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
1865年11月10日的早晨,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就在國會大廈附近,搭起了絞刑架。這個絞架上將要行刑的,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以“戰爭罪”被判處死刑的人。他就是亨利·埃·威爾茲上尉。
威爾茲上尉是怎么走向絞刑架的?在美國,這是一百多年來,歷史學家們一直探討的課題。
威爾茲上尉原來的生活軌跡是非常典型的“美國故事”。威爾茲出生在歐洲,是瑞士人。他在巴黎和柏林接受了多年教育以后,成為一名醫生。在27歲的時候,移民來到美國,成了這個移民國家的公民。他在這里照樣行醫為生。一開始,在肯塔基州的大城市路易維爾,和一個從德國移民來的醫生合作開業。然后,他搬到同是肯塔基州的一個小城,靠自己的醫術獲得了當地人的敬重。1854年,他娶了一個31歲的寡婦,生活漸漸穩定下來。
大凡當時的歐洲移民,假如不是窮極潦倒而來,總是有一點冒險精神。威爾茲醫生在自己的一個莊園主病人的鼓動下,除了行醫,也試圖在南方買下了自己的莊園。他不僅是一個成功的醫生,也成了一個投資成功的莊園主。本來,這就又是一個移民實現“美國夢”的例子。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美國唯一的一次國內戰爭——南北戰爭爆發了。無數平民的正常生活被攔腰切斷。當然,這場戰爭有它復雜的起因,雙方有各自的政治訴求。可是對于參戰的民眾來說,并不一定就是自覺地在追隨這樣的訴求。尤其在南方,由于戰爭的基本戰場是在南方,所以許多南方民眾投入戰爭,只是為了一個“保護家園”的簡單目標。南方當時奴隸主的比例其實相當低,威爾茲醫生雖然擁有一個莊園,可是他并不蓄奴。當時美國南方的人口普查,奴隸人口都計入主人家庭。在戰前的最后一次人口普查中,威爾茲醫生家里,除了他們夫婦,只有醫生夫人和前夫所生的兩個女兒,還有他們自己的兩個孩子,一個5歲,另一個是只有11個月大的嬰孩。
很顯然,這樣和平生活著的平民不會想打仗。可是,打不打仗卻由不得他們。一旦戰爭發生,就像一臺恐怖地嗚嗚作響著的絞肉機,一切都會被絞進去。開戰時,北方的美國聯邦軍隊,兵員嚴重不足,南方則根本沒有軍隊。雙方都依靠著臨時招募的志愿兵。這樣,威爾茲醫生就和千千萬萬個美國普通平民一樣,被卷入了這場戰爭。威爾茲醫生漸漸變成了威爾茲上尉。
威爾茲參戰不久,1861年8月,他就被南軍派到一個特殊的戰爭部門任職。那就是戰俘營。
威爾茲被派往戰俘營是十分自然的。一方面,他是個醫生;另一方面,他又會說幾個歐洲國家的語言。美國從一開始就遍地是移民,所以,戰俘營里也有不少只會幾句英語的歐洲移民。威爾茲兩方面的知識背景在這里都非常適用。在此后的幾年中,他輾轉在幾個戰俘營工作過。1862年的春天,在被稱之為“七棵松戰役”的戰斗中,他肩臂受傷,而且始終沒有痊愈。
1864年2月,已經成為上尉的威爾茲被派往南北戰爭中最著名的南方戰俘營,也就是今天的美國國家戰俘博物館所在地——安德森維爾,擔任戰俘營總管,直至一年兩個月以后戰爭結束。從此,威爾茲上尉和安德森維爾,就成了緊密相連的兩個歷史名詞。
安德森維爾,今天這里是一片風景如畫的峽谷,可是,當年這個預定為容納一萬名戰俘的場地,卻被圈入了四萬五千名戰俘。說“圈入”,是因為這里只有“營地”,沒有“營房”,沒有任何起碼的生存設施。食物、醫藥都嚴重匱乏,唯一的生命源泉只是一條小小的溪流。
四萬五千名北軍戰俘,擁擠、骯臟,在南方的烈日下暴曬著,生存條件極其嚴酷。他們中的許多人,本來就是從惡劣的戰場環境中,帶著傷痛和疾病被俘的。當戰爭結束,人們發現,這里的死亡率高達29%。有一萬三千名北軍戰俘再也沒有離開這里。
隨著羅伯特·李將軍代表南軍投降,這個戰俘營也隨隸屬的部隊向北軍投降。南北戰爭正式結束了。李將軍和北軍的格蘭特將軍有過投降協議,作為降軍的南方官兵都將回到日常生活,不受騷擾。所以,一場歷時四年,陣亡62萬人的慘烈戰爭,結束的過程顯得十分寧靜。沒有一方追捕,另一方隱姓埋名四處躲藏逃亡的情況。戰俘營隨部隊投降解散之后,威爾茲上尉還是住在戰俘營所在地自己的居所,開始計劃如何回到原來的正常生活中去。
可是,投降協議的執行出現了唯一的一個例外。1865年5月7日,一名聯邦軍官出現在安德森維爾的威爾茲上尉家中,逮捕了他,并且把他帶往首都華盛頓。他的罪名是,與南方邦聯的首領一起陰謀殺害和虐待北軍戰俘。
審判幾經推遲,1865年8月21日終于開庭,威爾茲上尉被帶往軍事法庭。九名聯邦軍官,分別擔任了這個案子的審判法官和陪審員。威爾茲本人則由于戰爭中舊傷未愈,身體虛弱,只能躺在一張沙發上受審。
歷經三個半月的聽證,1865年11月4日,軍事法庭作出“罪名成立”的判決。同一天,由安德魯·約翰遜總統做出死刑判決,定于11月10日執行。當時的絞架就搭在監禁威爾茲上尉的首都老監獄,位置在國會大廈附近。這就是我們在戰俘博物館看到的那張觸目驚心的歷史照片的由來。
1865年11月10日清晨,兩名牧師和威爾茲上尉的律師去看望了他。他們后來說,威爾茲上尉只擔心傷病體弱,不能自己走上絞刑臺,會讓別人誤解他為怯弱恐懼所致。結果,圍觀的人們看到,威爾茲上尉不用人攙扶,自己走上了絞刑架。臨刑前,他說:“我就要到我的上帝面前去,他會在我們之間做出判定。我是無罪的,我將死得像個男子漢。”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一路走來一路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