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寄余生

楊琪瑤

作者有話說：寫這篇文時，我剛被退了兩個稿子，很崩潰，聽到一首日語歌《泣き蟲》——“討厭自己是個膽小鬼，所以想要變得更加更加堅強，堅強到足以守護你，所以，再稍稍等我一下吧”，腦海中便浮現出了這樣的情節——程淮沒有等到洛瑤，但也一定會繼續堅強而溫柔地活下去吧。我也要背上行囊，繼續堅強地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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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淮心里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這個世界上，是有人需要他的。

01.逃離醫院

洛瑤挺討厭魏醫生的。他總是在查房時，習慣性地推推鼻梁上的金絲邊框眼鏡，雙手背在身后，語重心長地說你應該怎樣怎樣，不應該怎樣怎樣。這種時候，洛瑤只會掀起被子把自己蓋住，躲在被窩里捂上耳朵。

但魏醫生的話穿過一層層棉絮還是鉆到她的耳朵里——你只有這樣，才不會死，才能繼續高中的學業，然后上大學，結婚生子。

死很了不起嗎，還是很可怕？

我為什么要受死亡的威脅？洛瑤這樣想著。

再次病發入院第三天夜里，她準備逃離醫院。

凌晨三點，護士臺的值班護士正昏昏欲睡，洛瑤換掉病服，戴上鴨舌帽，壓低帽子，出了病房后盡量避開監控，貼著墻根飛速跑，閃身準備進電梯。電梯按鍵區陡然一亮，她迅速轉身藏在墻后，避開了差點撞上的護士。

電梯行不通，那就走樓梯。

咚咚咚下到二樓，發現門鎖了。

她想起上學期學的古文“出師未捷身先死”，嘆息一聲，扶額思考人生。不一會兒，她回病房扯了兩條床單，爬上了二樓的樓道口窗戶，正把床單往窗欞上拴時，有人“嘿”了一聲。

洛瑤被嚇了一跳，一時沒站穩，從窗戶上摔了下來，額頭撞在墻上，瞬間腫了個包。

看清來人是個穿著病服戴著棒球帽的年輕男孩后，洛瑤怒氣沖沖地從地上爬起來，捂著額頭上前去扯住他的衣領，壓低聲音威脅道：“你有病??！小心我把你從這里丟下去?！?/p>

“那倒好了?！北痪咀∫骂I的男孩不緊不慢地說道。

洛瑤意識到自己在這棟住院樓對別人進行死亡威脅是多么愚蠢的行為——這棟樓的每個人，天天都在跟死神打交道。

洛瑤額頭起了包，古文里又說“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她已經“再而竭”了，第三下需要時間恢復元氣。

“你得的什么病？”都住進這棟住院樓了，洛瑤說話自然也很耿直。

“心臟病。”

“呃……”洛瑤若有所思，“還有多久？”

程淮望著天花板思考了一下，然后對洛瑤伸出一根手指：“一年……”

“不到?！彼盅a充了一句。

洛瑤拍拍他的肩膀：“不錯啊兄弟，快解脫了?！?/p>

程淮看著洛瑤，一直沒什么表情卻突然撲哧笑了：“你說話真有意思，好像一點都不懼怕死亡。”

“不然嘞？每天哭天搶地，求上天再給我五百年？康熙大帝不都沒做到這回事嘛?！?/p>

程淮顯然憋不住了，笑得肩膀直抖。

“所以你得的是什么??？”

“紅斑狼瘡?！甭瀣幒敛辉谝獾卣f。

“這個病可大可小啊?！背袒凑f。

“對啊。”

“那你現在是準備？”

“跑路啊?！?/p>

“為什么要跑路？”

“我剛不是說了嗎？留在這里日日祈求上天再借給我五百年？我想上天那老頭子肯定很吝嗇，五天都不愿意借，所以我要及時行樂?！?/p>

“行什么樂？”

“去沒去過的地方，吃沒吃過的東西，做想做的事情，愛沒愛過的人。”

“酷?！背袒磳β瀣庁Q起大拇指。

休整完畢，洛瑤再次爬上窗戶，確定床單綁得夠結實后，拉著床單雙腳蹬在墻上慢慢往下滑，程淮探出腦袋看她，洛瑤使勁揮手：“再見了兄弟！我叫洛瑤！你叫什么？”

“程淮?！背袒创掖覉蟪鲎约旱拿郑⒁饬λ坪醪⒉辉诖?，他著急地指著洛瑤的身下，張口說了什么，風太大，洛瑤一時沒聽清楚，剛落地，就被明晃晃的電筒圍了一圈。

原來醫院值班人員通過監控看到了兩人在二樓的舉動，立刻通知保安來抓了人。

洛瑤出逃失敗了。

02.那是他們的青春

魏醫生又來念叨了：“你說你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對得起我們醫護人員對你的精心治療和照顧嗎？”

洛瑤咬了一口蘋果：“我需要對得起誰嗎？我都沒說這個世界對不對得起我呢！”

魏醫生論口才，完全不是洛瑤的對手，很快敗下陣來，負手離去。

又住了一個星期，洛瑤的病情穩定，被特批出院回去上學。

4月初夏，已經有女同學迫不及待地穿裙子露大腿，香水味滿天飛，洛瑤踩著球鞋慢悠悠地走在學校里，上課鈴聲響了步伐也沒有加快一分。

“嘿。”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洛瑤正在走神，差點腳一軟原地摔倒。

她怒發沖冠地回過頭，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程淮。

程淮戴著口罩，穿著連帽衫和黑色運動褲，頭發是天然的亞麻色，臉色十分蒼白，看上去有些虛弱。

洛瑤收回怒氣，開口問：“你也出院了？你竟然跟我同校？”

“我上高三?！背袒凑f。

洛瑤上高一，怪不得之前沒見過。

“你不是說你只有不到一年了嗎，不是應該在醫院好好治病，回學校干嘛？”

程淮摘下口罩，對著洛瑤笑了笑，整張臉毫無血色：“不是你說要及時行樂嘛，我就是回來及時行樂的。”

“行什么樂？”

“準備高考啊！”

洛瑤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

兩個行走在鋼絲線上的人，卻還要回到學校受牽制。

兩人一起進教學樓，洛瑤去二樓，程淮去五樓，剛走到二樓，洛瑤就發現程淮氣喘吁吁，她有些擔心地走過去扶住他：“你沒事吧？”

程淮沒有推開她，彎著腰喘了會兒氣：“沒事，不用擔心我。”

洛瑤雖然嘴巴厲害，但心還是善良的，她堅持把程淮送到五樓教室：“幾班？”

“四班。”

“看吧，你讀這個班就不吉利。”

程淮笑了笑：“就你能耐?！?/p>

高三（四）班正在上課，聽上去是英語課，洛瑤敲了三聲門，在老師跟同學的注目禮下，扶著程淮找到座位。等程淮坐下，洛瑤走上臺去，朝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好，我是程淮的妹妹，我哥哥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在離世之前參加高考……”洛瑤的演技足夠好，說到這里已經泫然欲泣，“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時日不多了，還強撐著回到學校，我希望大家能夠多多照顧我哥哥……”

說完，“影后”洛瑤的眼淚已經滾了下來。

高三（四）班的師生無不為之動容。雖然大家都知道程淮生病了，但不知道他時日不多，洛瑤這么一說后，程淮在班上受到了格外多的幫助——熱水有人幫他接，黑板有人幫他擦，地有人幫他掃，連數學難題都有人主動幫他講解。

普通人面對死亡小心翼翼又敬畏心滿滿，程淮幾乎成了死神的軟性代表人。

放學后，程淮跟洛瑤說起班里發生的種種趣事，洛瑤笑得前仰后翻，她豪氣地拍拍程淮的肩膀，程淮差點沒站穩。

路過籃球場時，透過鐵絲網可以看到金黃色的夕陽下，籃球場上好幾撥少年，滿頭大汗肆意地在操場奔跑著，揮灑著青春和熱血。

操場旁邊的樹蔭下，坐著三三兩兩的女孩子，抱著課本，含羞帶怯地指著某個男孩說著悄悄話。

洛瑤跟程淮同時停住了腳步，見程淮看得出神，洛瑤在旁邊拍拍他：“是不是很美好？很羨慕？”

“走了，那是他們的青春，我們沒有的?！?/p>

03.我就是很遜啊

適逢周末，程淮在去醫院的半路被洛瑤截住：“我帶你去個地方?！甭瀣幷ＵＱ?，十分神秘。洛瑤拉著程淮搭了三趟車，在殘疾人體育館門口下了車。

“什么意思？”程淮不解。

“這里是專門給身體不方便又想運動的人用的地方，大家都沒什么體力，可以坐在專門的器械上投籃，借助專業機械踢球。”

洛瑤帶程淮進門時，一個工作人員接待了他們。洛瑤禮貌地跟他打招呼：“劉老師，這是我朋友程淮，上次跟您提過的，他吧，時間不多了，就是想打打籃球，還請您幫忙。”

程淮很少見洛瑤如此乖巧禮貌地跟人說話，心里多少有些吃驚。他以為她是那種橫沖直撞不怕天不怕地的性格，但實際上事事分寸都把握得很好。那天在學校，他爬樓有些吃力，她就二話不說地把他送到教室，雖然使用了比較狡猾的方法，但讓一直以來都不怎么注意他的同學們對他的態度180°大轉彎。籃球場的風景——他也只是看看，心里羨慕而已，沒想到她卻記在了心里。

“不用那么麻煩?！背袒凑f，“看看就好?！?/p>

“來都來了?！甭瀣幇阉葡蚋率?，趴在門框上露出半個腦袋看著他，“難道你怕運動過量不小心提前死掉啊？”

程淮搖搖頭：“那倒不是?！?/p>

“那不就結了?！?/p>

程淮換上了球服，坐上手動操作的輪椅，沒想到這輪椅相當靈活，大家搶球傳球，玩得不亦樂乎。

跟程淮一起比賽的都是些殘疾人，大部分是雙腿殘疾，但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來，對于這場比賽，都樂在其中玩得十分盡興。

程淮的球技不錯，最后還拿了個MVP。

“行啊，”一直在旁邊觀戰的洛瑤在程淮一下場就遞上毛巾跟水，“沒想到你這么厲害。”

程淮擦擦汗，咕嚕咕嚕灌下小半瓶礦泉水：“我以前呢，是?；@球隊副隊長?！?/p>

“哈哈——”洛瑤仰天大笑，差點要憋過氣去。

程淮拉拉她的手：“笑什么呢，這么夸張。”

洛瑤用手背抹去笑出來的眼淚：“不論是偶像劇、動漫還是小說里，你這種情況都該說——”洛瑤又演了起來，顯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垂著頭，一臉的憂郁，“我以前呢，是?；@球隊隊長。”

“你這個副隊長是怎么回事??！”一演完，洛瑤又笑了起來，推了程淮一把，“你真的很遜哦?！背袒窗衙泶钤诩绨蛏?，望著洛瑤笑，“是，我就是很遜啊?！?/p>

打完比賽走出體育館，外面已經是黃昏落日，涼風吹過來，出了一身汗的程淮全身十分涼快，內心也十分暢快。

他走在洛瑤的后面，看到她望著遠處的夕陽發呆。

“看什么？”

“看夕陽啊?！?/p>

“有什么好看的？”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甭瀣幠樕系谋砬橛悬c憂傷。

程淮伸出胳膊，摟住洛瑤的肩膀：“好了，別吟詩憂傷了，再不去醫院，醫生又要奪命連環call了。”

04.你不死誰死啊

洛瑤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程淮，據他的同學說，他又住院了。洛瑤哼哧哼哧地從住院大樓的一樓跑到八樓，終于在四樓找到了他。

“程淮，”洛瑤一邊吃著蛋撻一邊往里走，“我說你真的命數不好，高三（四）班，學號44號，住個院病房號還是404，你不死誰死啊？”

洛瑤只顧著低頭咬蛋撻了，絲毫沒注意到程淮旁邊還坐著他媽媽。

“阿姨，我……”洛瑤剛要解釋，程淮已經搶先安慰了他媽，“媽，這是我一學妹，她平時就這樣，吊兒郎當，愛開玩笑，你別往心里去?！?/p>

程媽媽的注意點倒是很奇怪：“學妹？”

“對，阿姨，我也得了絕癥，住樓上，505號房。”

“絕癥”兩個字落到程媽媽的耳朵里，表情有點難堪，她剛要起身就被程淮按了下去。程淮馬上岔開了話題：“你個紅斑狼瘡算什么絕癥，只要好好保養，活到99歲，分分鐘的事情啊?！?

“是不是還可以向天再借五百年？”

“只要你愿意的話……”程淮說。

“人老天爺也不愿意借啊?！?/p>

這兩人插科打諢得正在興頭上，程淮一分心，沒按住程媽媽，程媽媽走到洛瑤面前：“你帶他去的體育館吧？”

洛瑤縮了縮脖子，有些害怕：“是。怎么了嗎？”

“知道他這次為什么又住院嗎？”

洛瑤搖搖頭。

“運動過量！”

“他這個病是不能多動的！你是不是想害死他？你這是哪里來的學妹？把你家長電話告訴我，我要跟他們溝通。我倒要問問，他們到底是怎么養的女兒?！?/p>

“我女兒怎么了？”魏醫生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進來，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我女兒是為了替你兒子完成夢想，才帶他去那個體育館的。你們身為家長的，連孩子的夢想都不知道，我倒想問問你們，是怎么在養兒子的?！?/p>

程媽媽一時氣結，不曉得說什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把臉扭到一邊，替程淮削蘋果去了。程淮看著洛瑤，一臉的問號，洛瑤擺擺手：“改日再跟你詳說，我要去魏醫生那里接受教育和檢查了?！?/p>

05.魏洛瑤

洛瑤，全名魏洛瑤。S市第一人民醫院心血內科主任魏天涯的獨生女。

“你有問題沒問題啊？自己的爛事都沒處理完，跑去摻和別人的？”果然，魏醫生一把洛瑤拉到辦公室，就開始說教起來。

洛瑤把手伸進耳朵里轉了轉，又拿出來彈了彈：“我有問題啊。沒問題，我住醫院干什么？我有病?。苦艑?，我的確有病?！?/p>

“你！”魏醫生氣得手都在抖，一掌狠狠地拍在辦公桌上，“洛瑤，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我跟你媽媽省點心？”

“你跟我媽媽？你什么時候跟她一起操過心了？嗯對，自從我病了以后，二位離婚的事不得不擱淺，所以分外操心是嗎？我死了，你們倆就不用操心了啊。”

“魏洛瑤，你說話注意點分寸！”

“什么分寸？是離婚還是我死？”

魏醫生深吸一口氣，才將怒氣勉強壓下去，換成語重心長的口吻：“洛瑤，我跟你媽媽離婚，是因為感情破裂，不是因為不愛你。正是因為我們愛你，才要給彼此足夠的自由跟空間讓你成長。你想，如果你成長在一個天天吵架打架的家庭，你會好過嗎？你只需要知道爸爸媽媽都很愛你就夠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配合治療……”

“在發現我生病前，你們不就每天吵架打架嗎？現在來裝什么慈母慈父？你們的內心里是巴不得我這個累贅死掉吧？”

啪——

清脆的一記耳光扇在洛瑤臉上，五個紅手指印鮮明地印在上面。門外，程淮的手舉到一半，剛準備敲門。

洛瑤回過頭，眼里蓄滿淚水，像一個泉眼。程淮二話沒說，走進去拉起洛瑤的手，帶著她離開了這棟住院大樓。

醫院花園里。

洛瑤哭了快一個小時，她抽噎得特別厲害，好幾次程淮都以為她要抽過氣去了。

“別哭了?！背袒醋焐线@么說，但手上還是不停地在給她送面巾紙。

“你媽說我，我爸也說我。我的確是沒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必要了，我就是個害人精?！?/p>

“胡說！”雖然語氣重，程淮的聲音卻很輕，“你很重要的，至少對我來說。”

洛瑤抬起頭：“就因為我帶你去打了一次籃球？”

程淮笑笑：“這在你眼里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可這是我生病以來最大的夢想，你幫我實現了。”

“如果有人幫你實現了夢想，你會怎么回報他？”程淮問。

“以身相許咯?！甭瀣帓熘蹨I，鼻音濃重地說。

不知不覺又到了夕陽西下，洛瑤止不住地凝視夕陽的方向，程淮輕輕遮住她的眼睛。

“你干什么？”

“我不想聽到你嘆息著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那你把我眼睛蒙上，我眼前一片黑，算怎么回事？”

“有句話不是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我希望陪你一起尋找光明。”

“傻啊，明明是我陪你尋找光明，畢竟你只有不到一年了！”

“嗯?！毕﹃栒罩袒吹难燮ぃp聲應道。

06.可我會死的啊

時間一晃就到五月末，程淮馬上就要參加高考了。學校里已經陸續拉起橫幅祝福考生們考試取得好成績。

下午，高三集體照畢業照，高一高二的一下課就扎堆趴在樓上看熱鬧。

輪到程淮所在的高三（四）班時，大家想到這可能是他最后一張合照了，便讓他突兀地站在第一排最中間，旁邊是兩個個子小小的女生。

最后老師發現這樣子程淮幾乎把后排幾個女生都擋住了，只好讓大家以程淮為基準，朝兩邊各走一步，這樣一來，程淮就獨自站了一排，似乎這張畢業照的主角就是他。

洛瑤飛速跑下樓，站在斜前方圍觀程淮拍畢業照，看到他被這樣安排，她捧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攝影師讓大家準備時，她也舉起了手機。程淮的余光剛好瞟到她捂著嘴舉著手機憋笑得難受的樣子，他著急地朝洛瑤抬起手，想讓她別拍，結果這邊的攝影師已經按下了快門。

由于還有很多個班等著拍照，只有一個攝影師，大家匆匆地看了一眼，就趕緊散了。洛瑤晃著手機走向程淮，趁這個機會，很多高三同年級的學生都在互相告別。

既然是告別，很有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見面，很多人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有個個子小小的短發女生，有些局促地走到程淮面前，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我可以跟你擁抱一下嗎？”

程淮有些驚訝，因為高中三年，除了在籃球隊時，他一直默默無聞未被人注意過，只有最后這段時間因為生病才在同學中有了討論度，然而這個問他要擁抱的女生，他卻從來沒見過。

“我是七班的，在你們班隔壁的隔壁，我坐在第一排，經?？梢钥吹侥悴戎鴳猩⒌哪_步去向廁所。你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總是懶懶散散的，但你可能不知道，你穿衛衣的時候、打籃球的時候，特別好看。知道你生病的消息后，我難過了很久……”

女生的鼻尖紅了：“程淮，我對你的感情非常復雜，很多時候我學習學累了，或是遇到了困難，只要看到你踏著懶散的腳步，從我們班的教室前路過，我就會覺得像被重新注入了勇氣，獲得了新生。程淮，如果可以，我希望……”

程淮阻止了那個女生說下去，他輕輕地環住了那個女生，女生真的不高，頭剛剛到他的胸口，可是他感覺到了她的心跳。

程淮抬起頭看見洛瑤正在歪著頭看他，眼睛紅紅的。

程淮心里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這個世界上，是有人需要他的。

“我知道了，謝謝你。”

女生離開了，洛瑤來到他的身邊，還是打趣的口吻：“你不是說你是蕓蕓眾生中很普通的那一個嗎？居然有人暗戀你，還是那么可愛的學姐！我都羨慕死了——”

“死了——”說到這兩個字時，洛瑤突然崩潰了，她蹲下身抱頭痛哭。

程淮也跟著蹲下身，用力地抱住了她：“沒關系，我不會死的。”

“可我會死的啊。”洛瑤嘟噥著說。

程淮笑了：“紅斑狼瘡，只要好好保養，就可以長命百歲的。”

07.中國最早升起太陽的地方

高考結束，程淮從考場走出來時，洛瑤站在考場外大力地朝他揮手。

“怎么樣？”

“還行?！?/p>

“不是吧？你病了這么久還會做高考題？”

“我本來成績就不錯。”

“那你準備去上大學嗎？”洛瑤輕聲問。

“大概會去吧?！?/p>

洛瑤不說話了。程淮停下來看著她：“你怎么了？”

洛瑤的表情很難看：“你不去參加畢業聚餐嗎？”

“太吵了，不適合我，我是病人，他們也諒解。”

洛瑤點點頭，冷不丁地說：“跟我住在一個病房的小朋友死了?！?/p>

“今天早上。”

程淮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凝重起來：“不是紅斑狼瘡嗎？這么快，他是不是感染了？”

洛瑤搖搖頭，又點點頭。

程淮溫柔地看著她：“你別擔心太多，你是大人，免疫系統比小朋友要強。”

“嗯?！彪m然心神不寧，洛瑤卻還是點了點頭。

洛瑤悶悶不樂了好幾天，程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了很多種方法，最終決定帶洛瑤出去散散心。

“我帶你去個地方?！?/p>

“哪里？”

“你去了就知道了?！?/p>

趁著暑假，兩人偷偷去了黑龍江。

撫遠。

因為地處邊境，撫遠離俄羅斯僅65公里，這里的夜市非常熱鬧繁華，店鋪的招牌大多都帶有俄文。

洛瑤不解：“你為什么要帶我來這么遠的地方？”

“明天你就知道了?！?/p>

晚上程淮特意提醒洛瑤要早點睡可能要早起，但洛瑤沒想到凌晨三點程淮就把她叫了起來，兩人裹著厚外套，洛瑤渾渾噩噩地被塞進一輛出租車，一個小時后，兩人頂著寒意登上了一座山頭。

洛瑤又冷又困，都要叱責程淮臨死了就要這樣亂來時，一縷金光突然從四面八方射出來，將整個山頭包裹其中。

“這里是烏蘇鎮，你看我們腳下?！?/p>

洛瑤低頭，腳下是平靜的一片海。

太陽從烏蘇江的盡頭緩緩升起，萬丈金光籠罩整片海洋，沐浴在金色璀璨的陽光下，洛瑤安靜了很久，忽然想流淚。

“這里是中國最早升起太陽的地方，我說過會陪你一起尋找光明，我想了很久，這就是我能給你的，最亮的光明。”

洛瑤的眼睛又紅了，她只小聲地喚了聲“程淮”，就轉過身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洛瑤，堅強點，我會陪你一起尋找光明，也會陪你一起戰勝病魔。這就是我對于幫我實現夢想的人的回報?！?/p>

在那初始的光芒下，洛瑤漸漸轉過身，張開雙臂，迎著風擁抱那最璀璨最明亮的一束光。下山時，程淮發現洛瑤的身體不停地在發抖，他把自己的外套給洛瑤披上，還給洛瑤喝了點酒暖暖胃。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洛瑤抖得越來越厲害，嘴唇慘白，身體虛弱無力。

還沒下完山，洛瑤就徹底失去了知覺暈了過去。

程淮趕緊把洛瑤送進醫院，可他畢竟只是個18歲的學生，這件事情想瞞是瞞不住的，只得打電話通知了魏醫生跟自己的父母。

魏醫生剛趕來醫院，一看到程淮就給了他一拳。他回頭叱責程媽媽：“您最開始不是說我女兒拐走你兒子嗎？我女兒只是帶你兒子去趟體育館打個籃球；你兒子不得了，帶我女兒來黑龍江，再走幾步都要到俄羅斯了！到底是誰想誰死??！”

魏醫生著急得不得了，把程家三人推出病房外，跟當地的醫生密切交流。在魏醫生的照看下，一個星期后，洛瑤的狀況稍稍穩定，于是魏醫生計劃轉院回S市。

當地醫生說以洛瑤目前的狀況，不適合轉院。

魏醫生急了：“你們這里的醫療條件比得上S市嗎？我女兒在你們這里只能是茍延殘喘，回S市說不定還有辦法！”

程淮不解：“紅斑狼瘡病有這么嚴重嗎？”

魏醫生睨了程淮一眼：“洛瑤這么跟你說的？”

“罷了，必須轉院，今天就轉！”

在魏醫生的堅持下，洛瑤被放在擔架上，搭飛機回了S市。

一回S市，洛瑤就進了加護病房。

08.他撒了謊

在病房外守了半個月，程淮才知道，洛瑤患的并不是什么紅斑狼瘡病，而是慢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之際。

程淮咬著自己的手，在醫院的廁所里哭得靠著墻蜷縮著坐在地上。

第一次見到洛瑤，他就撒了謊。

他根本沒有得什么心臟病，而是哮喘。那時他剛率領籃球隊拿了市里青少年籃球比賽的冠軍，如日中天，卻被這突然復發的哮喘搞得從此必須要告別最愛的籃球運動，他覺得生無可戀，整日整夜睡不著，想著籃球的事兒。

于是，他才會半夜出來到處游蕩，碰見了洛瑤。

洛瑤問他什么病，他心里有抵觸，便隨口胡謅。當時的心境跟心態都不好，所以才會那么做，可是洛瑤信了，絲毫沒有懷疑，幾次來他的病房，也沒有起疑。

他不會死，真正要死的人是她。

程淮終于明白，照畢業照那天，他抱住洛瑤時說“沒關系，我不會死的”，洛瑤卻說“可我會死的啊”的真正意思。

三天后，洛瑤醒過來一次，在她的強烈要求下，程淮做好準備措施，穿著無菌服走了進去。

洛瑤戴著呼吸器，還是那么靈巧地眨巴著眼睛：“程淮，還記得我在樓道里跟你說過的為什么要跑路嗎？”

程淮笑著說：“記得——去沒去過的地方，吃沒吃過的東西，做想做的事情，愛沒愛過的人。”

“嗯?！甭瀣幤D難地呼吸著，“托你的福，除了沒吃到沒吃過的東西以外，我都做到了?！?/p>

“嗯?！背袒匆е齑?，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不好意思啊，我可能要比你先走一步了，畢竟我早就說過了，老天爺很吝嗇的，五天都不愿意多借給我。”

“但其實老天爺也是很善良的，至少他肯讓我遇見你?！?/p>

“謝謝你啊，程淮?！?/p>

儀器響起警報，程淮被推出加護病房，他坐在病房外，捂著臉痛哭。魏醫生站在旁邊，一向愛教育人的他也沒了言語。

他拍了拍程淮的肩膀，病房的燈滅了，醫生走出來，說了電視劇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臺詞。

魏醫生終于崩潰大哭，守了幾天幾夜的洛瑤的媽媽剛洗了把臉從廁所走出來，看到跪在地上的魏醫生，整個人也暈倒了。

09.她愛上了我的謊

上大學前夕，程淮跟幾個高中同學聚了聚，他們說起畢業照時，照片上的程淮不知指著哪個方向，瞪大眼睛，表情十分搞笑。

“你是在指高一那個魏洛瑤吧？”

“其實她不是你妹妹吧？她老早就來跟我們解釋了其實你沒得絕癥，但還是請我們體諒你，畢竟你失去了自己的夢想，很難受?！?/p>

“噢，這你們都知道啊。”程淮只覺得喉嚨很痛，他端起一杯飲料，一飲而盡。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