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東+郝沛
東帕米爾高原是一個令人魂牽夢繞的地方。在構成這種魅力的諸多因子中,杏花,只不過是它斑斕紛呈的魅力大觀園中的一個因子。它超凡的自然景觀與濃烈的人文氣息的存在,就像東帕米爾高原自身偉岸的存在一樣,不會因為杏花的一時興衰而改變。

南北向的314國道,位于西昆侖與薩拉闊雷嶺之間,屬于典型的高山與寬谷地貌。在那里,蒼藍的天穹、峻拔的雪峰與廊道中寬闊的川地,給人以山高路遠、天闊地廣的視覺印象。而一旦折入東西向的塔什庫爾干河谷,就進入了昆侖山那蒼老而深邃的皺褶中。高聳而陡峭的山壁夾持著彎曲而深陷的河道,一線狹窄的藍天追隨著一線咆哮的綠水。行駛在這種九曲回腸的峽谷中,巨石、陡坡、跌水、隘口、古杏、老柳、殘榆、胡楊、村落、石屋、草垛、牛羊,還有河道邊汲水的塔吉克婦女婀娜的身影,都在視界中一幕幕地切出,又一幕幕地退去。身陷幽谷,失去了日頭的參照,既無時間感,也無方位感。久而久之,更失去了對時間感和方位感的需求,只想一股腦兒地循路向前,去探求即將出現在前方的下一幅圖景。就在這樣的眼花繚亂中,我們從曲什曼到下坂地,從移民橋到庫克西魯格,又從塔爾鄉到大同……朝夕奔波之間,雖然被顛得腰酸背痛,被相機壓得脖頸僵硬,也被瞌睡折磨得昏頭昏腦,心境卻總是那樣的方興未艾,樂此不疲。
“讓遠方來的客人在家門外吃飯,那對于我們塔吉克人是一件臉上很臊的事情”
庫科西魯格鄉堪稱昆侖山中的杏花源。鄉政府所在的那片三角洲地帶,被周圍筍狀的山峰包圍著,凹陷在群山深處,形成一個溫煦的小環境。從山壁的犄角旮旯到塔什庫爾干河岸,從居民的房前屋后到農田的田頭地壟,從半坡上的灌渠邊到平坦的大道兩旁,到處都生長著茂密的杏林。這些杏林,有高大的也有低矮的,有蒼勁的也有鮮嫩的,有雜亂的也有齊整的。顯然,它們誕生于不同的歷史年代。4月初,正是杏花盛開的時節,抬頭是滿樹花瓣,低頭是一地落英。居高臨下看去,整個庫科西魯格是一溝誘人的粉紅。民居、農田、河道和勞作于其間的塔吉克人,都被掩映在一片粉紅之中。
進入庫科西魯格,一行人被這粉紅色的世界所迷醉,深入幾公里后,一位塔吉克婦女來到我們身邊。她身材高挑,穿紅裙長靴,朱紅的頭巾在腦后扎成一個結,露出漆黑的長發,怯怯地對我們說著什么。她說什么我們聽不懂,但她的微笑以及她那怯怯的手勢表明,她邀請我們隨她去某處地方。
從數千公里之外來到昆侖山深處,要的就是近距離拜訪這些塔吉克鄉親。所以從內心講,我們巴不得隨她去。但這是午后時間,一車5個人呼啦啦地涌進昆侖山深處一個獨戶人家家里去,也算不得是一件很有禮貌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些遲疑。我連說帶比畫地告訴她,我們都十分感謝她的邀請,但打算吃完這頓午餐后再前往拜訪。無奈的是,我們之間語言不通,用手勢表達這一大串意思也并非易事。不知紅裙女人聽懂沒有,只見她又沿著來時的那條小路走去,消失在杏樹園的后面。
不一會兒,那條小路上又出現了一位蓄著雪白的八字胡須的美髯老人。他身著藍色中山上裝,頭戴那種典型的黑色有檐平頂羔皮帽,邁著略顯蹣跚的腳步向我們走來,遠遠地就用一個撫胸禮向我們表示友好。我們趕忙走上前去與之握手,并互致問候。慶幸的是,老人家能說漢語,雖顯生硬,但卻足以表達。他用謙和但卻十分堅定的語調,再次邀請我們隨他去家里做客。在西北馬背民族中,對長者的服從是一種普遍的行為準則。于是,我們也不再謙讓,便收拾起東西,隨老人穿過杏林,走進了他那帶有套間和天窗的藍蓋力式居室內。進到內屋時,那紅裙女人正跪在炕上整理炕桌,抬頭向我們送來一個友好的微笑。
接下來的事,自不必多說。女人快手快腳地忙碌著,攤開餐布,捧上一大摞馕餅、一壺濃茶和一盤杏仁、一碗砂糖,又轉身端來一盆牛奶和一摞茶碗,然后便悄悄地離開了房間,改由男主人招呼我們。我們也趕緊拿出自己帶來的榨菜、鹵蛋、蘿卜干、清真火腿腸等等雞零狗碎的,請陪同我們的老人家共享。老人家撫著胸說他已經吃飽了,只是一股勁兒地為我們續茶、添奶,并勸說我們放下自己帶來的喀什馕餅,多嘗嘗他家那種“跟喀什的一個樣子的不是”的庫科西魯格馕餅。那是一種大若面盆,薄而脆,表面粘上一層杏仁渣的馕餅。無論就它們的長相或是味道而言,我們都得承認,那的確是一種“跟喀什的一個樣子的不是”的馕餅。

次日,我們從塔什庫爾干河畔一口氣轉移到了葉爾羌河畔。黃昏,住進了獨門獨戶的阿依克伊克村三組村民買買提·巴依家。結果一不小心,我們又“遭遇”了先后兩輪晚餐的優厚待遇。不過,這次的第二輪晚餐,主人家聽從了我們的建議,做的是一份熱騰騰的羊肉湯面條。那時,我們已經被連日來的山區旅行折騰得清湯寡水的。對于這一大盆羊肉湯面條,我們吃得干脆、利落而徹底,打的是“殲滅戰”。過后,我們在買買提·巴依家的杏林里游蕩著,仰望著近處那些高聳的山影,等待著昆侖山深部即將灑下的月光。
此后的行程也大體如此。寄宿在無論哪一家村民家里,都會受到當晚的一次正餐接待。那種待客方式,毫無奢華,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但卻絕對是熱情的、真誠的,并經常是竭盡所能的。
在那條百余公里長的落差帶上,總有一些地方,能讓我們看到杏花蓬勃開放的景象
在4月初來到東帕米爾高原,其中重要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觀賞這里的杏花。塔什庫爾干縣境內的9個鄉,還包括它遠在岳普湖縣境內的那塊“飛地”,即塔吉克阿巴提鎮,基本上是村村有楊柳,鄉鄉有杏花。只不過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處于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緣與帕米爾高原之間的過渡帶,呈現西高東低的大落差特征。這種大落差的特征,明顯地影響著植被的生長。所以,從它的東部邊緣大同開始,越往西,海拔越高,環境條件就越苛刻,果木類樹木就越難以生存。同為杏樹,當大同鄉的杏花已經開得遍地落英時,在大同以西70公里的新迭,杏樹的枝頭才剛剛堆滿生澀的花苞。這種從東到西、從低到高、從溫到寒,植被分布日漸式微的特征,就是人們不會去它西部的塔合曼鄉或達布達爾鄉看杏花,而偏要不辭勞頓地奔往它的東部山區的原因。
而實際上,東帕米爾高原上的杏花,也果然沒有薄待我們。那完全是因為它那大落差的地理特征所造成的氣候差異。在那條百余公里長的落差帶上,總有一些地方,能讓我們看到杏花蓬勃開放的景象。
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城海拔3200米,年均降水不足70毫米,屬于寒溫帶干旱氣候。由此向東至庫科西魯格,距離不過50公里,海拔卻一路降低至2600米,降低了600米。由庫克西魯格繼續向東至大同,海拔又降低至2200米,又降低了400米。從塔縣到大同這百余公里的河谷中,經歷了塔什庫爾干河與葉爾羌河兩個河段,海拔降低了1000米,景觀呈現明顯的變化。這種變化,主要體現在田苗的生長與柳芽的萌發程度上。越偏西,它們越顯稀疏,越發稚嫩,越往東,它們則越顯濃密,越發茁壯,甚至爆出滿地的蔥綠,滿樹的姜黃。從下坂地水庫以東開始,杏花就是這條漫長的峽谷中恒定的風景。幾乎每一個鄉,每一個村,每一處居民點,每一個獨立家屋的出現,總是以杏樹或杏林的出現作為一種預示。所以,不用查地圖,僅僅根據被杏花涂染的那一片粉紅的規模,也能大致判斷出那是一個鄉政府所在地、一個村落、一處居民點,或者僅僅是一兩戶獨居一隅的村民。
不僅如此,從杏樹的形態,甚至能判斷出一處地方約略的歷史信息。在有些村落,雜亂無序地生長著一些或高大的,或蒼勁的,或筋骨嶙峋的,或盤根錯節的,甚至已經半株枯死的老杏樹。在這些老杏樹庇蔭下的,是那些低矮的、用卵石和草泥構筑的屋舍、棚圈和圍欄。無論是從這些老樹的樹齡,還是從它們無序的分布方式,都能看到歷史上那種分散的、半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治理特點的遺存。當社會的變遷已經將整個西昆侖都拉入歷史的快車道以后,這些遺存仍然以它們約定俗成的方式存在著。雖然已經失去了它的內容,卻仍然保持著它的形態。那些雜亂地扯向古老民居的輸電線,那些架設在小石屋屋頂上的太陽能坂,那些安裝在山頂上的拋物面天線鍋,以及那些歡快地轉動在小溪流水口上的家用水輪發電機,都是一種表征,表征著一個與這里的百年古杏樹同齡的、位于昆侖山深處的古老村落緩步走向新世紀的過程。這過程,必定充滿對未來的期望,與對過往的不舍之間的糾結。
與此相反,也有那些片塊齊整、條壟分明、經過認真修剪甚至精心嫁接過的人工杏林。伴隨在這些杏林四周的,是那些規劃齊整的道路、溝渠、電桿、紅磚房與彩坂房。當舊村落的改造已經顯然跟不上這個大步前進的時代時,人們便另辟蹊徑,創造新的生存空間。
但無論怎么說,有生存空間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杏樹,這卻是一個不變的事實。從下坂地到庫科西魯格,從塔爾到大同,從阿依克伊克村到其如克同村,從賈帕爾·庫力家到買買提·巴依家……我們不斷地驗證著這個事實—— 生活在河谷地帶的居民,注定選擇與杏樹為鄰。如果那里有杏樹,他們就將小石屋建在樹下,如果沒有,他們就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種幾棵。用不了幾年,那里就是一處被杏林掩映著的溫馨家園。
這種對杏樹的酷愛,甚至成了我們走門串戶、識別一個家庭與另一個家庭的八九不離十的標志。在那些地無三尺平的溝壑里,由于建筑的錯落以及雷同的外觀,你可能難以區分這里是白克力家或那里是色伊利家。但只要有一棵冠蓋高大的杏樹庇蔭著幾間質樸無華的房屋,你就一定可以斷定,你來到了一戶獨立的家庭。并且,那棵作為標志物的老杏樹的樹齡,就基本可看做這個家庭的歷史檔案,記載著這個家族幾代人的歷史傳承。
人類的進化史已經證明,物質與文化,是指向同一目標的兩道并行的車轍
不同于城市里那些居住在齊整的高樓大廈中的居民,這里的每戶人家在外觀上都是有區別的、個性化的。它的個性,或許就體現在作為標志物的那棵杏樹的樹齡、樹形、冠蓋的大小、傾倒的方向、枝杈的特征,以及花期花色上。這肯定不是有意為之,而是一種聽天由命任其自然生長的結果。匪夷所思的是,這種無為而治的態度,卻恰恰造就了人類審美追求中最為注重的個性。也許,這就是許多人不辭勞頓,寧可舍棄城市公園中那飾著彩燈的亮麗,卻偏要鉆進這西昆侖的深處尋找杏花村的真實理由。
據考證,遠在距今3000年左右的中亞第一次人口大遷徙中,有一支安德羅諾沃人的部族,從西部跨越費爾干納盆地來到東帕米爾高原,落腳于下坂地附近,開始了相對定居的放牧生活。此即生活在東帕米爾高原上的塔吉克人之一部。這次進入塔什庫爾干河谷,在下坂地水庫附近,我最初看到的是屬于原新迭村的杏樹林。新迭是塔什庫爾干河向東轉彎后的第一個村落,下坂地水庫落成,這個村落已經被淹沒,但那些生長在高處的杏樹林依然存在。根據西高東低、西寒東暖的規律,這里的杏花凋零,應該意味著新迭以東的杏花會在更早的時間開始衰敗。但在其如克同村,我們卻看到了滿村的杏花競相開放,有粉紅也有胭脂紅,把一塊三角形的河谷地段染成了一幅水粉畫。地面雖然已有落英,但樹上的盛勢依然不減,稱得上是正當花季。繼續向東,我們詫異于有些路段芽苞初綻,有些路段則只剩下些淺褐色的花蒂。當汽車沿陡峭的坡道沖入庫科西魯格那段丁字形寬谷時,竟然又是滿溝的杏花競相開放,并一直向南延伸到丁字河谷的深處。這滿溝的杏花,竟成為我們舍棄鄉政府所在地,直插到6公里以外的賈帕爾·庫力家的原因。
在塔爾鄉的杏花長廊,同行的女伴們有意邁著貓步,反復地行走在那條百米長的、由杏花編織成的拱形廊道下,樂不思蜀。不巧的是,那天午后,塔里木盆地南緣的沙塵西侵,直達昆侖山外緣。塔爾鄉的天空不再清澈,使得模特照上的背景缺乏美感。挑剔的女士們打算返程時重溫舊夢,卻沒料到事隔24小時,當我們回到這里時,一場短暫的風雨已將一廊道的花瓣打入泥濘,一片狼藉。
在大同,令我們詫異的那種情景重演。在進入大同的鄉道上,車輪卷起塵土的同時,也卷起飄落在車轍中的紛繁的花瓣,說明這里花季已過。利用辦理通行手續的等待時間,我四處走走,居高臨下地觀山望景,確認這個以杏花著稱的大同鄉,本次花季已過,失去了它的觀賞價值。但一小時以后,當我們北行8公里,找到買買提·巴依的那棟獨立家屋時,一溜百米長的杏林又燦爛地綻放在河谷的一隅,有粉紅也有胭脂紅,將買買提家那片遠離人群的住處染成了一幅水粉畫。
僅僅相隔6公里,怎么會有天壤之別?這令我百思不解。
在買買提家歇息一夜之后,我們繼續向北,打算沿著這個峽谷去找更美的去處。但僅僅走出兩三公里我就發現,路旁的一片杏林里,又有滿樹生澀的花苞一團團地簇擁在枝頭,似乎在不解地觀望著我們過早的到來。直到那時,我們才有所醒悟:不只是西高東低、西寒東暖的大趨勢,昆侖山深處山區復雜的小氣候,或許也在左右著杏樹的生長節律。比如溝的寬窄、走向,背風與遮蔽陽光的程度等等。從買買提·巴依家到北部那片杏林,僅僅相距兩三公里,花期卻有很大差別。如果不是由于高聳的山壁與收縮的峽口遮蔽了投向這里的陽光,我們就找不到其他的解釋。
也正是這種小氣候的差異,使得我們這次總體上有些過晚的觀賞杏花之旅,仍然收獲頗豐。
至于西昆侖深處的塔吉克人與杏樹的不解之緣,究竟是出于物質的需求,還是文化的傳承,這肯定是一個雙解的問題。至今為止,高原塔吉克人的生活習俗中,仍然傳承著為新生嬰兒涂抹一臉杏仁黑的做法。人類的進化史已經證明,物質與文化,這是指向同一目標的兩道并行的車轍。一棵百年相傳的古杏樹,固然是這個家族安定祥和的象征。但在物質匱乏的昆侖山深處,朋友來了,坐在土炕上,嚼嚼杏干,喝喝杏仁茶,聊聊兒孫、田地、牛羊,臨走再給你裝上一把甜杏仁作為旅途充饑用,你就難以界定這究竟是物質需求還是文化范疇,體味到的只是那種簡樸而濃郁的生活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