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卿++余馳疆
很多年以前,巖松采訪一位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問“為什么在今天人們依然需要古典音樂”。那位教授的回答讓我至今難忘,他說:“因為人性的進化是非常緩慢的。”
對于文字,亦是如此。那些能夠觸動人心的語句,就會有長久的生命力;而碎片化的信息,雖然可以在幾秒鐘內被刷出、被看到,但它們的生命往往也只有幾個小時。
2014年我在美國進修,在校園里經常看到一些學生組成小組,每人帶一本書,在草地上朗讀、分享。其實在歐美,朗讀是一種傳統,作家畢飛宇參加完《朗讀者》后給我發了長長的短信,說他去荷蘭、丹麥參加書展,看到世界各地的作家聚在一起,在酒吧里朗讀文章——有人讀、有人聽,像看電影一樣稀松平常。他說:“在那些人的世界里,每天的生活似乎還比我們多了一頓飯,耳朵的飯。”
教授的話與學生們在草地上朗讀的畫面,成了我的靈感來源。從美國回來后,我想觀眾對我是有新期待的,我能做些什么?能讓大家看到什么變化?要不要做一個真正自己喜歡的,不管受眾有多少,至少能讓人看到我所思所想的節目?
答案是肯定的:我想做。
我一向對人、對文字特別感興趣,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喚醒大家對一些文字的記憶,重新發現字里行間的雋永之美。于是,就有了《朗讀者》的方案。
首播那天,我們組里核心導演群20多個人,找了一個朋友不住的兩室一廳,聚在一起看播出。我的手機開始不斷振動,有聯系的、沒聯系的,干這行的、不干這行的,遠遠近近、老老少少,一下子又匯攏到“身邊”。那一瞬間尤為感動,覺得這一年心血沒有白費,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對的事情。播出一結束,二十幾個人馬上關了電視開會,總結、檢討,每個人都深陷在情緒里拔不出來,開到凌晨1點半也沒有散去。
這就是創造的魅力,這就是文字的魅力。
已經忘了究竟是在大學畢業離開宿舍以后,還是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以后,每天睡覺前一個小時的閱讀成為我雷打不動的習慣。我的臥室里沒有電視機、沒有手機、沒有任何電子產品,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書,然后就睡覺。
我相信書是可以穿越時光的。我現在還能想起學生時代的午后,陽光灑在課桌上,知了不停地叫著,好多同學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我的手邊可能就是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我鐘愛俄羅斯文學,因為這個民族在經歷苦難之后能做出深刻反思,并且會在文學作品中有特別淋漓盡致的體現。我看書、看電影,都不能接受太過平淡的東西。我欣賞極致的情感,偏愛像芥末一樣能瞬間讓我熱淚盈眶甚至不能呼吸的文字,像《紅樓夢》《茶花女》。還有《約翰·克里斯朵夫》,那種經歷過世間百態之后爆發出的力量也特別吸引我。我想,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朗讀者,每個人都會與某一種文字纏綿,而我喜歡那樣的字句,天性使然,也是經歷使然。
我的整個少女時代,雖不能說是居無定所,但也稱得上是經常遷徙。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在上海待到7歲就去了安徽,在安徽又是7年,之后到嘉興念了初高中,5年后到了杭州,最后進入浙江電視臺,開始職業生涯。
一路上,我遇到過很多嚴厲的批評,但我是天蝎座,給多大壓力就有多大反抗力。我爸爸有一句“名言”,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土豆,每天花在照鏡子的時間還不如多看書。所以我從小就被“逼著”背詩、讀書、抄古文,但他從來不給予贊美。工作之后也是如此,我在浙江臺時挺好的,后來到了上海臺,從春晚的劇務做起。到央視時我已經拿過“金話筒”了,但仍然清晰記得那時的文藝部主任過來跟我說:“聽說你是拿過‘金話筒的,你憑什么拿的‘金話筒啊?”原話。我覺得特別掛不住,但還是保持了一個很完美的微笑:“可能是評委厚愛吧。”(后來我們成為挺好的朋友,他對我的夸獎也是毫不吝嗇。)
就像這樣,人生會面臨很多打擊,但人也會在一次又一次類似的境遇下慢慢修復,修復好了,就能以一個更強大的姿態出現了。而在這個修復的過程中,那些激越的文字、那些勵志的篇章會成為我內心的后盾。所以在節目里,我為耶魯歸來的大學生村官秦玥飛選了遲子建的讀本《泥濘》。那里面寫道:北方寒冷的天氣,在冰雪融化之后,就是泥濘的。但那種泥濘,它既是貧困的符號,又是一種希望——冰雪已經融化,春天即將到來。
看,文章靠著意象,根本不需要提到悲傷或希望的字眼,卻讓人真實地感受到這種情感,這是多豐滿的美。
盡管有許多特別熱愛的書,但我不會反復去看,時間有限,要把時間留給新鮮的東西。這個世界上能反反復復看的,只有唐詩宋詞。因為它們短小精悍,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在不同生命階段讀一首詩、一首詞的理解也是不一樣的。小時候,我喜歡風花雪月的東西,但大了之后就會愛蘇東坡、陸游,覺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們都寫在詩詞里了。小到兒女之情,大到朝代更迭,他們將萬千思緒都化進好友間的一席圍爐夜話,那是在歷史長河里的豪邁之美。
在上海工作時,我有過心情低落的時刻,就在家讀唐詩宋詞,反復讀。那時才懂得,詩詞的韻律、意象,看似簡單,卻又不簡單。“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沒有一個字不認識的,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會背。但千年來只有李白寫出來了,而且它依然會流傳下去,永遠流傳下去!這個太偉大了,字面上的極簡和它背后所包含的山川縱橫的情懷讓人贊嘆不已。這種能力現代人是沒有了。
這就是為什么《中國詩詞大會》火了。那些韻律是我們血脈里的東西,光聽著,你就覺得親切。
不久前,我在機場過安檢,工作人員一邊給我蓋章一邊特別激動地說:“那個校長(郭小平)太偉大了。”郭小平花了12年時間,在爭議中堅持為艾滋病兒童創辦學校,只為讓這些孩子接受與正常人一樣的教育。在《朗讀者》現場,他朗讀了一首吉卜林的《如果》,勉勵那些孩子“成為頂天立地的人”。他讀出的文字,與他的故事碰撞,那種沖擊力是令人震撼的。我突然覺得,只要有這樣的故事存在,我們的節目就必須存在。
節目火了,我也有了許多反思。出現了這種所謂現象級的文化類節目,究竟是為什么?我想,這難免與現實有關。這個節目的火爆恰恰體現了一種社會的匱乏——如今純粹的事物太少,充斥在我們四周的都是感官的或者一時喧囂的東西。
現在很多演員主動聯系節目組,但不是所有當紅的找來我都要。有人說誰誰誰有幾百萬、幾千萬粉絲,我就回答:“我們的標準不是這個,許淵沖先生還沒有微博和朋友圈呢!”我們需要的是真正能理解文字之美的人,真正能傳遞文字價值的人。喧囂、流量,不是我要的。
再過10年,我可能更自信了,自信到我做一個節目可以什么形式都不要,就是架一臺機器在院子里,放一本書在那兒,沒有舞臺,沒有燈光,沒有音樂,安安靜靜地說文字里的故事。
用簡單的形式表達深刻的情感,這是最難的。
現在,我又多了一個新的愿望,一個小小的野心。我們在許多城市都設置了“朗讀亭”,每個人都能進去在狹小的空間里朗讀自己喜歡的文字。我希望可以通過《朗讀者》和“朗讀亭”,激發起一部分人朗讀的習慣。
或許有一天,我能聽到身邊的人說:“今天天氣不錯,咱們帶著書上哪兒讀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