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魯平
孟大鳴近年來專心散文創作,先后在全國各地發表了幾十篇散文,僅在《散文》雜志發表的就有十篇。這些作品六次入選《新時期湖南文學作品選》《散文2010年精選集》《散文2011年精選集》《散文2013年精選集》《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5》等選本或者被《散文選刊》選載。這個成績令人羨慕,也令人矚目。這些作品的大多數,孟大鳴把它們歸之以“大廠系列”。
孟大鳴熟悉工業、熟悉工廠、熟悉工人,但熟悉是一回事,把握生活和提煉生活是另一回事。孟大鳴似乎善于處理工業題材,他不為宏大、壯觀的工業場景迷惑,不為金屬的、機械的、化學的各種世相紛擾,而是冷靜、清晰地從企業、工業的世界中,發現人的內心和精神世界,比如委屈、羞辱、自尊、鄉愁、歸宿,等等情感狀態或精神特征。比如,他的《偷來的生活》關注普通人的羞辱、委屈。作品寫了兩個工人的生活,一個工人藏了別人的鞋子被當作小偷處理,另一個工人乘下班之際把油帶出工廠。這樣的故事對一個人企業來說,算得上家常便飯,從中寫出新意甚至寫出情感并不容易。我們得承認作家的高明。工人C在自己的玩笑被當作案件處理后,人生的面貌瞬間轉變,過去的大嗓門沒有了,臉上突然增加了皺紋,面對誰都本能地羞愧,這些都還不是作家要寫的重點。作家發現的異彩之處在于,C無數次找過“我”以及很多人辯解,說藏鞋子是玩笑,請大家幫忙解釋,幫忙說情。但這些真誠的請求被“我”以及大家義正辭嚴地拒絕了。“我們”的正義、正直,讓C的玩笑和辯解毫無力量,也毫無價值。這是對C的最后一擊,他不得不離開這個他或許熱愛的企業或集體,羞辱、委屈可以輕易地將一個人逼走、擊倒,這是令人震驚的,但確又是真實的。畢竟支撐每一個人的,不僅僅是地位、物質、金錢,更重要的還有每個人的心理的光明、赤誠。而“我”下班時捎帶輕油出廠,被門衛發現后,因為檢查的文筆好,沒有被集體歧視或冷落,相反大家都請我幫忙搞油,并繼續著下班“偷油”的事情。作品對C與“我”的不同境遇的敘述,對不同境遇對“我”與C產生的影響的敘述,是《偷來的生活》的感人之處。當然精彩的地方還有,“我”一邊教育兒子不是自己的東西千萬不要拿,一邊內心深處深感蒼白、虛弱、矛盾。作品從輕油、布鞋、案件這些企業生活超越出來,深入到C、“我”的內心以及周圍人的目光,在企業日常生活中發現“人”的命運、情感世界,使《偷來的生活》得以成為有情有意的散文佳作。
與此類似,《認識一個電工》(《湖南文學》2013年1期)關注的是自尊與尊嚴。作品寫的電工老龔,其實是自己的同事,當然廠子大了,不一定都認識,但“我”是想認識“老龔”的,因為跟著他可以上俱樂部的二樓看演出。作品并沒有專注地寫老龔的電工技術。作品大多數筆墨集中于老龔對自我身份的尊重,如,無論什么人都不能看不起工人,不然就翻臉;再如,不管時代如何變化,喜歡穿自己廠子的工作服,等等。作品也沒有介紹老龔的創作,只是寫他與作家的交往,熱情、真誠。文學活動他一呼百應,忙前忙后;作家到廠里來住宿寫作,他找各種關系做好服務,等等。但作品用三個細節完成了對一個樸質、可愛的工人形象的刻畫。一次在酒席上因為某作家對工人不敬,老龔大發雷霆,把作家趕出酒席;另一次,一個老板看不起他的工人皮鞋,老龔故意把汽油潑在對方的鞋子上,以顯示到底什么樣的皮鞋好;最后一個細節是,演出結束后,老龔坐在俱樂部不停抽煙,心里不踏實,感覺要出事,果然,一只一千五百瓦的聚光燈掉了下來。老龔并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對,但長期的職業素質和敏感,讓他不安。如果他不坐在那里,等待事情發生,不找到原因,一場災難不可避免。這便是一個合格的電工最高的職業境界。對工人的形象,整個社會是“大而化之”的,只有一個輪廓或符號,只有通過孟大鳴這樣的文字,你才會感受到“工人”是具體的、生動的,他們自尊、敬業,并懷著追求。
大廠并非孤立的工廠,因此,孟大鳴也從廣義的視角,寫企業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如《圍墻》(《湖南文學》2013年1期)。《圍墻》寫“大廠”三次建圍墻及每一代圍墻的命運。雖然在空間上,一個企業與一個地方并處同一個地理空間,但圍墻內外的世界是有別的。在特殊的歷史背景和體制下,一個地師級企業的領導和管理是特殊的、與地方的關系也是特殊的,當然,特殊的還有圍墻內的熱水、電影、運動場、子弟小學、職工俱樂部,等等。這種自足的優越、幸福對圍墻外的世界帶有極大的吸引力、誘惑力和沖擊力,它甚至可以成為一種理想,營造出一種外部世界對“樂土”的崇拜。此種局面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發展有所變化,比如當下企業不再承擔所有的社會職能(醫院、托兒所、中小學、住房等),但圍墻并未因此而消失,畢竟企業有管理、安全等各種需要,也存在與社會的區別。但社會對此的理解并不一致。這注定了圍墻的不斷修建和不斷破壞。紅磚砂漿結構的第一代圍墻、鋼混結構的第二代圍墻,都可以說不算結實,鋼筋水泥澆鑄的第三代圍墻雖然結實卻擋不住炸藥。對圍墻的爆破,本質上象征著,外界對一個封閉世界的窺探和進入是永遠無法阻擋的。正因為如此,當下的圍墻都采用穿透式,透過欄桿,你可以看到里面的世界,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圍墻內部世界的神秘感。這個作品的象征和寓言意味令人過目不忘。其他的如《一張紙的世界》對改革進程中下崗勞模的尷尬的描寫;《不得而入》所寫的大廠的變化和“我”內心深處對企業的懷念;《兩個傻妹妹》所寫的有著神奇般預測能力的“聽棒寶”;《造粒塔》所寫的刷涂料摔死的工人以及打礁犧牲的小K;《柔軟的山谷》所寫的坦蕩、熱情、真誠的師傅……這些作品、這些人物,從不同側面將大廠的世界,尤其是大廠的主角工人的生活寫得真實、動人,富于質感。
孟大鳴還寫了許多非企業或非工業生活的散文,《雙眾十七隊》(《散文》2017年3期)、《去找漿村》(《湖南文學》2015年4期)是這些作品中格外引人注目的兩部。《雙眾十七隊》通過回憶童年時期的生活,書寫鄉村的陌生、衰敗。關于當今的鄉村,已經成為一個社會性的話題。這是城市化進程帶來的必然結果和挑戰。人口向都市的遷徙,城市向農村的延伸和侵襲,鄉村傳統文化的喪失,等等,如何理解這些變化,如何回歸鄉村的繁榮,如何重建鄉村文化以及歸宿,在相當長的時間,都會成為社會心理聚焦的重要領域。文學界從非虛構、小說、散文等各種藝術形式也參與著對這一話題的討論與建構。孟大鳴的《雙眾十七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所寫的鄉村的老人似乎并沒有離開鄉村的不舍與留戀,而是表情平靜地告訴“我”明年要去城里帶孫子,誰又去了哪個城市做什么。鄉村的晚輩則是哭著要回城里,說自己的家在城里。而且還有人盼望著土地被征收,并采用各種辦法獲得更多的補償款。這種情緒和心態顯然與作家自己所懷的傷感是矛盾的,并顯得作家的憂慮是多余的。這種巨大的反差,使得《雙眾十七隊》在切入一個熱門話題時凸顯出獨特的視角。《去找漿村》則是一個有家族敘事意味的散文,作品圍繞尋找父親的親生母親展開,展開的過程是爺爺的婚姻、人生,父親的人生、命運,一張穿越時空且無比復雜的網絡。作品最后抵達的是作為兒子的“我”對脾氣暴躁的父親的理解。大致可以說《去找漿村》有兩條線的敘述,一條是爺爺的身世,當然,關于爺爺的人生,作家不是一次交代徹底,而是先敘述各種途徑的傳說,然后敘述各種渠道搜集的資料,到了漿村再敘述對爺爺青年時代的想象。這既需要耐心,更需要清晰的思維。聽說來的信息是,爺爺是反動軍官。查資料得來的是,爺爺是黃埔軍校教官,并且名字都有區別,但爺爺的家鄉在炎陵毫無疑問。隨之,爺爺的兩個妻子被引入,兩個奶奶的斗爭為后代的成長奠定的是隔膜、是骨肉分離。父親的母親、一個在門前給父親送包子的女人某一天消失了,這成為影響父親一生的變故。父親從此把尋找母親作為人生的大事和唯一重要的事情。但事業未竟,他便英年早逝。“我”決心幫父親圓滿他的終生遺憾。在父親的尋找中,父親的頑皮、倔強,以及為見母親付出的各種代價,歷歷再現。這是作品的第二條敘述線索。“我”的尋找無疑富有收獲,孟氏祖先的歷史以及遷徙,井岡山山下的森林、細流與殘存的青磚建筑、遙遠時代的硝煙烽火、一個留著辮子的青年走出大山、做了尼姑的孟家媳婦蹤跡全無……作者很清楚尋找的意義,無非是荒冢一堆。但尋找的過程中,“我”對父親不懈的尋找,對父親的性格,對那位民國初年的母親的煎熬和苦難,對兩代人連亡靈都無法團圓的疼痛,一一獲得了全新的認識。這種理解從“我”的任何一個部位冒出來,都如江南的梅雨,綿綿于心。作品最后對五十歲的“我” 梅雨般的心情的描述,讓每一個人感同身受。不斷的下著,淅淅瀝瀝,永無停止,提醒我們務必找到并保護好人生至為珍貴的那些東西,不然,靈魂無法安寧。寫家族的散文,寫長輩人生命運的散文,從不少見,但在平實的文字中,在一次對祖居地拜訪的過程中,展現如此刺痛人心的往事,卻并不多。在孟大鳴的散文中,《去找漿村》可以視為代表其藝術成就的代表作之一。
無論是寫“大廠”,還是寫鄉村、家族,孟大鳴都有獨到的發現,敏銳的感受,以及富有質感、溫暖、細膩的敘述。這種源自個人親歷、打撈自個人生命記憶、發自自我靈魂的寫作,必然是創作的正道和明道。他所寫的大廠內外的情感世界必然是可信、有效、有力的世界。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