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鈴+黃欣
2015年10月,由泉州師范學院、福建省“2011計劃”南音文化傳承與發展協同創新中心策劃創意、組織實施,泉州師范學院泉州南音學院和泉州市南音傳承中心聯合演出的南音新作《鳳求凰》在泉州梨園劇場首演。新作堅守南音的傳統文化品質和傳統美學精神,在表演形式上大膽創新,掌聲和鮮花很多,但質疑的聲音也不少。筆者認為,這一新作是立基于非物質文化遺產“被不斷再創造”的本質特性所進行的傳承保護探索性實踐,應予以積極肯定。
一、時代話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和保護
在飛速轉型的當代社會,傳統生產生活方式受到猛烈沖擊,大量傳統民族民間文化被外來文化和急功近利的消費文化行為裹挾,日漸式微,甚至完全失去依托而走向衰亡、消失。
從20世紀80年代起,中國政府就啟動了“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2004年,中國加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從此正式成為政府行為,對于傳統民族民間文化的保護工作也就此全面展開。
(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內涵
根據《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指確保非物質文化遺產生命力的各種措施,包括這種遺產各個方面的確認、立檔、研究、保存、保護、宣傳、弘揚、傳承(特別是通過正規和非正規教育)和振興”。2011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以下簡稱《非遺法》)第三條規定:“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采取認定、記錄、建檔等措施予以保存,對體現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具有歷史、文學、藝術、科學價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采取傳承、傳播等措施予以保護?!薄斗沁z法》同時指出,國家鼓勵和支持開展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的傳承、傳播,通過認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支持其開展傳承活動等方式促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并且從政府、學校、新聞媒體、公共文化機構等方面促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傳播。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是一個廣義的范疇,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傳承、傳播、宣傳和弘揚等,都是保護工作的內容。其中,傳承是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前提與基礎,一項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只有被自信地“視為自己的文化遺產”,才能在其即有的文化生態中按其自身規律良好地傳承下來,才能為社會公眾所了解和認知,進而產生一定的社會影響。同時,廣泛地宣傳、弘揚,又能促進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更大范圍內的傳播,提高全社會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認同與尊重,為非遺的傳承與保護創造更好的條件和氛圍。對于當代社會而言,廣泛的傳播是促進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的重要途徑。
(二)關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再創造”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各族民眾世代相傳的活態遺產,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創造力和生命力的生動體現。提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離不開“再創造”這個關鍵詞。
《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有如下界定:
“非物質文化遺產指被各社區、群體,有時是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以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世代相傳,在各社區和群體適應周圍環境以及與自然和歷史的互動中,被不斷地再創造,為這些社區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感,從而增強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造力的尊重。”
非物質文化遺產存續于民眾的日常生產生活當中,滲透在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貫穿于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之中。與物質文化遺產不同,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活態的遺產,需要人的語言和行為來展現,更需要人的活動來傳承,活態流變性是非遺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正因此,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民眾世代相傳的過程中,適應社會的發展而“被不斷地再創造”。正是這種“再創造”,賦予非物質文化遺產源源不斷的生命力,使其能夠滿足民眾不斷發展的生產生活需求,在世代相傳中閃爍著人類文化的創造力和活態的靈光。
誠如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所言:“傳統是在不斷闡釋中存在的。經過闡釋的傳統才是有生命力的傳統。”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僅要對其進行保存和整理,更要在適應當代社會發展的前提下,去重新探索、闡釋、再創造,尋求傳承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思路和路徑,只有如此,才能實現中華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因此,要“傳承發展、合理利用”,一方面,正確、有效地發掘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化資源,使其成為文化生產力,讓傳統真正“活”起來;另一方面,還要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根據社會發展的需要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再創造”,促進中華文化的不斷發展。
二、個案實踐:南音新作《鳳求凰》的創演與南音文化推介
(一)千年古樂面臨的現實憂慮
南音古稱弦管,是中國古代音樂體系的當代活態遺存。兩漢至晉而唐而兩宋,中原移民不斷把音樂文化帶入以泉州為中心的閩南地區,并在歷代延續中與當地民間音樂、外來音樂融合,形成了具有中原古樂遺韻的文化表現形式。時間的沖擊、歷史的洗禮,古老的宮廷燕樂最終流入尋常百姓家,成為存續于百姓日常的音樂形式,成為了具有民間性和自娛性的南音,支撐著廣大南音弦友的日常文化生活。
傳統南音由“指”“譜”“曲”三部分組成,并依樂器組合不同有上、下四管等分別;其主要樂器有南琶、洞簫、二弦、三弦及拍板等,曲詞采用泉州古方言演唱;館閣是其傳承展示的重要場所。經過千百年的發展,南音已經融入閩南文化圈民眾的生活當中,成為閩南人生活方式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宗教活動,隨處可見南音的身影。
近年來,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閩南傳統文化也面臨著巨大的沖擊,包括南音文化在內的傳統文化在民眾尤其是年輕人中的認同感在逐漸衰減。這樣的現實,越發凸顯出南音文化復興的緊迫性與重要性——如果年輕人不再走近、走進南音,這穿越千年的華雅樂章也會弦斷音絕。正是出于對南音傳承保護的現實憂慮和文化擔當,才有了對這一“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履約的作為,促使了南音新作《鳳求凰》的誕生。
(二)《鳳求凰》的“承”與“變”
綜觀南音發展史,“承”與“變”都是其傳統,而“傳承弦管音樂傳統,傳播南音文化精神”則是南音新作創意、編創、展演團隊的基本共識,因此“承”是關鍵、“變(創新)”是動力?!俺小笔悄弦簟而P求凰》編創的出發點,也是歸宿點;但要創新就不能是“原態”的南音,故求變而成“新作”。鑒于創作主體的特殊性,我們設定的目標受眾則是年輕人:通過高校巡回展演傳播南音文化。正因為有明確的目標定位和實現社會傳播的切入點,因此,在內容選擇和展示方式上有明確的追求——情愛的故事、靈性的省思、唯美的意境、時尚的演繹……正如《鳳求凰》導演安鳳英多次強調:“新作的最終目的是要讓年輕人借由喜歡這部作品進而喜歡南音?!币獙崿F這樣的期待,無疑需要大膽而謹慎的創新。一方面,突破“傳統的形態”需要勇氣;另一方面,在創新中怎樣把握“度”,于承擔自身文化責任的前提下實現藝術層面和文化層面的雙贏,則是更為復雜的問題。
南音新作《鳳求凰》在巨大的挑戰面前,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功。在創作隊伍、演出團隊的不斷探索與磨合之下,《鳳求凰》在南音的“承”與“變”之間,找到了寶貴的平衡,在把握南音文化品質、美學精神的前提下,實現了對當代民眾審美需求的滿足。
1.“承”—《鳳求凰》對傳統南音的繼承
既然稱為南音新作,南音音樂無疑是《鳳求凰》編創的前提和基礎。無論其表現形式怎樣創新,南音首先還要是南音。“無處不南音”是該作主創人員的共識。
為了最大程度地保留南音口音和靈魂,該作主創人員全部從熟悉南音與閩南文化的局內人中選出:劇作者是對閩南文化極為熟悉的廈門臺灣藝術研究院院長曾學文先生,《鳳求凰》唱詞遵循了傳統南音的美學追求,既保留了閩南古方言的文學色彩,又保留了傳統南音唱詞泉腔方言本色中的白描特點;曲作者是國家級南音代表性傳承人、著名洞簫演奏家吳世安先生,他的創作目標同樣很明確:音樂一定是南音的,一定要用南音中最美的素材;出演女主角卓文君的,是中國曲藝牡丹獎新人獎獲得者、泉州市南音傳承中心優秀演員莊麗芬,她在傳統南音演唱方面無疑是極為出色的;女扮男裝的陳恩慧,是泉州南音學院的青年教師,她突破種種局限,成功地完成了司馬相如的角色塑造。
而在表演形式上,《鳳求凰》也力求對南音的音樂樣式進行全面的展示。傳統南音有上、下四管之分,上四管指洞簫、琵琶、二弦、三弦,演唱者手執拍板,執節而歌;下四管則是在上四管的基礎上加上四寶、小叫、木魚、酒盞等打擊樂器,在傳統館閣的南音演唱中,多用于拜館等場面。
為了全面展示南音的音樂魅力,南音新作《鳳求凰》不僅展示了上四管的演奏形式,還在表演中大量運用了下四管的樂器?!白课木迸c泉州師院南音音樂學院的學生們扮演的侍女、公子哥們手執四寶、酒盞,以靈巧的手指變化演奏出一串串漸弱或者漸強的韻律,精湛的技藝令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絕。下四管樂器化入“當壚賣酒”,傳遞鳳與凰的寥落和無奈;而清脆的竹聲(四寶)不僅反映了卓文君跌宕起伏的內心情感和人生抉擇的堅定明晰,也緊緊抓住了觀眾的眼睛和耳朵,成為新作最能“揪心”的一個點。而雖不在今天的南音樂隊組合之中,卻活躍于閩南傳統文化表現形式中的壓腳鼓的善巧運用,也為舞臺氣氛的營造、劇情的推動增彩不少。
正是在這些帶有濃重南音口音的局內人的精雕細琢之下,《鳳求凰》的音樂、唱腔都給人“無處不南音”的感覺,最大限度地繼承了傳統南音的音樂韻味和文化特質。
2.“變”—《鳳求凰》對傳統南音的創新
既然稱為南音新作,必然要與傳統南音有所區別,《鳳求凰》的“新”,突出體現在作品的舞臺呈現方式上。將傳統與現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創造當代的南音表演藝術作品,是新作主創人員的追求。與傳統南音民間性、自娛性的呈現方式不同,《鳳求凰》將館閣里自娛的南音搬上了劇場的舞臺,將其由單純的聽覺藝術轉化成了視聽結合的舞臺綜合藝術。
傳統南音的表現形式固然古樸高雅,在不了解南音的現代、圈外受眾聽來卻未免枯燥沉悶。因此,在作品的編排上,新作改變了傳統南音正襟危坐的演奏形式,為單純的南音演唱增添了故事情節?!而P求凰》的故事情節取材于西漢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故事,通過“和鳴”“私奔”“訣別”三個段落串聯起形式多樣的南音演唱和演奏,在盡可能保留南音雅樂特質的前提下,豐富其舞臺呈現的形式和內容。
既然加入了故事情節,如何用以抒情為主、節奏舒緩的南音來講故事,又成了新的問題。為了增強作品的舞臺表現力,創作者在舞臺上加入了一男一女兩個舞者,作為鳳與凰的內心活動的形象外化;同時在舞臺空間的設置上另辟蹊徑,他們將舞臺設計成一個三面畫壁的殿堂式空間,既脫胎于南音傳統演奏空間——廳堂,使人進入劇場,就仿佛置身于閩南古厝之中,又在浮雕式的鳳凰壁畫與炫麗燈光中建構出一個令人無限遐想的虛幻世界,將觀眾帶入另一個時空之中,在南音的悠揚旋律中體味千年前的凄美愛情。
對傳統南音呈現方式的大膽突破,賦予南音新作《鳳求凰》前所未有的創造性與生命力,優美的音樂、新穎的表演、耐人尋味的故事加上炫麗的舞美燈光,即便在對南音毫無了解的局外人看來,也足夠精彩。有了對“承”與“變”的巧妙把握,也難怪無論是懂不懂南音的觀眾,在看完新作后,都發出了“南音原來這么好呀”的感嘆。
三、南音新作《鳳求凰》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
從南音新作《鳳求凰》推出到目前的成績來看,該作無疑是一個成功的創新作品和文化遺產再創造的成功案例。2015年10月,《鳳求凰》在泉州梨園劇場首演,獲得閩南文化圈內社會各界的廣泛好評;11月,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和福建省人民政府聯合主辦的“亞洲國際藝術節暨第十三屆國際泉州南音大會唱”開場節目,獲得海內外圈內弦友的認同;12月,在第六屆福建藝術節優秀劇(節)目展演中榮獲一等獎第一名;2016年10月,作為參展項目參加第十八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期間,《鳳求凰》演職團隊走進同濟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高校進行巡演,并舉辦講座。優美動聽的音樂,才子佳人的故事,生動有趣的互動,激發了高校師生對南音這一古老樂種的興趣;12月3日,應邀為“一帶一路”文化遺產國際學術研討會開幕式演出,獲得國際學術界的廣泛認同和高度贊譽。“讓年輕人走近南音、喜歡南音”這個最初的愿望得以實現。
隨著該作品的不斷推廣,南音這個古老而美麗的文化表現形式,以嶄新的面貌被推介給社會大眾、乃至國際都市的觀眾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演出商,為進一步廣泛傳播奠定了基礎。
《鳳求凰》主創們懷著傳承傳播南音文化的期許,進行了這一探索。每一次新的探索都伴隨著批評與議論,這是無法避免的。但無可爭議的是,投身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懷抱著對南音的熱愛與責任,這種熱愛與責任凝結成了寶貴的果實:站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的層面看,《鳳求凰》的創作傳承了南音與南音文化。作為福建省“2011計劃”南音文化傳承與發展協同創新中心策劃的作品,其編創是南音學校教育的現實成果,是南音傳承的優秀實踐,其推廣提升了泉州南音的知名度和社會認知度,促進了南音文化的宣傳和弘揚,對泉州南音的傳承和保護無疑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與作用。
當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再創造與藝術探索、藝術創新的內涵具有本質區別。“被不斷再創造”是該文化表現形式的持有者、習得者為主導進行的,是適應當下社會發展、生產生活需求所呈現出來的文化變遷過程和文化發展的階段性結果,是已經融入該文化表現形式的整體的、嶄新的時代內容。作為這些文化表現形式的組成部分,這樣的內容已經為該文化持有者、習得者、享有者所廣泛認同或具有相當的認知度、認同度。目前而言,《鳳求凰》還只是南音為適應當下社會發展所作出的一次探索,要真正實現南音的“再創造”過程,還需要經過局內人長時間的認同,使其成為該文化表現形式整體的一部分。但不可否認的是,南音新作《鳳求凰》不僅在藝術創新、探索上有了一定的成就,也為南音文化發展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完全有資格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和保護提供有益的經驗與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