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伯
《詩經·國風·衛(wèi)風》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為人需要時時砥礪而求自新,評彈的發(fā)展也需要嘗試新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表演模式。評彈組曲《蘆葦青青》的第三輪演出將在年內開始。作為評彈發(fā)展道路上的一次積極嘗試,《蘆葦青青》能演出第三輪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觀眾的認可。但成功只是相對的,我們追求的評彈藝術永遠在下一場演出中等待觀眾的賞閱。
一、創(chuàng)意的初衷
《蘆葦青青》是非常經典的中篇評彈曲目。但以發(fā)展的眼光看,該作品限于創(chuàng)作時代和篇幅,其中的一些情景描寫不夠到位,一些細節(jié)也脫離了時代的審美。有感于此,當上海評彈團打算復排《蘆葦青青》時,我提出了上述觀點,并在藝委會上拿出了初步的改良方案:把中篇里的經典唱段用說書人串聯(lián)起來,形成更加完整的故事鏈條。在此基礎上以更豐富的內容情節(jié)和更多樣化的音樂組合吸引觀眾。我的方案最終順利通過。因緣和合,創(chuàng)意既由己出,具體創(chuàng)作也只好當仁不讓了。如此,一個評話演員就成了首部評彈組曲的主創(chuàng)。
二、編排的考量
常說創(chuàng)新是別出心裁,但前人前作大美在前,若不追摹而一味追求“無中生有”的話,那只是聚沙成塔,難有根基。所以我在整理劇本時將《冒死等親人》《真假顧春林》《游水出沖山》以及《望蘆葦》這四個經典唱段全部保留,然后又根據劇情發(fā)展創(chuàng)作了《十里青青蘆葦蕩》《智斗偽保長》《嫚嫚護春林》《風雨女皇廟》等五個片段和唱段。特別是《嫚嫚護春林》相對突出了新四軍游擊隊——原作偏重于鐘老太和老百姓如何救護新四軍,而新四軍如何抗擊日寇保護群眾的描寫不夠豐富。新增的片段通過鐘老太的回憶講述了新四軍和游擊隊抗擊日本鬼子、保護人民群眾的“因”,順勢帶出群眾冒死救護子弟兵的“果”。相較于原作,這種軍民魚水情的直觀展現(xiàn),不但讓整部作品在結構上更為條理均衡,更使觀眾能在類似人物專題敘述的視聽感覺中與演員產生共鳴:
春林啊,提起新四軍,我難忘薛衛(wèi)東,
想當年他光福學堂教師做,筆抵千鈞力無窮。
教書育人做強國夢,
讓我們飛向天際去追白云,畫出一片新天空。
湖畔的漁夫滿載歸,鄉(xiāng)間的姑娘莊稼種。
這里的人們少憂愁,天天日日樂融融,
炮聲轟隆隆,山岳抖狂風。
日寇侵略者腳步震天地,平靜的生活化成空。
薛衛(wèi)東,一勁松,為家國,建奇功。
他投筆從戎告蒼穹,龍吟虎嘯馬嘶風。
光福殺敵救蒼生,譚東埋伏豪氣重。
木瀆鎮(zhèn)上刺頑兇,橫刀立馬向天聳。
八百里太湖展盡了君子風,中華民族日月同。
我愛鄉(xiāng)間水,世代情誼濃。
我愛新四軍,國恨藏胸中。
我愛薛司令,護家勝飛鴻。
你與我同一個敵人同一樣的痛,華夏兒女心相通。
今日里生死相依在風雨中。
這段唱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詩人戴望舒的《我用殘損的手掌》:“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只是血和泥/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xiāng)/(春天,堤上繁花如錦幛,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細,那么軟/現(xiàn)在只有蓬蒿/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陰暗/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像戀人的柔發(fā),嬰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貼在上面,寄與愛和一切希望/因為只有那里是太陽,是春/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因為只有那里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螻蟻一樣死/那里,永恒的中國!”
原作中對日寇和偽軍的描寫都很程式化,但要改變這一現(xiàn)象很難。如果重塑人物就要重新建構故事,重新建構故事就會和保留的經典唱段銜接不上。而組曲中主持人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這個問題。例如,在《嫚嫚救春林》之前就有一段兩個偽軍在桑樹田里對話的場景,在主持人以解說者的角度評說到一半時讓另一位演員上臺,以兩人的交流為引導,順勢帶入兩個偽軍對話的情節(jié)之中。這樣做可以告訴觀眾這是一段演員的表演,是好玩的故事。同時也為隨后的一小段夸張的略帶活報劇式的演出找到了一個基礎。這樣既保留了原作品的橋段又不讓觀眾有遠離我們這個時代的感覺,更富有層疊遞進的代入感。
音樂是評彈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劇本一樣,首先音樂方面也存在著經典老調和新創(chuàng)曲目的融合問題。為此我與我的老朋友、中國曲藝牡丹獎音樂獎得主呂詠鳴老師達成共識:盡可能把《冒死等親人》《游水出沖山》《望蘆葦》等觀眾耳熟能詳甚至可以同聲相和的名段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給觀眾,新寫的段落則請作曲盡情地發(fā)揮,在結合評彈音樂的基礎上,大膽全新演繹,比如主題曲《十里青青蘆葦蕩》《真假顧春林》就是這樣的段落;再者是樂隊,作為一個以音樂為主打的作品,樂隊是必要的,但是配置和樂器種類必須控制,我們的宗旨是用小樂隊不用大樂隊,主用傳統(tǒng)樂器而少用西洋樂器。這是因為雖然內容展現(xiàn)的豐富化在客觀上要求《蘆葦青青》以樂隊來充實舞臺、增強表現(xiàn)力,但在根源上評彈作為一種地地道道的中國藝術和傳統(tǒng)極為合拍。中國傳統(tǒng)音樂有重視神韻而不注重音響實體本身的特點。中國人的表達習慣歷來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之說,書法、繪畫和音樂以及園林、建筑也都把“意韻”“氣韻”作為追求的目標,講究“虛實相生”“境生象外”,其寫意風格與曲藝表演中貴在傳神、追求“像不像三分樣”的恰到好處可謂同源同流更同歸。是以最終樂隊以琵琶、古箏、二胡、京胡、笛子、阮等九件民族樂器和一個合成器以及一架大提琴組成。
樂隊運用的考量是為了保證文化傳統(tǒng),那在舞臺呈現(xiàn)和唱詞創(chuàng)作上的審慎就是為了保證曲藝的本體性。曲藝演出的舞臺可以有舞美有景但必須一景到底,演出中間不用換景。舞臺應當原汁原味地保留評彈演出一桌兩椅或三椅的樣式,演出中保持曲藝一人多角的特點,演員上下場都要鞠躬致意和觀眾交流,按照當時評彈組曲的思路完全可以取消一桌兩椅的舞臺呈現(xiàn),至少可以不放桌子,但是我們堅持保留一桌兩椅,因為這是彈詞特有的坐唱樣式,是評彈的魂,有了桌椅演員表演感覺不別扭,觀眾自然更投入更舒服了。
在《風雨女皇廟》這段中我為漢奸小扇子寫了三段唱詞,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你不要,假癡假呆裝聾子(瓫),
聽我拿目今的情況來講一講。
新四軍像鳑鲏魚四散往太湖里向逃,
自以為鯉魚脫鉤進長江。
其實是大閘蟹已經放勒了蒸籠浪,
醮醮姜醋就好塞進嘴里向。
老太啊,你不要井底里格青蛙看不見天,
無心無肺無商量。
你不要掰脫鉗格螃箕到處撞,
瞎天盲地惹禍殃。
你不要泥鰍竄到河蝦里,
跌打滾爬瞎幫忙。
皇軍是火赤練游出席草田,
游擊隊正好撥俚當點心嘗。
不管是,竄條、昂刺、塘鯉魚,黃鱔、河鰻、六月黃,
還有那,草青、烏青、胖頭魚,哼撥冷打才死光。
伲還要生擒活捉薛夾里,
一網打盡在當場。
你是白白辛苦白白忙,
費盡心機你付汪洋。
這段唱詞里大量使用了江南水鄉(xiāng)的各種水產品的名稱,這是曲藝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手法。在這里運用就是為了更好地體現(xiàn)曲藝的特色。而小扇子的這三段唱我和作曲、演員溝通后,決定使用傳統(tǒng)書里最常用的[文書調][山歌調]和[亂雞啼]三種曲牌,其中除了[山歌調]用樂隊伴奏,另兩種曲牌只用琵琶和三弦做襯托。之所以執(zhí)著地這么做,目的就是堅持傳統(tǒng),讓曲藝成為曲藝,讓評彈還是評彈。這是一種表達,我們是曲藝不是戲劇,所有的變化都只能在曲藝的框架內進行,這也是我創(chuàng)作評彈組曲《蘆葦青青》在藝術把握上的標準和堅持。
三、創(chuàng)演的心得
《蘆葦青青》取得了一些成績,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做了些有益的嘗試,探索了一種新的演出樣式,為以后創(chuàng)作同類作品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作為主創(chuàng)之一,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總結出這樣一個道理:曲藝節(jié)目的創(chuàng)建本身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不論是新作創(chuàng)演還是經典重塑都要經歷從一度(文學)到二度(舞臺藝術)到三度(觀眾參與)這樣一個完整創(chuàng)作的流程。其中最重要的兩個環(huán)節(jié),一是藝術的綜合,二是流通與積累。曲藝的藝術形成、豐富與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為藝術的融匯與綜合。曲藝之新來源于融匯之豐富,曲藝之好植根于綜合之精美。一個曲種是否還有藝術生命,主要就看它是否還有融匯之容量和善于綜合之功能。曲藝并未凝固,只要保證獨有的風格,那融匯與綜合就不怕多不怕亂。卞和得荊山之璞玉,楚國以之為和氏璧而名動天下,其后更有秦皇以其雕琢傳國玉璽的傳說,一件實物尚且不因其形狀的變化而失去價值,更何況一種無形的藝術形式呢?曲藝不凝固,給藝術綜合留下巨大的空間;曲藝有特色,給藝術綜合設下了主要的標志。曲藝需要以更新更大的綜合來豐富、提高、壯美自我,而并未到“變種”“改姓”的境況,就不宜以“變異”來消解它獨特的藝術風采,更不該以“雜湊”來誤解“綜合”。
雖然《蘆葦青青》還有不少缺憾,比如因曲藝長期缺乏舞臺設計而導致舞臺整體比較戲劇化,樂隊的整體性和評彈演唱的自由性尚需磨合,主持人串聯(lián)詞創(chuàng)作需要在調動觀眾積極性和保證說唱主體性之間尋找平衡等等,但技術性的問題可以在以后的演出實踐中逐步解決,曲藝發(fā)展應當嘗試多種表演模式。換個角度看世界,如果上海評彈團能照《蘆葦青青》的模式重塑《海上英雄》《林沖》《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等一大批幾十年前的作品,如果所有的曲藝曲種都能在保持本我的基礎上融匯豐富,綜合精美,那時再暢談曲藝發(fā)展該是多么美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