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板聲 余音繞梁

楊文波+顏寧

五十年的從藝生涯，孫鎮業先生形成了幽默風趣、粗獷瀟灑、熱情奔放，刻畫人物細膩準確，渲染氣氛濃淡相宜的表演風格。雖然先生離我們而去已六載有余，但其遺著《雅韻春秋》乃是先生凝其一生心血所成，是一部對山東快書進行全面闡述和總結的煌煌巨著。這部著作對于山東快書這一地方曲藝的傳承、發展和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孫鎮業先生的遺著《雅韻春秋》（山東友誼出版社，2015）共約120萬字，分上、中、下三冊。三冊書均以“眾說紛紜”開篇，收錄了諸多曲藝名家對孫鎮業本人及其作品的評述。上冊主要是先生的短篇及中長篇山東快書，另有評書、山東琴書、鼓詞和相聲選段。中冊為長篇山東快書《魯智深》，其恩師高元鈞老先生對此贊譽有加：“《魯智深》是山東快書有史以來的第二部傳統題材的長篇書，改寫了山東快書僅靠一部《武松傳》起家的歷史。”下冊由“話說山東快書”和“新編書帽匯”兩部分組成，其中“話說山東快書”又以“溯源篇”“創作篇”和“表演篇”三部分詳述了山東快書的歷史起源、寫作技藝和表演技巧，“新編書帽匯”為創作的山東快書小段。另外，三冊書開篇均收錄有先生的藝術生平及書法繪畫作品，足見其多才多藝。

鑒于《雅韻春秋》卷帙浩繁，又兼筆者時間精力之所限，故本文集中以其上冊之山東快書“短篇”和“中長篇”為例，淺析該書的語言藝術特色。這樣選材的理由是，《雅韻春秋》上冊山東快書“短篇”和“中長篇”在唱詞篇幅上長短兼具，在題材內容上涵蓋古今，對于《雅韻春秋》中山東快書的研究而言具有一定的廣泛性和代表性。

一、韻轍選取與合轍手法

對于山東快書“韻轍”概念，書中已有詳細論述：“山東快書唱詞與詩、歌、戲曲唱詞一樣，要求每個下句都押同一個韻的字，這叫作合轍，也是以十三道大轍，兩道小轍兒為準。十三道大轍是江陽、中東、言前、人辰、灰堆、梭波、發花、一七、懷來、乜斜、搖條、由求、姑蘇。兩道小轍兒是人辰兒、天仙兒。”（《雅韻春秋（下）》第74頁）

喜愛山東快書的朋友對于這段應該不會陌生。這就是先生所作《賀老總赴宴》的開篇語。在這篇山東快書中，先生通篇使用的韻轍是“乜斜轍”。“乜斜轍”下轄字極少，轍口最窄，其創作難度之大可想而知，然而全篇二百多句唱詞將“乜斜轍”一以貫之，讀起來一氣呵成、渾灑自如、酣暢淋漓。先生曾說：“十三道大轍中，江陽、中東、言前、一七、梭波等屬于多字轍，即寬轍。山東快書作品用得較多，也出現不少優秀作品。但正因為轍寬字多，合轍押韻出詞快，如果作者稍一偷懶，放松對詞句質量的高標準要求，往往會‘水詞連篇，從而寫不出新鮮的、驚人的精句來。我想，如果不是為趕任務，快編快演，不妨‘和自己找找別扭，為作品定道窄轍去寫。哪怕為一句詞憋幾個鐘頭，極可能憋出的卻是妙語絕句，憋出一篇成功之作。”（《雅韻春秋（下）》第75頁）話是這樣說，先生也確是這樣做的。以窄轍“乜斜轍”寫就的《賀老總赴宴》正是他“和自己找找別扭”而成的“一篇成功之作”。

除了窄轍之外，先生對于小轍兒的運用也是得心應手。試看下面一段唱詞：

上面這段是山東快書短篇《千里護行》的開篇詞。《千里護行》共有一百五十余句唱詞，通篇使用的是“小人辰兒轍”。這些帶“兒”韻的字，具有幽默、俏皮、風趣的特點。山東快書短篇《千里護行》講述的是女戰士何小云（解放軍某部醫院女護士）在開往長春的火車上成功搶救患急病老太太的故事。雖然故事中老太太命懸一線，但通篇唱詞的主題卻是為了展現解放軍女戰士醫術精湛、舍己為人的崇高風尚，故而整個故事一直在輕松詼諧、幽默風趣的氛圍下展開敘述。這樣看來，這個故事運用具有“幽默、俏皮、風趣”特點的小轍兒口來演唱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當然，在選定韻轍時，先生并未為了“展現個人功力”而蓄意選擇“窄轍”和“小轍兒”進行寫作。“關于定轍，寫一篇唱詞用哪道轍最合適，主要根據在所要表現的題材內容中哪一轍韻的字會用上得多，就可選用哪道轍。”（《雅韻春秋（下）》第74頁）可見在韻轍的選取上，先生早已如吃飯穿衣，游刃有余，如臻化境。

除了韻轍的選用，先生對于快書唱詞的合轍押韻也費盡心思。“十三道大轍的運用講究第一句定轍，依次是‘三、五、七不論，二、四、六分明，即指唱段的第三、第五、第七（以此類推）等單句可以不合轍，第二、第四、第六等雙句必須合轍，也叫作‘逢單不論逢雙合或者叫‘上句不論下句合（單數句為上句，雙數句為下句）。”（《雅韻春秋（下）》第74頁）“還要避免語言的枯燥與不通，決不能為了合轍押韻而湊字。如傳統曲目中的：‘坐下一匹馬能行、馬走龍‘咣當！摔倒地平川、地溜平‘把話明、把話云等等，既枯燥不通，又牽強就韻。這些大都是有些老藝人在趟唱大書時，才出現的‘湊韻水詞，是不能落到白紙黑字、新創曲目上的。……切不可為湊轍就韻馬虎從事，合上轍就拉倒。那樣出來的語言往往‘水得很，不但影響作品質量，也絕稱不上上乘之作。”（《雅韻春秋（下）》第68頁）

先生在《雅韻春秋》中所使用的合轍手法主要有三大類：改換字音、改換用詞、改換用句。其中，改換字音包括換用山東方言音和換用普通話字音兩個小類，改換用詞包括換用山東方言詞、改變詞序、詞語減省和同義構詞四個小類，改換用句又包括改變語序和改變俗語兩個小類。先生在《雅韻春秋》中合轍手法之豐富，足見其山東快書創作功力之深厚。

二、方言俚語

山東快書在創作和表演中自然少不了山東方言的成分。本小節主要對上冊山東快書短篇和中長篇的山東方言詞匯、語法、俗語歇后語等進行歸納和整理，另兼及對先生書中的個別字詞的勘誤核校。

1.山東方言詞匯

山東快書的表演和創作，離不開山東方言詞匯。先生在《雅韻春秋》中使用了大量的山東方言詞匯。筆者將上冊出現的山東方言詞匯作了調查，共整理出22類方言詞匯，其中動詞、形容詞、副詞分列前三甲。現選取部分分類列下（所列例詞的括號內大多為山東方言詞匯的普通話釋義，兼及少數方言詞語的具體用法），以饗讀者。另，為避免重復舉例，涉及山東方言語法的詞匯歸入下一小節，此處不另列。

名詞：

天文：日頭（太陽）、星星小雨（零星細雨）

時間：后晌（夜，晚上）、傍黑（傍晚）、這霎（這時候，現在）、頭半個月（前半個月，上半月）、大晌午（大中午）

房舍：瓦屋（瓦房）

親屬：妮兒她娘、妮兒她爹

身體：脊梁溝、腚錘（屁股）、心口窩、肋巴窩、大拇手指頭（大拇指）、皮錘（拳頭）

飲食：餑餑（饃饃，饅頭）

日常生活：醭土（灰塵，塵土）

形容詞：

舒貼（也作熨帖，舒服）、滴溜圓（非常圓、圓滾滾）、緊羅密網（緊鑼密鼓）、麻子六（迅速）、喜（高興。喜壞了：高興壞了）、愣柯柯（也作楞柯柯，發呆貌）、骨碌碌（也作骨骨碌碌，快速轉動）、迂磨（磨磨蹭蹭，磨嘰）、冷不丁（冷不防，沒有預料到）、這乎（這種，這樣。這乎主兒：這種人）、不瓤（不弱，好）、惡（厲害）、暄（物體內部空隙多而軟和）、使煞了（累死了）、奓毛（發火）、成把（整把）、硬棒（硬）

數詞：

單（十分單三秒：十分零三秒）

擬聲詞：

磕磕（形容說話支支吾吾）

2.山東方言語法

先生《雅韻春秋》中的唱詞在語法上也有很多山東方言的特點。如結構助詞、語氣詞、離合詞、動詞重疊及詞綴“子”“兒”“巴”“拉/啦”“乎”等后綴的使用，句法上如“給”字句的使用，都帶有山東方言的語法特色。

（1）結構助詞

山東方言的結構助詞“的”“地”“得”皆作“里（音li）”。先生在創作山東快書時，為增加山東快書的受眾，絕大部分唱詞區分“的”“地”“得”用法。不過我們在《雅韻春秋》中仍能覓得山東方言結構助詞的痕跡：

（2）語氣詞

語氣詞“吔（音ye）”是山東方言的常用語氣詞，還有驚異、驚訝、感嘆等感情色彩。《雅韻春秋》中也大量使用了這一語氣詞：

（3）離合詞

離合詞是指該詞的兩個語素之間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如：“理發→理了一次發”；“洗澡→洗了兩回澡”等等。有些詞，在普通話中雖然不能插入其他成分，但在包括山東方言在內的方言中卻可以。如：“保密→保不住密”。（怪不得，想干點啥都保不住密，害得我心驚膽戰凈犯愁。—《血濺聚豐樓》第123頁）

（4）動詞重疊

現代漢語動詞四字格的重疊式最主要的有兩種，即“AABB式”（如“指指點點”）和“ABAB式”（如“拉攏拉攏”）。山東方言一些四字格動詞既可以是“ABAB式”，也可以是“AABB式”。如商量一詞在包括山東方言在內的方言中可寫成“商商量量”形式。

（5）詞綴

先生的《雅韻春秋》一書中，很多詞綴帶有極強的山東方言特色，如“子”“兒”“巴”“拉/啦”“乎”等后綴，都是在山東方言中出現頻率極高的。

“子”綴。普通話中“子”尾詞是很常見的，不過有一些詞是普通話中不能帶“子”尾而在山東方言中是可以或必須帶“子”尾的。如：伢子、秫秸稈子、香油馃子等。

“兒”綴。普通話中存在詞語兒化現象，不過山東方言中的兒化范圍似乎更大更廣。如：蒜苗兒、大嫚兒/大蔓兒（膠東方言，未婚青年女性）等。

“巴”綴。單音節動詞后加“巴”尾是山東方言的一大特點，這在普通話中著實是不常見到的。如：攏巴、眨巴、搓巴、撕巴、眨巴、拴巴、鎖巴、試巴、扇巴、蓋巴等。

“拉/啦”綴。除了“巴”尾外，山東方言的單音節動詞有時還會加“拉/啦”尾，普通話中卻不常使用類似的構詞方式。如：撲拉、揉拉、擰啦、扭啦等。

“乎”綴。形容詞或動詞后加“乎”尾也是山東方言常見的構詞方式。普通話中亦有此類構詞方式，不過其常見格式是“ABB式”且多限于形容詞，如熱乎乎、黑乎乎、油乎乎、粘乎乎。山東方言相對隨意，如：笑瞇乎（笑瞇瞇）、近乎、懸乎、扇乎、黑乎影里（即黑影里）等。

（6）“給”字句

現代漢語的“給+O+V”中，“V”不可以使用可作補語的否定式“V不C”結構，即“給你弄不壞”按語法規則是不成立的，必須說“不會給你弄壞”，而山東方言中卻可以有“給+O+V不C”的用法。如：“放心吧，我那烹調技術你還沒數嗎？管保給你丟不了丑。”—《請客》（第204頁）

3.山東方言俗語歇后語

為使唱詞更加詼諧、幽默以及口語化，山東快書還使用了大量帶有山東方言色彩的俗語、歇后語。

山東方言俗語：

形容苛稅繁重、人民苦不堪言：稻糠里榨油使勁擠。—（《刀劈鹽局》第30頁）

形容事情蹊蹺古怪：老鼠攆貓有點邪。—（《雙面道人》第80頁）

形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烏龜窩里有老鱉。—（《雙面道人》第81頁）

形容殺雞焉用宰牛刀：拍蒼蠅用不著大鐵锨。—（《水淹七軍》第88頁）

山東方言歇后語：

把好裝到小車上—推忒好了。—（《班長的姻緣》第41頁）

蒸裂口了的饃饃—熟透了。—（《盤古鎮》第376頁）

涼水里炸魚—白忙活。—（《盤古鎮》第387頁）

西瓜刀刮臉—太懸乎。—（《夜闖珊瑚潭》第459頁）

筆者前文從韻轍選取、合轍手法和方言俚語等方面淺析了孫鎮業先生遺著《雅韻春秋》的語言藝術，恐難以囊括遺著之語言藝術的全貌。又兼筆者學識及視野之所限，拙文掛一漏萬之處在所難免，敬請方家不吝賜正。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先生之德，景行仰止。謹以此文緬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