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說話

劉鵬程

月亮升起，天籟密布。乳白色的月光布滿村莊大大小小的屋頂，屋頂之下是溫暖的睡眠。我或快樂或憂傷的少年時光，就在月光下晃蕩。

我在少年時，才發現月亮始終不說話。我知道，月亮里一定藏有大地的美好故事，也見證了人間的無盡滄桑。但它始終是巨大的無言，只在夜色降臨的時候，布下溫暖的照拂。我慢慢地知道，月亮不說話，它是把話留給青蛙、螢火蟲，留給狗，留給嘰嘰歪歪的童年和滿腹心事的少年，留給夢囈……

月光浩蕩，天氣預報卻說“明天有雨”。父母帶我們連夜去麥地割麥。月光下的麥子齊刷刷舉著麥芒，接受月光的檢閱。我凌空揮動我的鐮刀，仿佛劃落一地的星光。偶有驚擾的小麻雀“嗖”的一聲從地里飛起，無影無蹤。父親也不說話，只是中途會到地頭的石頭上磨鐮。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把鐮刀，在他手上用了又磨，磨了又用，已經好多年了。這是父親專用的鐮，也是父親生前最后一把鐮。在我的記憶里，仿佛就是那夜，父親磨完自己最后的月光，就那么突然地消失了。

母親也是。母親一生總是缺這缺那，卻從沒有缺過月光。在房前屋后，在田間地畔，全都是眉清目秀的月亮。只要不缺月光，母親就感覺天地完好，日子安穩，心里踏實。在夏夜的打谷場上，在稻草壘起的金字塔下，藏著我們神秘的童年——我們一生都在回憶的童話。也在日后的少年時光里，藏起了我們青梅竹馬的秘密。而這一切，只有月亮知道，守口如瓶的月亮知道。

現在看起來，城里的月亮不是那時候的月亮。城里的月亮總是灰蒙蒙的、臟兮兮的，甚至有些渾濁，感覺變老了。不像老家的那個月亮，清澈、透亮，雖然有一點寂寞，但它能為我們的生命留下一些空白，讓蛙聲、狗聲和螢火蟲去填滿，讓山影、樹影去填滿，讓我們去里面抒寫生命的詩意。譬如，在月光下相遇過的人和事，總是刻在我們一生的記憶里。就像我們那時候，借著月光，撿拾麥穗谷穗，撿起來的全是詩。冬天的時候也是，我們借著月光走夜路，踩著地上的霜，視野里是無邊的蒼穹—祖先們無數次仰望過的蒼穹。

姐姐從井里挑回一擔水，也挑回了兩個月亮。它在水里的模樣，看起來那么水靈，那么深。而湖泊中的月亮就更深了，仿佛有五千年那么深，里面都是我們湖邊人世世代代的魚水往事。月光下，父兄撐起自家的小船，劃到湖水的中央，網魚去。而每一條魚兒在月光下的跳躍，都是一首詩。

就是那個老家的月亮，那個不說話的月亮，告訴了我們關于天空最初的詩意。也是那個古老的月亮，喚起人們“天上一瞬，人間千年”的震撼和提醒。有了它，我們就有了一份與永恒和無限相關的心靈密碼。

時光荏苒，落葉在春天返回枝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而月亮總是那個月亮，升起在我們的內心。那一定是來自遙遠地方的上蒼的眼神啊，它訴說的是天地的一種情愫。只要我們常常有了它的提醒和洗禮，我們就會有從天上看人間的目光和胸臆。只要我們不忘常常去仰望夜空，與月亮交換一下眼神；只要我們面朝土地，謙恭地低下頭來，我們就能收獲生命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