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旻弼
一
在我這個評彈老聽眾看來,一曲《秋思》中的關鍵詞,不外乎西方哲學家康德所言:天上的星空,心中的律令。
《秋思》中“天上的星空”就是—碧天如水夜云輕;而其“心中的律令”道出—重溫良人昨夜情。
二
令人醉美的“祁調”彈詞開篇《秋思》,總共17句唱詞,煌煌然集合了11位唐朝詩人的赫赫大名與他們流芳百世的詩歌韻律。
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杜牧、韋應物、劉長卿、溫庭筠、沈佺期、宋之問、馬戴—一眾詩人之名燦若星河。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聽到了“祁調”彈詞開篇《秋思》,由評彈界名氣卓然的“花腔女高音”邢晏芝演唱:
銀燭秋光冷畫屏,碧天如水夜云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佳人是獨對寒窗思往事,但見淚痕濕衣襟。
曾記得長亭相對情無限,今作寒燈獨夜人。
誰知你一去嶺外音書絕,可憐我相思三更頻
夢君。
翹首望君煙水闊,只見浮云終日行。
但不知何日歡笑情如舊,重溫良人昨夜情。
卷帷望月空長嘆,長河漸落曉星沉,可憐奴
淚盡羅巾夢難成。
“好!”
書場里,“老聽客”聽眾們給民間草根評彈藝術鼓掌喝彩;
歌行間,“李杜白”詩人們為民族優秀傳統文化抒寫吟詠。
好一場聯通時空的詩意對話。
三
醉美!星沉沉,宇宙銀河洪荒,寂幽幽,遙遠歷史回蕩,沁篤篤,佳人激思郎君。
聽,邢晏芝唱得上飛下回,直把“傾訴愛情,旋律優美、委婉、纏綿”的“小夜曲”美學,借了“唐詩意境”而潽漾開去。于是,《秋思》的“詩性臻美”在一系列跳躍騰挪大八度高低升降的音符中實現:情是情,淚是淚,夢是夢,天上人間、縹緲無垠。
聽—“今作寒燈獨夜人”,邢晏芝把《秋思》這一句“曲眼”,唱出音調極其低回的情緒的沉淪。可不是嗎,正因為這一句“曲眼”而有了分水嶺,它之前的8句固然是詞真意切在“傾訴愛情”,而其后的9句不更是不得不如此“委婉、纏綿”了的悲涼景象。
唐詩饕餮,潽溢在蘇州評彈藝術!中國文化最美的韻律,融入了“中國最美的聲音”。
《秋思》,用她最為純凈的哲學精神和優雅唯美的唐詩風格,唱著評彈藝術的情歌,唱著才子佳人的相思,唱著凄楚美艷的傳奇。這對當時還是毛頭少年的我來說,直所謂:湍瀑沖耳,雷閃擊魂。10多歲少年尚未健全的知識神經怎么會抵擋得了那種觸電般的震撼驚異,而同時,我稚拙卻又敏感的心更被這開篇中所凝結、彌漫著的說不出滋味的純情詩意“轟生能”給捉進了敬畏的審美范疇。此后每一次對《秋思》的“觸電”與“敬畏”,都扎根在我的牽記里。
四
“祁調”開篇《秋思》已然把蘇州評彈“唐詩開篇”的美譽推向了極致,那“傾訴愛情,旋律優美、委婉、纏綿”,足已使她榮登為“評彈第一小夜曲”。我為此就心心掛念著要把自己偷偷地掩藏了30多年的“私想”公開出來,與評彈愛好者一同分享。
評彈第一小夜曲,未成曲調先有情。
高比穹宇,嚦嚦鶯聲別有腔。
“祁調”的唱法,華貴清純。其鶯其聲,若若幻真。
聽—出于佳人的心懷,為淚為情為歡笑,私語竊竊熱衷。
這評彈的小夜曲—新,奇,幽,美。先前從未有過的“新,奇,幽,美”,一股腦統領起我審美通感的四萬八千條高級神經,膨脹著我的心血我的肺腑乃至我的體魄我的魂竅,起起伏伏,回回婉婉,深深幽幽。那是“愛的美麗”觸發我的感動,且在我心中建筑起唐詩的情境。
低伏淵泉,涓涓驚涼意悠長。
“秋思”的主題,碎夢難成。聽驚聽涼,郁郁傾情。
聽—來自情人的心口,思舊思夢思往事,無奈冷冷作痛。
這評彈的小夜曲—喜,盼,憂,愁。“秋光、碧天、夜云、瀟湘”自然界,“銀燭、畫屏、雁聲”審美化,“冷、輕、遠”意識流,撲面而來的意象美十來種,令人目不暇接。輕輕咀嚼那“喜,盼,憂,愁”,敬畏之情流遍周身經脈。
五
往事越千年。此非虛言。“祁調”的一曲《秋思》不期然匯聚唐詩夜空中最亮的星—
把一首小小的彈詞開篇“前無古人”地揉進了經典唐詩文心煥彩之位列;
以“唐詩饕餮”的《秋思》獨出機杼地溢滿了彈詞藝術高雅清爽之氣味;
用評彈藝術美學的唱腔音符妙墨精彩地寫就了民間曲藝沁人心脾之趣韻。
評彈詩性之美,美就美在—“銀燭秋光”冷香幽靜的詩情畫意,“碧天如水”云輕夜朗的深幽寄寓,“雁聲遠過”去別瀟湘的日月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