她們輪流做出各種花樣:糖糕、咸糕、煎糍、炒米餅、葉貼,還有下鍋煮食的刀切粉……多達二十幾種,給貪婪的男人和孩子們吃。鄉下的女人,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滿足男人和孩子的欲望似的。她們天性柔弱,卻如此慷慨地奉獻自己,實在令人驚嘆。
小學課文講過“千人糕”的故事,說做出一塊糕,要費去上千人的勞動。且不說糧食的由來,即使有了稻麥,要做出糕這種精細的食品,也很不容易,尤其在鄉下。
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村子里還沒有碾米廠,更談不上制作米粉和面粉的機器。我們吃的大米,全靠磨和碓,還有篩子這樣幾種極原始的器物的幫助才給弄出來。到了要做糕的時候,先把大米用水泡透,然后找到石磨,一勺子一勺子地舀到磨盤凹陷處,用手慢慢地推。也有用木碓的,叫“舂粉”。操作時,把泡好的大米放入石臼內,扶著固定的欄桿,一腳一腳地蹬著木碓的一端;利用杠桿原理,裝有鐵杵的另一端隨即對準石臼一上一下地撞擊。估計大米粉碎得差不多了,于是雙腳停下,蹲下來用木杈子支好木碓,分多次把碎米掏出來,放入一個名叫“籮斗”的用銅線織成的極密的圓形篩子內,慢慢地搖、拍,一點點篩出粉末。最后,把殘留在篩面的碎米再行倒入臼內,于是一切從頭開始。
除了田間勞動,農婦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消磨在這類活計上面。老天,這是怎樣地拿有限的生命開玩笑啊!
小時候貪吃,為了吃到喜歡的滑糕,我常常抱起籮斗自告奮勇說要跟母親一起舂粉去,結果十有八九因為無法忍受那種沉悶的勞動而中途逃了出來。糕煮熟時,我忙著吃,完全顧不上站在身旁的滿頭大汗的母親了。
雨天多暇,畢竟過于短暫。在公社時期,下小雨也要出工的;即使雷雨交加,南方的天氣說晴就晴,只要生產隊長一聲哨響,多熱鬧的牌局也得頃刻解散。
其實,暮晚是最安閑的時候。這時,牛羊下山,炊煙升起,家家尋喚孩子和四散的禽畜。有時我在海灘散步,會遠遠聽見村中傳來的喧呼,細而清晰,猶如在山間聽到松針落地的聲響,幽靜極了。倘若不是農忙季節,又沒有遇上政治運動,入夜,就會看見火把、馬燈和手電光緩緩游動;人們繼續聊天、打牌,在有限的活動中尋找無限的快樂。可是,不用多久,整個村莊便沉入到黑暗的夢鄉里了。
對母親來說,夜晚倒不見得有更多空閑。由于父親幫助料理晚炊,她便安心留在自留地里,到家時往往要掌燈吃飯。飯后她要做好些瑣碎的事情,比如到草垛搬柴禾,清理豬圈和雞塒,等等。我和妹妹小時候,還得她照顧洗澡,哄我們玩耍、睡覺。等到一切歸于安靜,她才會騰出手來,用火,用凡士林,療治多發的“豬尿皰”和嚴重的皸裂癥。
什么閑情之類,于母親是沒有的;一個埋頭勞作、寡言少語的人,自然更談不上娛樂。如果說,她也曾參與過一些娛樂活動的話,那么,除了春節看掛燈、舞獅舞龍之外便只有看大戲和看電影了。
可憐的鄉下人,一年到頭看不到幾場電影;如果不是廟會,甚至連一臺大戲也看不上。所謂大戲,是說的粵劇,一般是縣里才有的演戲班子。大戲里唱的咿咿呀呀,全場都聽不懂;生旦末丑,搽脂抹粉,一招一式,也都異于常人,所以,大家其實是看稀奇一般地看。再說,大戲有氣派,光是袍服,鑲金繞翠,珠光寶氣,就把簡陋慣了的鄉下人震住了。小姑娘們迷上穿在旦角身上的閃閃發光的衣服,第二天爭相起早趕到戲場,在地上四處搜尋可能散落的珠子。
公社有一個電影放映隊,住在鎮上的電影院里,大約上頭指定下鄉任務,每隔一段時間,就在十多個大隊間巡回一遍。村里要是輪上放電影,至少也得兩三個月。放映隊員成了全村最惦念的人,男女老少都熟悉他們的名字,常常探聽他們的行蹤:到了鄰近的大隊沒有?哪個村子放電影了,十里之內,人們必定聞風而至,翻山涉水不在話下;有時傳言有誤,十天之內白跑幾趟也是有的。一部《地雷戰》,少說看過十遍八遍,人們仍然津津有味地追看下去。縣城放映朝鮮影片《賣花姑娘》,一時成了特大事件,四方男女紛紛進城,據說鄰村還發生了在電影院丟失孩子的事。
露天影劇院就設在小學操場上,操場后面緊挨著一個小土坡,觀眾太多就可站在那上面,成為天然的后座。聽說當晚要來演戲或是放映,從早晨開始,小學生就會陸續從家里把竹椅、板凳、條凳統統搬出來,搶先占據前頭的位置。為了爭占地盤,小家伙們常常吵架,甚至動起手來。
如果不是親歷者,真不敢相信母親是最忠實的觀眾,尤其鐘情于電影,沒有哪一個場次是缺席的。當她得知放映隊進村之后,下午必定早早收工,決不會像往日一樣待在地里;到家之后,立刻生火做飯,草草吃過,便找來孫女領她提前進場。
開映以后,母親目不轉睛地一直盯著銀幕,像是課堂里的一名專注的小學生。銀幕中出現的所有人物、場景、風景,對她都有極大的吸引力,叫她感到親切、緊張、同情或忿恨,以致不時地叫出聲來。國產片子的蒙太奇組接不太離譜,以母親的思維,還能跟得上故事發展的邏輯,因此,人物的命運會緊緊地牽動她的心。她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有時候居然也發表一點評論。
祖母看大戲,不看電影,說電影中的人物全活在一張布上,所以是假的,是騙人的把戲。母親不同,把電影世界看得跟生活一樣真實;她從來不知道,也不會相信世界上有不真實的事物存在。這種電影觀非常奇特,直到晚年看電視,仍舊是一樣的態度。無論新聞,還是連續劇,只要打開電視機,母親就會馬上進入角色,如果有人坐在身邊,她會指著畫面說:“你看,這個人前天來過,今天又來啦!”或者:“有這么狠打人的嗎?唉喲!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完全信以為真,那種認真投入的程度,使我感到十分吃驚。
對于母親如此熱衷于觀劇,父親覺得好笑,只好照例歸結到愚婦人的名下去。
在母親的潛意識中,一定向往著一種新奇的生活,生活以外的生活。這種生活和原先的生活并不脫節,都是現實中的生活。從小時候開始,母親就被寂寞、孤獨和恐懼所籠罩,被無盡頭的沉重的勞作所壓抑,長期處在一個幽閉的世界里,所以需要釋放。
到了晚年,我們看到她果然變了一個人:愛社交,愛說笑,愛游覽,愛玩耍,愛穿花衣服。她買玉手鐲,買金耳環,冬天買絨線帽,夏天買皮涼鞋……她買所有這些,都不曾想到“顯擺”,只是看到別人穿戴起來漂亮,她也要漂亮罷了。書本子有一個詞,說是“返璞歸真”。“真”是母親的本色,不存在歸與不歸的問題;而她一生樸素,需要返轉的,只能是熱鬧繁華。
三姐跟我談起母親時,常常拿村里的農婦做比較,認為母親晚年大體稱得上“幸福”。因為她終竟有了余閑,而她的希望也都得到了滿足,姑不論這希望是多么的微末;而許許多多農婦,自始至終被淹沒在死水般的生活里,連一個希望的氣泡也沒有。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稱得上“幸福”,對母親來說,也來得太遲了。
Ⅴ 與祖母
過去,童養媳在農村并非是罕見的現象。
在我們村里,就有好幾個童養媳。童養媳其實是小女奴,她們的身份從小就被確定了,而且大多數遭到家人的虐待。婆婆的權威至高無上,不能忤逆。一個童養媳跟婆婆頂嘴之后跑回娘家,當天被娘家遣返。婆婆掌嘴,還用燒紅的柴炭燙她的腳,一邊燙一邊罵:“小母狗,看你還跑到哪兒?”
祖母心腸軟,膝下又沒有女兒,母親過門以后自然充當了婆婆兼母親的雙重角色。祖母教會母親生活,勞動,待人接物的各種禮儀。雖然,母親得一刻不停地干活,但是從來不曾遭到祖母的打罵。要是到遠處干活,祖母會留給母親最好的飯食;兩個人在外面干活,祖母會給她吃稠的,自己喝稀的。遇到挑擔子,祖母也會把重擔撂在自己肩上,有時還得接應母親。平時,母親很少與人爭執,遇事時祖母總是袒護她,使她特別感激。
母親想不到,有一天,憐愛她的祖母竟然也會傷害她。
大哥早夭,母親接下來一連生了三個女孩。這時,祖母按捺不住了。她認定母親“命水”不好,從傳宗接代的方面考慮,決定讓父親納妾。這是一個根本無法還手的打擊。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以后,既不敢哀求,更不敢抗辯,天天晚上跑到大姑媽家里哭。
父親是有名的孝子,但是在納妾這件事上,他沒有順從母命。而祖母也不肯妥協,從此母子間沖突不斷,直到我出生之后,才算有了和平的局面。
按邏輯推斷,母親對祖母一定會怨恨在心。然而沒有。母親記住了祖母所有對她的好處。就在納妾的事情上,她也不會覺得祖母有什么錯處,天底下畢竟有那么多男人納妾;只是火落到了自己頭上,能逃脫算是幸運,逃不脫便只好認命。
因此,母親一直保持著對祖母的敬愛。
我上高中的時候,祖母臥病不起,時間拖了整整三年。回過頭看,祖母大約得的是肺結核,或者其他心腦疾病并發支氣管擴張出血,床頭置放著一只痰盂,每天都有痰血吐在里面。在鄉下,老人得了重病簡直是無須醫治的。父親沒有送祖母到公社醫院去,只是偶爾給吃幾服中藥;不過,他會時常看顧祖母,站在床前跟祖母說說話。有時,為討祖母高興,還會像“二十四孝”中的老萊子一樣,打拳給祖母看。至于祖母生活中的諸多事項,除了煎藥,全都包攬在母親一個人身上,其中包括供給飲食、照顧便溺、清理痰盂、洗換被服,等等。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母親照例做著日課,毫無怨言。
而且,母親并非專職的陪護,她要在野外勞動歸來之后做著所有這些,更不用說還有那么多家務纏身。周圍的女人替她抱不平,說:德奎婆不是有兩個媳婦嗎?另一個呢?于是慫恿母親和三嬸母輪值照顧祖母。母親聽了,并不在意,也不搭理,照例做她的日課。
祖母去世時,村里正好發大水。我家老屋的外墻坍塌了,全家搬到鄰近的草間居住。母親發現,先前一直陪伴祖母的老黑貓戀著老屋,在那里走來走去,不肯跟我們遷移。我們捉它的時候,它就逃上祖母住的屋頂,在那里守著,不吃也不喝。母親很是悲戚,把黑貓認作祖母的魂靈,于是一天三頓,每頓都端著盛了貓食的瓦盆子,端端正正地擺放到老屋的墻頭上去。
去世前,祖母把金耳墜解下來交給母親,連同祝福。
臨到母親,最后也像祖母一樣解下耳墜子,鄭重地交到妻的手上。
Ⅵ 與父親
夫婦之間,城里人稱“愛人”。這個稱呼始終沒有在鄉下流行起來,大約由于鄉村講究“從一而終”,一旦結合,哪怕“怨偶”,畢竟也是“偶”,因此自然舍棄這個多少有點張揚的酸溜溜的字眼,而采用另一個平實的公婆的稱謂。夫婦互相招呼,便稱“孩子他爹”,或是“孩子他娘”,故意拉大距離,顯得不那么親熱。
對于父親,母親從來直呼其名,這在上輩人來說是少見的。婦女的名字,稱呼時一般不被提起,只說丈夫的名字,再加一個附帶性的“后綴”。比如村里有一個男人叫德利,輩分很高,卻起了一個叫“二妹”的小名,這樣晚輩稱呼他的女人就只得叫“德利二妹婆”,像“艾森豪威爾”一樣又長又別扭。合作化時候,村里的婦女給起了一批新名字:“麗英”“玉珍”“翠芳”之類。雖然大同小異,但是有著獨立的意義。父親填表入社時,并不替母親起名字,仍用原來的小名阿慈。在他們之間,似乎談不上恩愛,彼此尊重應當是說得過去的。他們從來不曾打鬧過,這在上輩人來說也很少見。
平日里,父親和母親兩人很少對話。父親見識廣,有主見,凡家庭的大計劃,比如修房子、買田地、賣豬賣牛,都用不著跟母親商議,但是會“照會”母親。而母親是一個事務主義者,今日重復昨日,實在沒有什么值得通報的新事;只有涉外事務,比如親戚來了,該如何打發一類,才會“照會”父親。
母親在人前常常自言蠢笨,對于父親的作為,大致上是誠服的。但是,她并不把父親當權威看,對于父親的意見,決不肯違心地服從。母親有一個特點,只要心存異議,從不爭辯,只是保守沉默,甚至幾天幾夜不說話。沉默時,她有一個標志性的動作,就是把嘴唇撅起來,父親說是可以掛一個油瓶子。初中時,一次周末回家,父親很著急地告訴我,午飯時對母親數落了幾句,她就空手出門去了,至今沒有回來。這時,天已擦黑,全家不得不分頭去找,驚動半個村子,依然不見人影。直至午夜,母親才悶聲不響地踽踽歸來。
這是一種消極的對抗態度。父親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根本受不了這種冷戰氣氛,所以到最后,還是自己投降了事。
在農村家庭,無論女人多么能干、強悍,在男人面前都是弱者。打鬧,罷工,出走,以致服毒,上吊,都是弱者的武器。其目的無非為了維護自我有限的尊嚴,改變不平等的地位。母親跟別人不同,她使用的武器惟有沉默,這種武器實質上將火力對準自己,對別人構不成傷害。至于出走,很可能是她看透了父親跟祖母一樣的軟心腸,因此借此恐嚇一下,讓父親懂得退讓。還有一種可能是,她只是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舔自己的傷口,完全與別人無關。但不管是哪一種情形,此后,這種行動再也不曾出現過。
父親讀書人出身,有著不少的傳統觀念,其中之一是不棄“糟糠之妻”,平時對母親是寬容的。他堅持不納妾,大概也同這觀念有關,致使母親為此感激一生。還有一個觀念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兩個觀念,在母親這里是有沖突的,因為她永遠記得來自“手足”的傷害。
祖母生下父親和三叔父兄弟兩人,從小疼愛三叔父。祖父死得早,家庭的重擔落在父親的身上,但因此,也磨練了他的生存的勇氣和能力,正式結婚過后,就早早外出教書掙錢了。父親把掙來的錢按月寄給三叔父,讓三叔父當家。可是,他想不到三叔父沾染了紈绔子弟的習氣,游蕩,賭博,幾乎把錢花個精光。三姐說,那時已經有了大哥大姐,可是連他們長達一個月也嘗不到肉味。父親假日回家,母親將真實情形告知他,而祖母為了保護三叔父,卻是極力加以掩飾。父親走后,三叔父遷怒于母親,沖突之下,竟然大打出手。
母親恩仇分明,看來有點乃父之風。她記恨三叔父,還有土改的事。那時,兄弟倆已經分家。我家差點被評為富農,幸好有貧協主席多人為之解脫,而三叔父是貧農小組長,卻不曾出面為我們說話。這種袖手旁觀的態度,在母親看來等于見死不救,用她的話說就是“等沉船撿舢板”,居心叵測。母親不知道,當時不少地主富農是由親人檢舉揭發最后定案的,因為親人的證據最具殺傷力。這其中,有出于工作隊動員的,也有主動請纓的。主動有什么好處呢?目的是可以合法地侵占親人的財產。借親人下手,很有點“以夷制夷”的味道。比起這些“踩水入船”分子,公平點說,三叔父的態度溫和多了。
至于三嬸母對母親的傷害,則是人格上的傷害。傷害之大,她們都想不到,竟然成了當時方圓幾十里的一個新聞事件。
我家,三叔父家,還有不同房族的阿祖婆一家,合住一間大屋。靠門口的一半屬于阿祖婆。我家住里間,三叔父家住廊間,兩家共用一爿廳堂和天井。阿祖婆在廳里設置牛欄,養了一頭母牛,一頭小牛;三叔父家的稻草就堆放在大廳的另一個角落里。
一天,母親剛剛從地里回來,阿祖婆就從屋里沖了出來,揪住母親的襟領破口大罵,說母親心腸歹毒,打死她的小牛。母親一頭霧水,當然不會承認,這時阿祖婆再次拽住祖母,說:墻沒穿,屋沒破,哪個惡人進來啦?不是你媳婦是誰呢?祖母猜定是三嬸母干的,因為她多次抱怨堆放的稻草被小牛叼走、嚼食,這次可能被她親自撞見,一時性起,失手把小牛打死了。為了息事寧人,祖母背后勸說母親包攬在自己身上,說:你是大嫂,大人大量,就饒讓她這一次吧。又說:吃虧是福,善心積德益子孫。
母親居然聽從了。
母親供認之后,阿祖婆立刻告上村公所,要母親掛牌到鎮上示眾。據說示眾時,母親得敲著一面小鑼,一邊敲一邊說著自瀆的話。阿祖婆和三嬸母本來很要好,后來不知為何鬧矛盾,把小牛事件給翻了出來。阿祖婆湊近三嬸母的臉罵:“你這爛毒婦!昧良心!打死了小牛,反賴自己大嫂……”三嬸母始終不敢吱聲,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有了這段屈辱史,母親也沒有和三叔父一家斷絕外交關系,對雙方兒女間的往來也不設關卡,算是“和平共處”。三嬸母嘴巴不饒人是出了名的,周圍的婦女都怕她,大約因為背了歷史上這筆精神債務的緣故,獨獨對母親還能保存幾分敬畏。
父親始終貫徹他的“兄弟如手足”的原則,對于三叔父一家,在經濟上一直提供援助。父親的援助盡量不讓母親知道,而母親也裝做真的懵然不知。三叔父家有一天斷炊,父親深夜摸黑起來,拿著準備好的布袋走近米缸,悄悄裝滿了便提著走。可是他粗心大意,竟不知道布袋破了一個小洞。第二天早上,母親起來做飯時發現,有一行大米彎彎曲曲清清楚楚地從里間一直通向廊間。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叫醒父親說:“你起來看,老鼠偷大米啦!”父親連連擺手,又指了指廊間,意思是不要讓三叔父家聽到難為情。
這是三姐說的故事。在母親晚年,我曾經當面問她是否有過這樣一回事。母親說:是呀!你父親一輩子都記掛你三叔父,怕他餓死。她大概想起來覺得有點滑稽,說完便笑了。
除了“文革”,從土改到合作化的幾年,是父親一生中最陰郁的日子。這種陰郁的心情,連母親也看出來了,勸慰父親說:“現今有個飯碗端著就好了,整天憂心什么呢!”父親多次說起來,笑著說:“你母親說得輕松,她可知道這碗里的飯是從哪里來的!”
母親不懂政治,委實不知道運動的厲害。土改僅評議階級,便足夠讓父親寢食難安,更不要說后來斗爭地富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面。最可怕是運動接連而至,沒有終結的時候。合作化來了,遲遲不被結合入社;入社之后不久,又要“整風整社”了。
村子里這時揪出幾個典型的不滿分子,其中還有一個是土改根子,村人稱是“貧農骨”。白天,鄉文書把他們的言論抄在黑板報上,大概相當于后來的大字報;晚上,民兵將幾個人一起拉到鄉政府門前批斗。
有一個青年人叫阿讓,家境比較富裕,土改時被評為中農。他體態魁梧,長相端正,以牧鵝為業,出工時提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身邊是一個浩浩蕩蕩的鵝群,很像一個威風八面的將軍。鄉政府判定他對合作化不滿,有人檢舉他說入社損失太大,引用一句歇后語,逢人便說:“水瓜打狗,不見了一大截哇!”水瓜是我們鄉下很常見的一種瓜,性脆易折。阿讓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再就是在會場里不肯認錯,于是被單挑出來斗爭了好幾場。
十幾年過后,他突然瘋掉了。他在脖子上掛一條白毛巾,模仿當年工作隊的樣子;經常到鎮上和縣里去,不分日夜,說要找政府,又自稱是中央派下來的人,總之行為很政治化。他們家族沒有精神病史,不知道是不是同當年遭批斗有關。因為鬧得厲害,幾個弟弟用鎖鏈把他鎖了起來,一兩年后死了。
最慘的是阿讓的獨生子阿基,人非常聰明,在他父親發病時正念初中,不得不中途停學。隨著阿讓去世后不久,他同樣瘋掉了,死了。
農村不是世外桃源,父親的憂患是有根據的。整風剛過,公社化就來了,“一天等于二十年”,中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階級斗爭轉變為生產斗爭,到處“大躍進”“放衛星”“超英趕美”,這種即將進入“天堂”的烏托邦的狂熱,反而給了父親稍息的機會。不過,母親卻得經受高強度的勞動考驗,同鄉親一起忍著饑餓挖運河,建高爐,日夜苦干,不眠不休。大災荒吞噬了許多人,公共食堂旁邊,還特地建造了一間房子,專門薰治因饑餓引起水腫的病人。等到整個村子復蘇過來以后,大小“四清”運動接踵而至。運動本來是整干部的,但是有一個致命的環節,就是重評階級。這樣一來,父親又得悚悚危懼。好不容易僥幸過關,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隨即把他沖倒了。
開始時,公共食堂的墻壁上貼滿了大字報。母親在外看到,以為是演戲放電影的海報,很高興地告訴我。其實,那正是針對我的一個預警,過了兩天就把我揪出來批斗了。到了“清理階級隊伍”時候,父親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被民兵用繩索綁起來,掛上黑牌,拉到批斗大會上經受眾人的拳打腳踢,然后押解到鎮上的監房里。父親是“二進宮”,被“解放”之后三年,來了“一打三反”,又被揪斗了一次,而且依舊押送到老地方。
在這個非常時期,母親看起來很鎮定,一樣早出晚歸,一樣悉心料理她的自留地。她不曾到會場上觀看批斗的場景,也不曾向我打聽大會上的詳情,只想知道事情的結果。在她的理解中,人禍同天災一樣,以她個人的能力是無法應付的,只好等候結果。我每次從鎮上探視父親回來,她都會問道:“你父親怎么樣了呢?”然后長久地沉默不語。后來父親中風癱瘓在床,她每天看望幾次,偶爾才問一句,但都是類似的話:“你父親怎么樣了呢?”母親似乎有意回避事情經過的細節,或許以為所有這些細節于事無補也未可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變故,對她的精神的震蕩是巨大的。
當事情過去許久,“文革”已近尾聲,一天她勞動回來,還沒放下工具,便驚恐地告訴我說,外面墻上又貼了許多大字報。我出去一看,原來是征兵宣傳廣告。
父親去世當晚,我從命把巫師請來,剛剛在廳堂里站定,就聽見身邊“咚”的一聲,只見母親雙膝一齊跪下,放聲哭道:“夫君呀——”接著用了鄉間哭喪歌的調式,一邊哭,一邊唱起來。我不忍面對這種場面,把三姐撇在原處,徑自走出門去。
母親一直唱了一個多鐘頭,哀嚎一般,在村頭也能聽到。
第二天早上,我問三姐,母親唱了小半夜,都唱了些什么?三姐說,母親唱父親一生怎樣受苦受屈受累,唱到后面,凈唱父親待她怎樣地好……
我聽了,眼淚奪眶而出。
Ⅶ 與兒女
比起城里人,農村婦女的生殖能力特別旺盛,每人膝下都有一大群兒女。鄉下人的生殖是同生產連在一起的,單純的、吃喝玩樂的生活不是他們的生活,因此,他們需要勞動力,需要更多強壯的臂膀,需要男丁。近三十年來,國家積極推行“計劃生育”運動,而農民仍然不顧一切,冒著嚴厲的懲罰,包括被追捕和關押的風險,也要更多地生育。
聽三姐說,母親也曾生下七八個男女,大半夭折了。即使剩下三姐、我和四妹三人,從出生到長大成人,重組家庭,母親相隨著不知道損耗了多少心力。父親是鄉村醫生,雖然在經濟上無須太多憂慮,重大事務上可以代替她承受壓力,但是,作為一名農村婦女,童養媳,妻子和母親,始終無法擺脫悲劇性的角色——有事或無事的悲劇。而生活可以給她的喜劇的戲份實在太少了。
我是獨生子,在家里自然成了寶貝。出生后,據說接生婆說是痰火大,要母親天天到田野里采集崩大碗和田鐸菜煎水給我灌飲。由于體弱多病,母親信拜觀音菩薩。我有一個小名“觀雨”,母親一直這樣稱呼我,這名字就取自觀音。母親還用襁褓背著我走很遠的地方,認巫師為契父母,以保佑我無病無災,四時平安。從記事的時候起,母親常常把我帶到廟內,面朝眾多土偶,燒香、叩頭、跪拜。我斷奶很晚,在此數年內,母親嚴格忌食,糯米、鯉魚、牛肉之類從來不敢食用。農村重男輕女,母親雖然未曾賤視女孩,但是對于男孩的我,確實特別鐘愛。
入夜,老舊的大木床成了我的樂園。煤油燈站在裝滿稻谷的大甕的瓦蓋上,橘紅的光鍍亮四壁,蟑螂在壁間不時地踱來踱去。母親忙完手頭的活計,然后坐到床沿上陪伴我,看我玩火柴、彈珠,蓋房子和造車子。她插不上手,只是靜靜地看。我學會做手影,做出各種人和動物給她看;她覺得有趣,捉住我的手教她,可是怎么也學不會,惹得我得意地大笑。這時候,她就會把我攬過來,或者雙手將我高高舉起。許多時候,我會給母親捶背,涂凡士林,遞給她剪刀、針線、火籬子,做完了就像完成了什么大勛業似的興奮。困了,大多在母親的臂彎里入睡。在蹭來蹭去睡不著的時候,母親也不會像別的母親嚇唬孩子那樣,拿兇神惡煞或古靈精怪的東西來嚇唬我,只是輕輕地拍打我,一邊拍,一邊唱古老的歌謠……
入學前夕,父親命我到他兼做診室的小屋子里睡覺。從此,我便永遠失去和母親在一起的溫馨的夜晚了。
比起母親,父親是一位嚴厲的教官。為了不讓我和野孩子混在一起,他把我看管起來,給我安排念詩和習字的功課。而這些,母親是不能教給我的。其實生活中還有許多知識,如如何穿夾衣、系鞋帶,睡覺時如何預防著涼等等,都是來自父親的教習,更不要說翻查字典一類事情。這樣,母親自然下降到了一個旁觀者的位置。習字時,她會站在我身后,看我一筆一畫地寫,那么安靜和耐心,卻不知道我在寫些什么。
一天,母親很鄭重地告誡我,說字紙要存放起來,不能隨便扔在地上踩踏,好像平日教我愛惜糧食,必須把丟在飯桌上的飯粒撿起來吃掉一樣。大概是從哪里聽來“敬惜字紙”一類古訓吧,總之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母親在學習方面給我的唯一的教誨。
剛到鎮上念初中,有一段時間天天逃學。由于從小被家人溺愛,一旦離家便得了“戀家癥”。每到黃昏時分,一定想母親,想祖母,想村里的炊煙,想得不行,就拔腿往家里跑。
當然這是父親所不容許的。他強令我次日一定要回到學校里上課,這就苦了母親。她得比往常提前一個多鐘頭起床,先給我做好飯,然后再為全家做早炊。全家吃的是稀飯和番薯,而我吃的卻是白米飯,外加雞蛋、鮮魚和干蝦。我不但毫無愧意,還受罪一般吃得抽抽搭搭。吃罷飯,四周暗黑,母親怕我在路上受驚,總是護送我,到了一個叫新河的地方,天色大亮,這才在高坎上站定,目送我一個人走。
高中畢業后回到村子里,不久,同一位女同學結了婚。那時,我依然沉湎在小布爾喬亞的好夢里,想象在文學方面如何一鳴驚人。母親對于我們的作為是不滿意的,我們不但不曾設法減輕她的家務負擔,也沒有按照生產隊的規矩出牌,吊兒郎當,經常缺勤。在母親看來,我們肯定做不成殷實的莊稼人。過去,她大約受了父親的影響,認為讀書是少年人的正途,對于書本有所敬畏。現在不同了,我的身份已然改變。母親會認為,書本的神圣性,或者說用處,只限于學校的范圍內,是供那些飽食終日的“斯文人”使用的,村子里有哪一個莊稼人是沉迷于書本子的呢?她不能不把對我懶散的不滿遷怨于書本。我多次發現,要是她安排我干活,而我因為耽于看書而遲遲行動,臉上就會露出慍意,甚至不屑的神色。在母親那里,勞動是至上的,不論是何種勞動,絕沒有世俗的那種貴賤之分。只要勤勤懇懇地勞動,她認為,建立一個小康之家應當不成問題,起碼不至于餓死。母親嫉恨書本是有道理的,她擔心書本會勾引我走向墮落,成為二流子一類人物,以致毀了一生。
在實際生活的壓力下,我們老實了許多。妻靠著一部老掉牙的華南牌縫紉機,以“搞副業”的形式,贏取了全隊婦女的最高工分;而我已能嫻熟地掌握各種農具和技術,在生產隊的男勞力中,也曾一度積分最高。此后,母親在我們面前變得和悅許多了。幾年過后,我戲劇性地變做了衛生站里的醫生角色,書本成了在場常用的道具。我不曾問過母親,不知道她這時對書本還抱成見否。
無可否認,自從長大并親近了書籍之后,我同母親的關系確實變得日漸疏遠起來。及至后來,我由醫生改做了編輯,干起了做書本子的行當,離母親就更遠了。這是我想不到的,母親更是想不到。那天,我手提簡單的行李,登上手扶拖拉機,頭一次遠離故土,奔赴省城工作。這時,在送行的行列里,獨不見母親的身影。母親呢?誰知道,她是不是一個人躲在老屋里暗暗哭泣?
可怕的是,這個發現來自幾十年后的回憶。至于當時怎么想的,如今卻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臺風過后許久,記不清是一年中的第幾次臺風,我從省城回家探望父母。乍見之下,母親便嗔怪說:“刮那么大的風,也不回家看看,家里要是被洪水浸沒了,你也不知道……”在母親心里,我當永遠記掛著老家,就像她記掛著我一樣;當她發現事實上并非如此時,當然要感到失望了。
省城離村子迢迢千里,而且,我是一個有工作的人,那時又正值“清污”,受到報刊公開批判,哪里能夠說回來就馬上回來的呢?可是,她不曉得這些,也不管這些,她看重的只是情感,鄉土的情感,家的情感,這才是世界上最貴重的東西。
論命運,三姐非常不幸。為了三姐的遭遇,母親益增了許多憂患,直至終其一生。
三姐比我大七歲,和柳青《創業史》中的徐改霞是同一代人。她們在合作化時期小學畢業,畢業后,同時走向城市,到處尋找招工的單位,最后同樣以碰壁告終。
公社化時候,村里成立了一所“農業中學”,三姐最早成為其中的學生。學校延請了兩位教師,年老的姓羅,年輕的姓梁。一年后,三姐開始同這位姓梁的教師鬧戀愛了。所謂命運,往往取決于一念之差。當時,鄰村有一位姓關的青年軍官追求三姐,拼命寫信,還寄了相片,結果因為三姐不喜歡軍人而作罷。倘若她做了軍官太太,一生將順遂許多;可是,潛在的土匪血統支配了她,她為自己選擇一條叛逆的,不問而知也是坎坷的道路。
很快,大躍進下馬,農中解散。姓梁的教師是地主的兒子,父母早已亡故,真可謂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他無法可想,只好遠走省城討生活,一邊跑工地,一邊做點黑市小買賣。三姐在全國實行人口管制的情況下,竟敢離家出走,緊隨戀人而去,而且一去就是三年!一天醒來,不見了三姐。父親說是失蹤了,母親在一邊不說話,眨巴著眼睛,臉上布滿淚痕。
父親反對三姐戀愛,何況對象是地主的兒子。“階級”是父親一生中最畏懼的字眼,他親眼看到,在這字眼后面牽系著的許多無告的亡魂。但是,三姐無所畏懼,她確信愛情可以戰勝一切。大約十天左右,父親接到三姐的來信,報告她已經到了省城。據說信很短,留下一個通信地址,說目下有工可做、無須遠念云云。一個年輕女子,遠在千萬里外流浪,無親無故,如何不讓父母掛念呢?那時沒有長途電話,遠近只靠信件聯絡,于是母親天天催父親寫信,向父親打聽三姐的情況。為了使父母放心,三姐在信中編造了許多玫瑰色的故事。十幾年后,她告訴我真實的情形是:天天跑工地,省城郊縣的許多工地她都跑過。倘若做上臨工是幸運的,至少有地方可以歇宿,不然就得露宿街頭。由于省城嚴查“黑人黑戶”,她無處安頓,曾經有過許多個夜晚在馬路上走來走去,直到天亮。那時候沒有通行證,出門需要單位證明,好在她事先讓村里的一位干部朋友給了一沓加蓋了大隊公章的便箋,隨機填寫,才不至于像許多外出的青年人一樣進收容所。可是,怎么可能如實陳說所有這些呢?在父母面前,她必須扮演一個喜劇的角色。直到有一天,她除掉面具,背著行李面容憔悴地出現在父母面前。
半年前,三姐同她苦戀的男人在廣州的一位朋友家里悄悄舉行了婚禮。后來,她把情況寫信告訴了父親。木已成舟,父親沒有異議,而母親在兒女婚事問題上并不介入,她是任由他們自己做主的。一周前,廣州出現“大逃港”風潮,傳聞政府開放海關一周,內地人可以買火車票直達香港。三姐的男人就在頭兩天買票去的,而她因患病不能同往,從此,“各自天一涯”,兩人相隔整整二十年不能相見。
命運有一種偶然性,它那種反邏輯的力量是難以抵御的。三姐沒有世俗所稱的所謂“夫家”,只能在“娘家”長住,這是她難以接受的,然而又無可奈何。她每天發燒,迅速消瘦,幾個月后頸部出現腫大的淋巴。父親作“瘰疬”處理,又延請中醫外科朋友治療,使用各種民間驗方,均無效果。一天深夜,三姐突然昏迷,抽搐,急忙送往鎮上醫院,診斷為結核性腦膜炎之后,再轉送到縣醫院去。住院長達半年,多由母親陪伴照顧,在此期間,母親還要不時地抽身返回村里看望自留地里的作物。三姐和瓜菜雜糧都是母親的兒女,此時同樣離不開她。
三姐與死神擦身而過,可是腳部留下后遺癥,走路一瘸一拐的樣子。在村子里,她沒有戶口,生產隊不給口糧。她連勞動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只好給我們帶孩子,兼起保姆和家庭教師的雙重角色。開始時,男人常有信來,也寄了些錢和藥物,后來漸漸冷落,有幾年全無音訊。于是,媒人陸續上門,勸說三姐改嫁。三姐烈性,斥退了來人,當她轉過身去,心里一定很苦。也有媒人找到母親,試圖以父母之命施加影響,母親一樣擺手回絕。她了解三姐,尊重三姐的選擇,但心里也一定很苦。
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據說內地逃港者有一百萬之多,沿海地區多采用偷渡的方式,集體集資買船,經海路去香港。三姐自知在大陸是一個沒有前途的人,何況男人就在香港,因此加盟偷渡是很自然的事。她一面聯絡同人,一面湊集經費,有三兩個月,天天帶著一條病腿,上山割草賣。每天賣草的收入不足兩元,在今日菜市場上買不到一兩肉,可是她記得“聚沙成塔”的古話,在這個世界便沒有困難可以阻擋她。可是出師不利,不是毀于告密,就是中途受阻,三姐無論如何奔走掙扎,最后仍舊被命運扔回原地。
因為偷渡,三姐在縣城的監獄里關押過兩次,又因為有過這種“投敵叛國”的行為,在父親被打成“反革命”的時候,被拉到大會上陪斗。記得中秋節的一天,我到城里探監回來,母親蹙著眉,還是那種熟悉的語氣問:“阿三怎么樣了呢?”我說話哄她:“三姐很好,人胖了。看門的讓我們說了許久許久的話,還告訴我,她很快就出來啦。”其實,獄方根本就不讓我見到三姐。
“文革”結束后,三姐向公安部門多次提出申請,終于在1980年獲準去了香港。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她告別家人時高興的樣子。直到她踏足港地,才得知她的男人已經另立了家庭。
夢想破滅了。可以設想,對于三姐來說,這是一個何等沉重的打擊。她第一次回鄉探親時,兩個眼圈黑黝黝的,看起來像熊貓一樣,明顯是失眠的病征。
母親第一句問話是:“阿梁成家了沒有?”可見問題在她的心里盤桓已久。三姐強顏歡笑,自然說沒有。但是,母親始終感到困惑的是,她的女婿并沒有隨同女兒一起回來省親。她向三姐提出,她很想到香港玩玩,實際上無非希望借機探聽兩口子的底細。孝順的女兒遷延沒有答復,母親當然不可能成行,為此,三姐不知怎樣地痛恨自己。
三姐是勞工階層,收入少,假期也少,每年回來一兩次,每次最多逗留三幾天。在香港,她租房住,那里的房租昂貴是有名的,這樣可支配的余錢并不多。她頭幾年回來都會多帶些錢給我,怕我孩子多,薪金不敷家用,后來就把錢全給了母親。母親從來不懂得花錢,給那么多錢干什么呢?三姐說:她要留著就留著,送人就送人,用不著管她,只要她高興就行。對三姐來說,與其說是答報母親,不如說在救贖自己!
十幾年來,三姐只有一次長假,足足有半個月時間,早晚和母親在一起。她返港之后,母親好幾天躺在床上不出門,我看她的時候,一副淚眼婆娑的樣子。她對我說:“阿三走了不習慣,心里老掛著。”
母親去世那年,剛好三姐退休,她在廣州買了房子一個人住,有充足的空間,也有充足的時間,只是母親已經用不著陪伴了。
四妹的婚事問題,同樣困擾著母親。
我自從做了鄉村醫生,而母親又吃了“老人糧”之后,四妹便成了家里唯一的勞動力。除了跟隨生產隊出工以外,從前母親做的家務活大半落在她的頭上。她年紀輕輕,可是沒有一天閑著,如此累月經年,過三十歲還沒有出嫁。
母親平日不大管事,這時不免向我嘀咕幾句,意思是要我這個做兄長的能夠負起責任。如果要在鄉下找一戶人家,應當不是難事,但是,我對生產隊體罰般的勞動和農村死氣沉沉的氛圍已極其反感,四妹和她的伙伴其實并不想待在農村,至于母親自己,多年恪守的關于勞動致富的信條也開始動搖了,于是開始托人在城里找出路。城市與鄉村的地位太懸殊了,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城里人的優越感根本無法讓人接受,我作為先遣代表,到城里看過兩家,談判結束事情也就結束了,連向四妹交代的勇氣也沒有。
不久,因為到省城工作,不得不把四妹的事情耽擱下來。好在四妹經常出城走動,自己找到了對象,這樣才了卻了母親的一樁心事。
兩年后,四妹生下一個女兒,母親寵愛得很,擔當外婆的新角而樂于操勞。小女孩成了家庭的中心,隨著她一天天長大,母親也就退向大家不復關注的邊緣,一天天地衰老了。
在老家,我的幾個孩子都是三姐抱帶的,母親整天戴著竹帽出門,親近的機會自然很少。茜兒至今清楚地記得在大屋重修入伙的那個清早,母親負著雙手背起她點燈、傳喚、顛來顛去的情景,就因為平時很少抱過,所以成了稀罕事,有一種受寵的感覺。
母親把她對兒孫們的愛完全移情到自留地的農作物中去了。她自覺不會賺錢,無法購買珍奇的東西給孩子,惟靠自己的體力,種出番薯瓜果供他們吃用。她的謙卑在這里,驕傲也在這里。每當我們圍坐在一起大嚼番薯、甘蔗時,母親常常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那樣子,仿佛在欣賞大家的吃相,其實她是在告慰自己,滿足自己。
孩子們都深愛著他們的老祖母,正如她深愛著不知不覺地在身邊長大的一群。
母親從醫院回來,躺在廳堂里接受輸液治療,人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母親去世的當天,全家大小從城里趕了回來,都在等待著那樣一個自然而又不期而至的最后時刻。人們彼此交談,走來走去,只有小女兒卡伊一個人待在母親的身旁,讓母親的大手握著她的小手。適好我從旁經過,卡伊突然告訴我說:“祖母的手變涼了!”我立刻伸手摸母親的手、臉和前額,果然變得冰涼!我俯身大聲喊叫:“母親!……”
母親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這時,卡伊柔嫩的小手并沒有立刻抽出來,依然留在老祖母的青筋暴突的大手里。我暗暗慶幸,母親在辭別人世的時候,還有一只小手,在靜靜地給她傳送人世間的溫暖。
Ⅷ 與村人
自從發生了打死小牛的事件之后,對于親人和鄰居,母親再也不抱信任感。因為是妯娌,節慶祭拜都在一起,所以母親和三嬸母之間偶爾還有對話的機會;對誣她打死小牛并強令示眾的阿祖婆,即使是近鄰,出入常常碰面,母親也不打招呼。傳統的宗法觀念講親疏,親指“宗親”,母親沒有這種觀念。當然也不認同“遠親不如近鄰”的說法,她不是戰略家,根本無須理會“地緣政治”。母親的外交原則是良心原則,以恩仇劃界。
阿祖婆的媳婦坐月子,不能挑水,被迫親自出馬。她人太胖,步態有點龍鐘,想不到頭一遭就掉進井里。戲劇性的是,同時打水的還有一個人,就是三姐。阿祖婆在井底大呼“阿三”,三姐連忙招呼路人過來,備好繩索,然后翻身下井把她救了上來。從這天開始,三姐一直給阿祖婆家挑水,直到她的媳婦身體復原為止。三姐的行為受到母親的夸贊,但是面對阿祖婆時,母親仍然是一副冷面孔。
除阿祖婆以外,四周都是睦鄰,大小戰爭不曾發生過。文化大革命時,有兩戶人挾了私仇,批斗父親特別賣力,甚至拳腳相加。此后狹路相逢,母親不相向,也不回避,平靜一如往常。
八十年代初,母親有一項外交行動引起許多人的注意。那時,我去了省城,三姐去了香港,大約是母親有生以來心情最好的時候。一天,她在村南市場買了五六斤豬肉——這在當時很少吃肉的村人看來是一筆很大的買賣,又到供銷社買了兩包冰糖之類,徑直到村北找兩位老太太。她們迎她進屋、收納她的禮物時,都感到詫異莫名。原來土改時,風傳我家將要評為富農,父親的恐懼傳染給了母親,據說她一度為之垂淚,兩位老太太在路上遇到她,向她說了安慰的話。至于說過些什么,她們至今已經全然忘記了。時間過去了三十年,母親卻還清楚地記得,所以特意前去道謝。
我發現,母親從來不曾在鄰家閑坐過,只要有閑空,就往兩位密友家里跑。數十年如一日,完全固定的兩位,我們晚輩稱一位是發三姆,一位是貴二姆。背地里,我和妻戲稱她們是“歲寒三友”。
兩位婦女在村子里都是貧賤的人。人稱發三姆為“地主婆”,她家是我村唯一的地主。她丈夫在城里同別人合伙開了一家米行,有點余錢,在村里建了一座“金包銀”宅子。所謂“金包銀”,即用泥磚砌里墻,外墻則用青磚鑲嵌,取其耐用美觀。倘是有錢人的豪宅,必定全用青磚,沒有使用泥磚的。可是村子大而窮,沒有哪一家房屋使用過青磚,于是“金包銀”顯得特別刺眼。一個這么大的村子,土改隊認為不能沒有地主,于是,房子的主人即使沒有田地,也逃不掉這頂鐵帽子了。
評定階級之后,接著召開斗爭大會,沒收房屋,搜挖浮財。記得三姐牽住我的手去了會場,發三姆和她的丈夫被大人團團圍住,我們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只聽見一陣陣打雷似的咆哮聲。人們散去以后,會場擺放著來不及分掉的家具,記得其中有個鑲鏡子的木架,供婦女梳妝用的,聽說那是新媳婦帶來的嫁妝。我在周圍轉來轉去,很高興撿到幾顆彩色的珠子。
不久,發三姆的丈夫死了,新媳婦跟著跑了,剩下母子兩人相依為命。
發三姆的兒子進潮高小畢業,合作化時期,各個社隊組建一支修筑海堤的專業隊,他被抽調到隊里記工。上級號召發展農村社會主義文化,鄉政府在專業隊的基礎上成立了俱樂部。從此,他學會唱粵曲,不時地哼上一段《胡不歸》之類,還曾上臺表演過。這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擅長玩牌,喜吃喝,酒后漫天胡吹。他常去的地方是小學校,每到星期天或假日,便拉上幾位教師喝酒。半年后,他遭到逮捕,判了七年徒刑。據說罪名是“組織偷渡”,告發者正是其中一位姓黃的教師。村里沒有人相信他會偷渡,認定那是吹牛的結果。蹊蹺的是,姓黃的教師同他一樣,出身同為地主。
發三姆臉色蒼白,上面布滿皺紋,像胡桃核一樣。眼睛白多黑少,顯得特別憂郁。原來她在生產隊管制勞動,兒子入獄之后,又得上山割柴草賣,積攢費用,買些兒子所需的物品郵寄出去。她生怕兒子在獄中被糟蹋掉,所以每收到兒子的來信,都很高興,帶到我們家里叫念給她聽,念一遍不夠,再念一遍。信里如果說胃病又犯了,她便皺著眉,默默走開;如果說不必寄藥物,便笑著逗我們的孩子玩。到了月底,她會準時帶著一塊白布來,要妻給她縫制包裹袋子,嘴里重復念著兒子的小名“阿眉”。
父親被打成“反革命”期間,發三姆再沒有來過我們家,大約害怕連累我們,或者因此生出其他事端。母親好像也沒有找她,她們之間似乎有過約定似的,我相信這都出自發三姆的主意,母親不會有這種“階級覺悟”。那時,我家是缺糧戶,除了在大隊勞動沒有別的收入。每隔一周十天,還得送錢送糧給監營中的父親。長達半個月,全家吃不上一頓干飯,孩子也吃不上肉。一天,三姐和孩子開門進屋,發現有人從“貓洞”里塞進一包魚干。拿起來一看,知道是發三姆的東西,因為包魚干用的是先前從我家取走的舊報紙。后來她還送過幾次食物,都是經由貓洞的特殊通道進來的。
進潮釋放的當日,發三姆高興得要命,特意來我家派糖給孩子。經過一場牢獄之災,進潮的性情一點也沒有改變,仍然像個大孩子一樣。他照樣玩牌,喝酒,哼曲子;詭異的是,又找上姓黃的教師做了酒友,常常到小學校去。好在發三姆對他不存什么希望,活著就好。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反正結婚生子,延續香火是不可能的了,除此之外,人生還有什么大事呢!所以兒子想做什么就任由他去,發三姆并不加干涉,很豁達的樣子。倒是母親看不慣,有時就數落進潮,要他多在家里吃飯,陪陪他母親。可是,進潮對任何事情都已經滿不在乎的了,不在乎他母親,也不在乎他自己,照樣的過活。發三姆病倒之后,進潮也很少在家,我母親經常過去照看,陪她說話。沒有多久,她就病歿了。
另一位密友貴二姆是個寡婦,很早死了丈夫,帶著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可以想見生活的艱難。
這樣的人家在房族中也容易受欺負。兩個女兒出嫁以后,兒子遲遲未能成婚,這就給貴二姆帶來太大的壓力。她開始發作一種怪病,歌哭無常,又凈說些死人的說話。村里人說是神靈附體,發作時男女老幼都圍過來看,像看社戲一樣。貴二姆是有名的老實人,不像村里的幾個女巫師那樣裝神弄鬼,游仙賺錢;當她長長地打了幾個嗝,做完表演性質的所有動作之后,人就顯得很疲憊,氣若游絲,差點要死去似的。父親說這是“臟躁癥”,過于勞心所致,給開了藥方,又囑母親留在她家里照顧。這樣的病癥,貴二姆發作過好幾次,直到討到兒媳婦以后才告痊愈。
貴二姆家和我家隔一條巷子,不算太近,而且入社以后也不在同一個隊里,母親何以會同她建立起一種親密關系的呢?我始終找不出一個理由。
在鄉下,像鄰居互相間送一些食物是很常見的事,但是,母親常常問計于貴二姆,在我看來覺得頗為滑稽,因為貴二姆同母親一樣,都不是那類腦筋活絡的人。總之,無論何種事情,母親都要推貴二姆為高明,自己甘拜下風。譬如做糕,就常常把貴二姆請來,特別是清明時節做的“松糕”。在鄉下,松糕又叫“發糕”,如果發酵成功,那糕就會蓬蓬松松的膨大許多,這叫“發”。發取發家、發達之意,所以,母親到了做發糕時,必定如臨大敵,小心備至。幾十年間,大凡清明做糕,好像沒有一次不是由貴二姆親臨督陣的。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我被一群教師、民兵和“積極分子”拉出去批斗了兩個白天和一個夜晚。為了防備抄家,我把藏書分做兩個部分,留下少數馬列和魯迅著作,其余的古代和外國的著作,不論政治的、哲學的和文學的,在當時都屬于“封資修”范圍,因此必須設法轉移并且立刻燒掉。我用裝稻谷用的竹籮把書裝上,包好,到了深夜,讓貴二姆的兒子分多次挑去。據母親說,貴二姆和她的媳婦把書投入灶膛里燒,一邊拆,一邊燒,一直忙到天亮。
貴二姆的媳婦后來難產死了,遺下一個小男孩和領養的小女孩。她平時帶著兩個小孩放牛,牧鵝,走到哪里都是婆孫三人。母親經常到他們家里,兩個孩子也會經常拉著母親,相跟著到我們家,就像一家人一樣親熱。
兩個孩子長大成人時,貴二姆已經故世。女孩出嫁,男孩迎娶,母親都送了厚禮。母親去世當天,男孩從老遠的地方跑了來。當他帶著老婆孩子進入廳堂,見到母親的遺容時,禁不住號啕大哭。
Ⅸ 與陌生人
母親回避親人、熟人、鄰居,卻并不回避陌生人。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邏輯。《水滸傳》有一個英譯本,名叫“四海之內皆兄弟”,看來梁山泊的土匪是喜歡接納陌生人的。因而想,天下的土匪大抵都如此,土匪的兒女也如此。
是一個墟日。
在離村子兩里地遠的海堤轉彎處,有一小群人圍聚在那里。恰好母親到田間施肥路過,發現地上躺著一個中年婦女,蜷曲著不斷號呻,她的身邊擱放著一個裝著什物的竹籃子。路人愈來愈多,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卻不見出手相助。母親把糞桶放在路邊,靜靜分開人群,扶起病婦,架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家里。她差人把父親從衛生站叫回來,煎藥給病婦吃了,又拿出干凈衣服給病婦替換;等病婦恢復過來時,天色已近黃昏,再也回不到大山里去,只好留待第二天吃了午飯再走。
第二個墟日,病婦的丈夫帶了一些山貨,特意上門道謝:后來,山里人還來過幾次。有一次,我從學校回來,三姐說山里人剛走,接著笑道:“這個人說不要禮銀,把女兒送給父親做兒媳婦呢!”
父親告訴母親,這樣把病人帶到家里很危險,說:“好在病人得的是腸胃炎,要是霍亂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呢?”母親聽了不高興,立刻把嘴撅了起來。
對母親來說,她根本不需要知道腸胃炎和霍亂的區別,只知道眼下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四清工作隊進駐村子之后不久,母親又收留了一個人,而且在我家住了長達一個月之久。父親對政治運動一直懷有警覺,這回卻是忽略了,他沒有想到,這是比霍亂病更危險的事情。
這個人姓關,名字叫君漢,是百里之內有名的一家大地主的兒子。土改時,他念中學,在學校報名參軍,后來加入志愿軍文工團。從朝鮮回國后,據說犯了“錯誤”,至于是“生活作風”問題,抑或政治問題,是做了“右派”呢又或是刑事犯罪,都沒有人知道。他自己透露說,原來有老婆孩子,現在沒有了,成了典型的流浪漢。
不久前,君漢回到老家,家里被鎮壓的被鎮壓,上吊的上吊,病死的病死,一個親人也剩不下來;房屋早已分給了貧下中農,結果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這時,他想起有一個姑媽在我們村里,于是前來投靠。關于他,一來路不明,二沒有口糧,一個老姑媽如何可能提供保護呢?給他塞了點東西填肚子之后,對不起,掃地出門了。
君漢從到來到離開,前后不過一個小時,招來了一大群人跟著看熱鬧。剛好事情發生在我家所在的巷子,母親聽到人們紛紛議論,不禁可憐起這個無家可歸的漢子,于是把他帶到家里,說是暫時住下來再說。
那個周末我很遲離校,到家時,家人已經開始吃晚飯了。我發現座中多出一個陌生漢子,大約此前他聽說我在學校,看見我立刻站直了身子打招呼,沒有多說話,坐下來繼續悶頭吃他的飯。母親向我笑著,了眼,不知道什么意思。飯后有幾個人進來閑聊,君漢背對那么多人,竟然大模大樣地走向天井的豬圈小解。我們都覺得不好意思,故意大聲說話,裝作沒看見,只聽得糞桶咚咚咚地發出一陣鈍響。
晚上他在我們的小屋子里睡覺。我發現他的全部家當,只是一條軍用被單和一只大口袋,內中裝著幾件舊軍裝和黑色短褲,外加口盅牙刷之類。還有一本杰克·倫敦的小說《荒野的呼喚》,書很破舊,邊角全卷了起來。睡覺時,他赤著上身,鼾聲弄得很響,第二天起得早,把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然后擱在大板凳底下的口袋上面。他刷起牙來十分細致,要是穿上軍裝,一定把風紀扣給扣上。
君漢塊頭大,小眼睛,寬臉膛。天性中有幾分幽默,喜歡說笑,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但是,笑著笑著,他會突然把笑容收斂起來,變得十分嚴肅,像出庭一樣。這時,那蒼黃的臉色開始泛青,讓人擔心他害了重病。我從來不曾見過表情的轉換可以這般迅速,一點過渡也沒有。
在那個年代,像他這樣沒有戶籍的人是很危險的。我注意到,他一直在護衛著作為一個軍人的身份。他告訴我,有一次坐火車,靠窗坐著看風景,咣當咣當,不料放在幾上的口盅在車身晃動時摔到窗外去了。他一刻不敢怠慢,馬上跳車,把丟失的口盅撿回來抓在手里。為什么他為了一只小小口盅,竟要冒生命危險呢?原來這是他出朝時的軍用口盅,他指給我看,在白色搪瓷上面,印著“中國人民志愿軍”的紅色字樣。顯然,他要奪回來的并不是一件紀念品,而是一個有關他的履歷的唯一的證據。我因此懷疑他身上的軍裝雖然褪色發白,卻依然保存得那么完好,也都是出于同樣的原因。
一周后回家,發現小屋子多出一把小提琴。原來村里的青年人知道君漢是文工團的人,便找來俱樂部時代的遺物,帶給他演奏。當晚,我總算見識他的技藝了。
為了取悅眾人,或者不無炫技的欲望,剩下一點當年作為紈绔子弟的嬉玩的習性也是可能的。當君漢演奏軍歌的時候,常常出現兩重奏多重奏,是我在別處未曾聽到過的。他還奏出許多五十年代流行的蘇聯歌曲,邊拉邊唱,有一種回憶的深情。及至演奏《拉茲之歌》,他的整個頭頸緊貼琴身,像倚靠在親人的肩膀一樣。
他唱道:
到處流浪,
到處流浪,
命運呼喚我奔向遠方……
孤苦伶仃,露宿街巷,
我看這世界像沙漠,
那四處空曠沒人煙,
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
活在人間舉目無親,
任何人都沒來往,
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當中……
這時,他的聲音低沉,近于嗚咽,眼睛閃著淚光。不一會,他仰起頭,大聲吼道:
我的命運啊,我的星辰!
請回答我——
為什么這樣殘酷地捉弄我……
如果夜晚沒事,母親不會輕易到小屋里來,這個晚上她來了。她一邊聽,一邊環視眾人,看到大家為她的客人的琴聲所陶醉,一直笑吟吟的,顯出很榮耀、很滿足的樣子。音樂確實是上帝的語言。大家都聽不懂琴手的唱詞,母親更是一無所知,可是他們都能隨著琴聲的旋律而亢奮,而哀戚,而沮喪。當母親發覺漢子情緒低落,無心彈奏時,便提前走了。
幸好客人聚眾喧嘩的舉動未及引起工作隊的注意,就離開了我們家。由于他的姑丈多次求情,生產隊長同意他入隊;他不懂農活,便安排他放牛,大家調侃說是“放牛司令”。從此,他拎起大口袋,搬進了隊里的牛舍。
我到過君漢住的牛舍。在一間屋子里,拴著三頭大牛和一頭小牛,他在靠里的角落里鋪了稻草,沒有席子,墊上軍用被單就直接睡在那上面。牛舍只有三個小小的日字形窗口,整個屋子充溢著稻草和牛糞混合的氣息。在青年的眼中,這是一個有文化、有閱歷,古怪而隨和的人,所以常常結隊來訪。這時,小提琴不知被誰拿走了。據說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會常常哼歌,吹吹口哨。
屋子里沒有鐵鍋,只有一個鋁煲,飯熟以后倒出來再煮菜。君漢沒有錢買菜,對他來說,凡是容易到手而無毒者皆可做菜,譬如暴雨過后死在路上的蛇、鼠、蛙,他都會撿起來一古腦兒放進煲里煮食,大家笑他胡來,他回答很獨特,說是“動物營養比植物營養好得多”。
我家有一個草間正好與牛舍相鄰。母親在搬草堆糞的時候,時常看望他,有時候給他帶去一些食物,番薯白菜是最常見的,魚肉也有,當然更多的是吃剩的飯菜。
十多年以后,我來了省城,君漢也早已離開我們村子,到了粵北的一個農場工作了。一天,他突然來訪,我在珠江岸邊找了一個小館子和他相敘。他看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化,臉色還是先前一般的蠟黃,只是軍服換成了灰衣服,頭上多了白發。他說在報上見到我的名字,就徑直找過來了。話間,他特別問起母親的情況,我答說身體還好,奇怪的是,他的眼眶紅了,接著眼淚線一般流了下來……
而今,母親已經故去,不知君漢平安否?
Ⅹ 與世界
有一件事發生在母親身上,實在匪夷所思。
假日,全家到酒店吃飯,經過一幅大鏡子,母親忽然指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道:瞧這老婆子,頭發全白了,背也駝了,快要走不動了。再過十年,怕我也要變成這樣子了呢!
我們覺得荒誕,可是都不敢笑出來,也不敢把實情告訴她。就是說,到了最后,母親仍然不認識自己。
鏡子與婦女密不可分。小時候,家里有一把手掌大的長方形鏡子,是當時家庭流行的一種,鑲著鐵框,背后有支撐的鐵線支架。至今已經忘記是母親用的還是三姐用的,還是兩人合用,總之,印象中母親梳洗時是不用鏡子的。城里的新家鑲有一幅壁鏡,想來母親出入其間一定會照見自己。可是,妻告訴我,母親曾經說過,她害怕照鏡子。這使我想起史書中關于鏡子發明以后,人們驚恐和迷惑的記載。大約母親在鏡子面前弄不清楚為何有兩個自己,如果撇開光學知識,惟忠實于個人感覺的話,那么,把映像看作幻象、異象或幽靈,不是沒有因由的。
母親說到底是一個前現代的人。
世界太大了,而且,變化太快,花樣又多,母親怎么可能認識它呢?
母親活了九十三個年頭,一生走不出小村子;即使晚年遷居城市,仍然走不出小村子。她不知道有一個地球,在她的眼中,大地是平的,望不到頭。所謂世界,就是一個村莊接連一個村莊,一個城市接連一個城市,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緣。她知道有一個中國,別人說她是中國人,她就是中國人。當然還有外國,但是外國在哪里她不知道。她不曾見過外國的國旗,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所謂國家,有所謂普選和公投,那投票就像習慣的拈鬮一樣。她知道世界上最遠的地方就是北京,知道那里是出產皇帝的地方,卻不知道有著名的中南海。不過,她知道那里有一個廣場,很大很大的廣場。
世界上的大人物,除了毛澤東,她一個名字也不認識。土改時,家家戶戶派發了毛澤東像,父親小心翼翼地貼到墻上,從此母親知道了那是皇帝一樣的人物,根本不懂使用“領袖”這個詞。“文革”時流行“老三篇”,人人知道毛澤東說的“為人民服務”,她也弄不懂“人民”是什么東西。人們把毛澤東說成“紅太陽”,她更不解,人和太陽有什么干系呢?除了毛澤東,所有人在她看來都是差不多的,就像一堆番薯,沒有重要和不重要的區別,也沒有彼此依附的關系;由于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組織的存在,因此,眾多的人對她來說,都成了番薯,一個一個的番薯。
父親常常笑話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事也不管,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著。她是本分的人,憑什么去管天下的大事?何況許多大事連大家都不知道。對于她,世界上最大的事情莫過于家人害病、坐牢、被批斗和被管制,其次是她的兩個密友的事,再就是村南發生的事,連村北也管不到。比如,我們巷子里一共十多戶人家,有兩家的女兒上吊死了,另外兩家的婦女跟別村的男人跑了,兩個小青年吸毒,一個被關進戒毒所里了,又有一個青年人加入了黑社會,最近失蹤了……這許多事情,她都沒有打聽的興趣,別人告訴多少她便知道多少。她知道了也不做宣傳家,不報道,不議論,只是將消息透露給自家的兒女,暗地里為別人的災難嘆息。《史記》云:“桃李無言”,說的是“圣人”。母親不是圣人,不是桃李,連灌木叢中的一枚漿果都不算,她只是低地里的一片草葉。
母親是一個實在論者,不依賴邏輯、聯想、形式主義,做不成形而上學家。面對世界,她一再坦承自己的蠢笨無知;但是,這并非蘇格拉底式的策略,她不用策略,從來不懂策劃和算計,那是聰明人的事情。她惟用自己的眼睛靜靜地看世界,感受世界。她在有限的范圍中使用她的知識和智力,不同他人比較,不追求完全和完美,不存佞妄之心,不希圖超越自己。讓他人超越去,她不羨慕,也不嫉妒。她只想一個人留在原地,其實連想也不曾想到過,只是過去在那里,現在還是在那里。
母親留在原地,正如生長在曠野里的樹木,惟其不是世系名貴的嘉木,所以無須栽培,無須修剪,無須合乎規格的使用。她吸收的是自然的養分,向天空生長,向四周生長,更多地向自己的內心生長,所以特別結實堅硬。
像許多農村婦女一樣,母親不曾受過正統的學校教育,她的知識、理性、道德,都來自生活自身的教育,野性的教育。在古老的歌謠、傳說、戲文、格言、諺語,和各種風俗習慣中,母親伸展她的根須和枝丫,默默收集散布其間的光明、愛、向善的一切。她的生活是勞動者的生活,勞動賦予她許多美德;在勞動中,她是主角,她主宰生活。她知道種子是怎樣成為果實的,所以她堅守自己,不指望他人的賞賜,專注于眼前的工作,從不怠惰,從不屈服,直到最后。
人們常常稱引康德的話,他說始終仰望頭頂的星空,同時傾聽內心的道德律。母親雖然不曾像圣哲那樣想往千萬里外的神秘的空間,卻也能俯視腳下的土地,恪守一種道德。不是抽象的道德,而是勞動者的道德,實踐的道德,與大地結合為一體的道德。
Ⅺ 與神明
母親篤信觀音菩薩,但不是佛教徒,而且不知道世界上有佛教。自然,基督教、伊斯蘭教等等眾多的宗教也不知道,由宗教引發的戰爭更不知道,正如不知道由各種主義引起的紛爭一樣。其實,知道或不知道于她都沒有關系,她不關心也不干涉別人的信仰,這里談不上寬容,她只是相信屬于她的靈魂的神祇,如此而已。
在鄉間,人們大多信神,也信鬼。母親從來不曾對我們說到鬼,大約在她的認識中,人死后都會上升為神,而神是善的,正如活著的大人總是設法庇佑孩子一樣。所以,每個家庭的廳堂都供有祖先的神位,布置著香爐和燭臺,在節慶日或紀念日中接受后人的拜敬。大凡在這個時候,母親顯得特別虔誠,早早準備好祭臺杯盞,從不肯倉促完事。所用的祭具,也要擦洗得非常干凈,生怕玷污了圣潔的神。而且,事前一定要把孩子們找到,讓大家鞠躬,跪拜,為先祖把香燭點燃。
村里原先有三座廟,供奉不同的神祇,土改后把里面所有的神像都搗毀了。公社化時,建造公共食堂缺少磚瓦木石,于是拆毀民舍之余,將廟堂統統夷為平地,并改造成為小學校的運動場。
八十年代初,民間興起一股造廟之風,村里順勢重修廟宇,按人頭收費。據說母親踴躍得很,除她以外,連同已經遷往城市的家庭大小成員,也要額外替我們繳納。每次廟會,包括祭神活動,母親也都一樣主動捐資。在敬神的隊列里,她認定了她的家庭是不能缺席的,因為她的子孫是神的子孫。
母親隨我來到省城居住的時候,父親去世不久。她向我提出買一座小觀音坐像擺在家里,說是留意到許多城里人家都設有神龕,有的甚至使用通電的紅蠟燭,我們家不大,擺放一個瓷像就可以了。又說,家里有觀音在,祖先有個聚集處。她的意思是,只要把香燭點燃,遠去的魂靈就可以被招引回來。我始終覺得,這種做法很荒謬,沒有理會她,也沒有向她做出解釋。后來,她還向我說過好幾次,說明在內心里一直很堅持。
母親敬畏神明,卻從來不曾為她個人祈求什么。她幾次住進醫院,治療不佳,遷延時日,都沒有像鄉下許多婦女那樣,要家人請示神巫。面對神明,她一面緬懷先人,帶有感恩性質;另一面為后人祈福,希望在于將來。她一定想不通,一個親近神明的小小愿望在兒子這里為何無法實現。
母親希望把已故的親人和生活中的親人連在一起。其實不只是希望,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確信。在此期間,她一定想念父親了。她會想到他在陰間的凄苦無依,希望通過香火和小神像,讓他重新回到從前大家庭的氛圍里。
這是母親去世十多年來,只要想起來就讓我痛悔莫及的一件事。
母親最后住院回到老家,我買了一座嶄新的電子鐘,掛在她臥床對面的墻上,讓她看得見時間的走動,寂寞中也算多出一個陪伴。其實,母親的生命只維持十多天就完結了。百日過后,按照鄉間的習俗,擇了某日清晨,我們為母親舉辦了“上花”的儀式。這個儀式辦過以后,祭期便告結束。
就在這個清晨,我們吃驚地發現:壁上的掛鐘指向七點。時間凝固了。指針停在原處,一動不動。
Ⅻ 告別
母親!
一切都無濟于事。我曾一百次拒絕醫生,卻又第一百零一次尋求醫生,尋求針藥。直到母親停止呼吸,布滿針孔的淤黑的手上,仍然接連著針頭和輸液管,氧氣瓶仍然站在身邊。其實,我早就應當聽從醫生的勸告,讓她安靜地眠息,可就是不愿放棄希望,期待有一天出現奇跡。希望是固執的,它使母親徒然受苦,而人還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在這個時候,我固執地相信,母親仍然不忘保護我的心靈,讓生命一點一點地耗盡,以使我做好準備而免于在瞬間碎裂。
然而,一切都無法挽回,我不得不請來風水師,為母親尋求最后的安息地。
我把地方選擇在父親墓地的旁邊,讓母親的頭頂有松樹的蔭蔽,讓金雞灣的流水從腳下逶迤穿過;讓面前空曠,可以望見不遠處的西邊園,那里的木麻黃叢林曾經是母親和我們勞作時休憩的所在;讓望牛崗、梅子坑、鴿岔、白的田地依次展開在母親的眼底,讓高高的羅琴山從白云那端喚起母親的迢遙的記憶。這是一片開闊地,沒有遮攔。
選好墓地之后,我必須為母親遠行探尋一條平坦的道路。次日,我佩帶柴刀,扛起鋤頭獨自出門。經過村邊的水塘、竹林、田垅、山坡,沿途斬除棘木和刺藜,搬走大小石塊,填平水洼和低地。然后,坐在山岡上,四顧蒼茫,頓時感到無比的孤獨。父親去世之后,因為母親的存在而減輕許多苦痛;如今當母親相隨而去時,我才真切地感到作為一個孤兒的境遇。
最后的時刻。
我無力阻止他們把母親搬走,像搬走一段木頭。這是一群冷酷無情的人,他們不會尊重任何一個逝者,不會尊重母親,可是我無力阻止他們。我扶著母親的棺木,跟隨著他們,穿過繚繞的霧氣,伴同不時響起的嗩吶聲和爆竹聲,直到墓地。那時,我像一個馴順的孩子,聽從他們的指定,為遠去的母親準備好一切:糧食,水,陶罐……我燒了紙錢,點燃香燭,照亮黑暗中的母親,讓她帶著這有限的物質上路,一個人去走那無限的行程……
太陽升起時,母親緩緩沉落大地。
母親從小同泥土在一起,而今她把整個人交付給了泥土了。我同眾人一起,抓起泥土撒向母親。撒土,撒土,我不知道撒土是什么意思,但是在那個時刻,我的心突然恢復了寧靜。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母親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了。
我凝視隆起的新土,惟含淚默默祝禱。
十四年過去了。
時間之流深且闊。母親,我無法等你回來,也無法泅渡到你身邊,多少紛紜往事已隨流水遠去,剩下的碎片如何可能拼湊真實歲月中的圖景?十四年來,無論從奉祖傳的習俗燒香、跪拜,或者像其他文人一樣在追憶中書寫,我一樣是形式主義者。母親,我知道:我找不到你,沒有道路通向你。
別了,母親,永遠別了!
2016年8月20日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