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乃堯
我幼時常隨姑母、祖母去書場欣賞蘇州評彈。及長更是迷上了這種故事通俗易懂、情節活潑生動的曲藝藝術。從此便不可自拔地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書迷”。1993年退休后,我有了更多時間去欣賞蘇州評彈,更與多位演員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而其中三位更能稱作我在評彈賞讀方面的連璧之交。
一、巧結摯友蔣月泉
1983年初由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廣播書場推薦,我結識了蔣月泉。雖然當時他剛剛平反不久,卻仍然關心蘇州評彈的復蘇和發展,便想著手整理從藝回憶錄以資利用。但畢竟歲月不饒人,經歷“文革”沖擊他已年近七旬,身體尚未完全恢復健康。所以他希望能找一個既喜歡蘇州評彈又有一定寫作基礎的蘇州人捉刀。我當時是高中語文教師,又因為閑暇時喜歡聽廣播而與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廣播書場保持著經常性的聯系,他們對我的情況比較熟悉,我就成了推選的對象。接洽幾次后雙方一拍即合,都表示可以合作。尤其是蔣月泉老先生毫無著名演員的架子,其行止言談中所表現出的禮儀風范極為讓人心折。由于分居蘇滬,加之當年通訊尚不發達,我們只有通過書信交流。僅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就斷斷續續給我寫過23封半的信。每封信都是他親筆書寫并以航空寄送,即使他在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期間(1983.6.1—1983.6.23)亦不例外。至于半封信則是因為先生年事已高,事情間或有忘,所以信件只寄出了下半頁。這些書信的內容長短不一,但總是言及肺腑。如他在信中坦陳“我目前想想自己肚子里沒有什么東西,粗想想好像可寫的不少,但是怕真寫起來, 去去毛,剝剝皮,所剩無幾……”,也告訴我“已托人購買了《新鳳霞回憶錄》《侯寶林和他的相聲藝術》等書,抽空就看”,這種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實在令人感佩。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次來信他的行文總是十分客氣,如他總是自稱“月泉”, 信尾禮節性用語中也常用“再見!”“安好!”“緊緊握手!”等等,顯得格外親切。此外,他也常常傾訴“十年動亂中受盡了摧殘”后又受到“多種疾病的困擾, 特別是肝炎的復發”的苦惱。如他在1983年6月17日和1984年7月21日來信中告訴我“幾乎毎天去醫院電療、治嗓等都要占去很多時間, 路上(公交車)又擠。”但曾經的傷痛和病魔并沒有擊垮他,他告訴我在1983年6月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期間,“有許多熟悉的老友經歷‘文革劫難后又生活在一起,雖然身患多種疾病,氣候又不適應,但是這二十來天是我的黃金時代。此地又有如著名的導演桑弧比較了解我,處處鼓勵指導我,推我出去散步”。群體的關懷和樂觀的精神使他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都大有好轉。在駐地賓館內拍的這一張六寸彩照是他公開照片中最滿意的。從照片上就可以看到人胖了一些, 笑容中也 展露出放松的心態。這 張贈送給我的照片一直珍藏著,直到21世紀初將它與那23封半信一起捐贈給蘇州評彈博物館。上海評彈團在紀念蔣月泉誕辰90周年時, 還專門將信件的部分原件專柜展出,只是未見那張珍貴的照片,當時頗以為憾事。1983年7月初我去上海拜訪他,臨行前他多次告知詳細地址和路程,還再三叮囑事先電話溝通,以免錯過日程。在面談的半天時間中, 他始終笑容滿臉, 還特地給我展示他在“文革”中被抄走、現在歸還的一臺錄音機和一把舊三弦,以及保留下來的演出服裝。最為有趣的是,當我把蘇州黃天源的松糕帶給他時,喜愛甜食的他竟如獲至寶,接過去后像個孩子一樣讓家人好好保存,以便細細品嘗家鄉的特產。遺憾的是我的領導單位不同意借調, 蔣老師又病發急需靜養,我們的合作亦戛然而止,所以蔣先生的回憶錄也未始而終,這不能不說是很大的損失!
二、敢于創新袁小良
21世紀初,應報刊約稿,我急需采訪袁小良。而小良已調任蘇州評彈博物館,工作又多又忙,我擔心約訪會有一定難度。想不到取得聯系后,他不但一口答允,更顧及我年齡大行動可能不便,約定在我家鄰近的咖啡館會面。見面之后我才知道他因感冒剛從醫院打點滴出來,我頗有些不好意思,他卻毫不在意。相談之后我們兩人都有相見恨晚之感,采訪合作之事自然也水到渠成。幾年中我們先后在《揚子晚報》《團結報》《上海灘》《真倩》《曲藝》等報刊上登載了近10篇文章。近年來,他工作更忙,社會活動更多。但我們的聯系卻日益緊密,幾乎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總是樂于和我分享他的每一份成績。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藝術的發展的動態和活性離不開不斷的創新,評彈亦不例外。小良從不缺乏創新精神。如主旨為表現中國留學生和英國女孩戀愛故事的短篇彈詞《約會》,是他和王瑾夫妻倆為打破傳統評彈“才子佳人”的套路而做出的積極探索。短短20分鐘演出,“說、噱、彈、唱、演”都極出彩,更創造性地運用大段英語對白演繹這段愛情故事。憑借短篇彈詞《約會》, 小良在2014年10月第八屆中國曲藝牡丹獎的評選中獲得了表演獎。
從2007年開始,袁小良在多家報紙上開辟“小良評彈”等專欄,由此開辟的“看”評彈的新路子,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以至于擁有了自己的粉絲群“良粉”。我曾為他剪輯了“小良評彈” 五冊, 又建議他為上海《真倩》雜志開辟“吳言良語”專欄。但創新發展的道路并不總是一帆風順,冷言風語在所難免。當年“小良評彈”刊出不久, 就有人認為文章是別人捉刀,也有人認為這是不務正業……。我向他談了這些看法, 他卻十分坦然,一派風光霽月:“有不同意見是好事, 豈不是有許多人在關心和幫助我啊!”他堅持寫作已有10年,毎篇文章編輯都甚少修改,這確實是不容易做到的。2016年7月,蘇州大學出版社從300多篇“小良評彈”的專欄文章里選精選優,匯集出版了他的新作《吳袁吳故:袁小良“蘇派活口”作品集》。我為他撰寫了評介專文。他則回贈了兩本有親筆簽名的新作。這一系列的成果并沒有讓他產生“歇一歇”的想法,他總是對我說:“自己實在太忙了, 準備想做的事還有很多啊!”我雖已年逾耄耋, 但力有時盡而意無窮,希望小良能把評彈創新的道路越走越寬!
三、沉穩低調毛新琳
毛新琳是上海評彈團一級演員,著名蘇州評彈藝術家張鑒庭的再傳弟子。蔣月泉老師就曾常常與我談起這位上海新長征評彈團頗有天賦的青年演員。由此我就時時關注毛新琳, 在 廣播書場和電視書場等不同場合常常能欣賞到他的表演。其嗓音寬厚暢亮, 中氣足, 韻味濃,更兼臺風端莊大方,堪稱蘇州評彈的后起之秀。到2015年初通過蘇州電視書場, 我終于與他建立了聯系。此后我倆通過電話、郵件、微信保持往來。而為寫好要在《曲藝》刊載的《弦索伴我行》一文,我倆聯系變得更加密切。他詳細地向我介紹了自己學習張派藝術的經歷,并特別強調老藝人對自己的幫助。2015年11月下半月他來蘇州和平里書場演出長篇,他還特地加唱了我最喜歡的蔣調開篇《劍閣聞鈴》。多次交流加深了我們彼此的了解。他還不無神秘地告訴我,他平時喜歡擺弄各種電器和機械,也愛好理工科。初知此事我也感詫異,但現在想想,可能正是對理工科的這種偏好在無形中培養出了他做事周密認真的習慣吧。他平時低聲說話, 是為了保證演出時嗓音的完美;他每天演出前先要安靜默書, 稍覺不滿便要與助手協商重排;上場前排除一切 干擾,靜息半小時,以保證演出質量。2016年春他患感冒,發燒又咳嗽,但他硬是抱病上臺堅持完成演出任務。工作中的毛新琳兢兢業業,而平時毛新琳卻為人低調。2015年5月號《曲藝》雜志刊載的他的專訪,被一位重要人物讀到并贊揚他為“如今演唱張調第一人”。但這樣一件光榮的事情,他卻再三關照我“千萬不要寫進文章里”。打開他的微信, 他的簽名檔是這么寫的—爭名奪利如取咎, 胸懷坦蕩志圖強, 頂天立地百無憂。他是共產黨員,總是 把集體利益放在首位, 不計較個人利益得失。聯系中他從不講自己的成績功勞, 即使是在談及他所培養的青年演員韓泓機、姚依依時,也總是將自己的“戲份”簡言略過,而側重于他們自身的努力以及培養青年演員所取得的成效,他轉送給我他們在安康書場的錄像,在無形中代表了他在傳承方面取得的成果。
2016年5月25日蘇州電視書場播出了他和周惠合作演出長篇《孽海奇恩》下集20回書。我每回必看,并筆錄演出的故事情節、說表彈唱中的優點和不足,以供他參考。如第一回“御妹上堂”, 我就建議他應先把上集故事情節作個介紹,以便承上啟下, 吸引聽眾的興趣;第一節用徐調似乎不妥, 不符合表演角色身份;說表中放噱選用雷鋒事例不妥,如此等等。他對此表示十分感激,認為長篇書中確實存在不少問題, 有待于今后不斷琢磨與修改。
2016年夏他在太倉演出, 我準備去探望, 他一面表示歡迎,一面以太倉天氣炎熱,怕我年齡大經不得,勸我千萬保重為要。雖然交往不過兩年多,但白頭如新又有何益?有事則共相損益,閑暇則互換心胸,忘年之交如此,又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