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阿米爾·汗正在成為他最想成為的人——一個能掌控全局的電影工作者。
阿米爾·汗沒有想到,自己在中國會受到如此追捧。《摔跤吧!爸爸》上映之前,他曾到訪中國一周,從北京到四川成都,每一站都引起轟動。

印度演員、導演、制片人阿米爾·汗
這不是阿米爾·汗第一次來中國。兩年前,他也曾攜電影《我的個神啊》來中國宣傳。當時,出現在中國觀眾面前的阿米爾·汗是個滿臉胡須的大胖子,和大家熟悉的《三傻大鬧寶萊塢》里的形象相去甚遠。“這是在為下一部電影做準備。”阿米爾·汗向中國觀眾解釋。兩年后,觀眾才知道,這“下一部電影”就是如今正在上映的《摔跤吧!爸爸》。
這兩年間阿米爾·汗經歷了什么?
為拍攝《摔跤吧!爸爸》中的老年戲份,他先在短時間內瘋狂增肥28公斤,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肚子渾圓,花白胡子的55歲胖老頭。老年戲份結束后,阿米爾·汗迎來了自己的五個月假期,說是假期,其實每天都在經歷酷刑。幾個月的暴飲暴食讓阿米爾·汗把自己喂成了一個97公斤,37%體脂率的胖子,為了接下來的摔跤手戲份,他必須盡快把自己變回一個肌肉男。經過嚴苛的飲食控制和殘酷的訓練,阿米爾·汗奇跡般地用五個月時間把體重減到74公斤,體脂率也降到了9.67%。
一個多月前出現在中國觀眾面前的阿米爾·汗,就是這個經歷過身體酷刑,涅槃重生的阿米爾·汗。
阿米爾·汗與中國的緣分比他想象中更深遠。上世紀70年代,一部印度電影——《大篷車》曾深深打動過中國人的心。電影中,女主角蘇妮塔在新婚夜出逃,離開了侵吞家族財產的丈夫,她在逃亡中遇到了男主角莫漢,兩人在吉卜賽人的大篷車中相愛,并成功復仇,過上了隨大篷車浪跡天涯的生活。
《大篷車》是一代中國人的共同記憶,男女主角顛沛流離卻自由自在的生活令當時的年輕人向往。為中國人編織這場浪漫想象的人與阿米爾·汗關系密切,導演納西爾·胡賽因(Nasir Hussain)是阿米爾·汗的叔叔,而阿米爾·汗的父親就是《大篷車》的制片人塔西爾·胡賽因(Tahir Hussain)。
阿米爾·汗出生于電影世家,父親和叔叔都是當年寶萊塢最出色的電影制作人。在阿米爾·汗的童年記憶中,家里總是訪客不斷,總有叔叔坐在客廳里向父親兜售電影創意,一聊就是三四個小時。那時,阿米爾·汗10歲出頭,他總是安靜地坐在邊上旁聽大人們的討論,談話快結束時,父親總會轉過頭,問問阿米爾·汗的意見。阿米爾·汗年紀雖小,但見地不淺,總能提供些新鮮想法。后來,父親干脆邀請他加入討論。
盡管父親喜歡與阿米爾·汗討論電影,但他對兒子的未來卻另有安排。像《三傻大鬧寶萊塢》里的主流觀念一樣,在印度,醫生、工程師一類的職業被視為“鐵飯碗”,既有社會地位,又前途光明。阿米爾·汗的父親不希望子承父業,在他幾十年的職業生涯中,電影為他帶來過金錢和名聲,但也曾讓他破產、欠債,陷入困境。在他看來,做電影是一件風險極大的事,他所經歷的心驚膽戰,兒子不該重蹈覆轍。
很多年后,阿米爾·汗曾回憶這段隨父親電影事業起伏而經濟狀況不穩定的日子,這些經歷沒有把他和電影分開,卻深深影響了他對“演員”這個職業的理解。
接受《印度時報》采訪時,他曾說:“當我開始做演員時,我就明白要尊重商業規律。我永遠不會拿別人的錢做實驗。我希望每個與我的電影有關的人都能賺到錢。雖然自己處于一個對創造性有要求的行業里,但這依然是一門生意,我永遠不會不切實際。”
做演員是后來的事,除了8歲出演過叔叔的一部電影,阿米爾·汗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都離電影很遠。
一方面是父親攔著,一方面是他真的不感興趣。和站在鏡頭前或坐在導演椅上相比,他更愿意站在網球場上見神殺神。練習網球的那些年,他幾乎不曾缺席過任何一次訓練,即便是穆斯林的禮拜月期間(阿米爾·汗家族是正統的穆斯林),他也會堅持。

電影《大篷車》劇照
“成為最優秀的網球運動員”,這是少年阿米爾·汗的夢想,一度優異的戰績也讓他對實現夢想深信不疑。直到他長到18歲,身高永遠地停留在了1.72米,他才覺得,這夢想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盡管“網球冠軍”的夢想破滅了,但這段運動員生涯卻對他影響頗深。后來他幾次為電影瘋狂健身或增肥,每次都能超額完成任務,這些都得益于早年打下的運動基礎。
但在阿米爾·汗看來,這段網球生涯對他最大的影響來自于每次贏得比賽后與母親的對話。“我每次比賽完回家,媽媽都會問我贏了還是輸了,通常我都是贏球,所以每次都輕飄飄地回答‘哦,贏了。這種對話進行了很多次,有一次,媽媽突然說:‘我很好奇,那些輸了的孩子有什么感受,他們把輸了的消息告訴媽媽后,媽媽又有什么感受。聽了媽媽的話,我突然意識到,任何事情都有另一面,而我們常常忽略。”
從阿米爾·汗后來主持的“真相訪談”和其他為社會事件發聲的舉動來看,他的這場“頓悟”的確影響深遠。
阿米爾·汗的興趣從網球轉向電影純屬偶然。大學時,他的好朋友阿迪蒂亞(Aditya)瘋狂熱愛著電影。阿迪蒂亞和阿米爾·汗一樣,出身于電影世家,父親和祖父都是印度有名的電影制作人。但和阿米爾·汗不同的是,阿迪蒂亞覺得自己天生就是要做電影的。
大學期間,阿迪蒂亞開始嘗試制作自己的第一部電影——一個40分鐘的短片。他找來阿米爾·汗幫忙,做他的助手和制片人,后來,干脆用人用到底,又讓阿米爾·汗在電影里演了一個角色。
這段經歷喚醒了阿米爾·汗身體里的電影基因。“當我真正經歷了電影拍攝的全過程,我才發現,這將是我愿意用整個下半生去做的事。”阿米爾·汗回憶。
就像當年迷戀網球一樣,阿米爾·汗一旦找到目標就會一頭扎進去,甚至有些偏執。當時,他動了退學的念頭,和完成學位相比,他更想盡早投入到電影創作中。這個決定嚇壞了父親塔西爾·胡賽因,這位對電影又愛又恨的制片人堅決反對兒子的想法,但也做出了妥協,他同意讓阿米爾·汗一邊做些與電影相關的工作,一邊繼續念書。
阿米爾·汗的電影事業是從給叔叔納西爾·胡賽因打雜開始的,他履行對父親的承諾,只在假期從事與電影相關的工作。但這種工作節奏完全滿足不了阿米爾·汗在電影上的熱情和好奇心。“我不相信學歷,如果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興趣所在,你就應該盡一切可能去學習它。我這樣做了,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最終,阿米爾·汗還是違背了父親的旨意,離開校園,全身心投入到電影里。
機會很快就來了。1988年,叔叔納西爾·胡賽因決定籌拍一部新電影,他讓兒子曼蘇爾·汗(Mansoor Khan)創作了電影劇本。劇本很令人滿意,納西爾·胡賽因決定給兒子一個機會,讓他自己做導演。阿米爾·汗在電影籌備階段就加入了,他和堂哥一起為電影尋找演員。兩人面試了很多年輕男孩,卻始終沒找到適合的人選。
一籌莫展之際,叔叔對阿米爾·汗說:“你為什么不來試試呢?”就這樣,阿米爾·汗成了堂哥曼蘇爾·汗的新電影《冷暖人間》的男主角。對于當時明星導向的印度電影來說,新導演起用新演員,這實在是一次巨大的冒險。
幸運的是,阿米爾·汗和哥哥的冒險成功了。電影上映第一周,票房慘淡,但為數不多的買票入場的人都對電影贊不絕口。口碑效應拉動了電影票房,從上映后的第二周起,電影票房開始有了起色,到了第四周,《冷暖人間》徹底走紅,票房大賣,阿米爾·汗也一夜成名。
《冷暖人間》講述的是一個關于家庭和愛情的故事,兩個世仇家庭,兩代人,兩對不該在一起卻奮不顧身相愛了的男女,這樣復雜的故事在當時并不多見。阿米爾·汗的形象也突破了當時印度電影對于“男主角”的定義。他不高大,也沒有印度偶像明星身上慣有的英雄主義氣質,大眾把他比喻為“巧克力男孩”,甜美、帥氣、陽光、柔軟,這樣的男孩很鄰家,可望,可及。
這一全新的銀幕形象帶動了電影市場的轉向,在《冷暖人間》上映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青春題材、校園題材成了印度電影最賣座的電影類型,這些電影也捧紅了一批年輕演員。
在事業轉折的這段時間里,阿米爾·汗也迎來了自己人生的轉折點——迎娶自己的妻子芮娜(Reena)。
有趣的是,阿米爾·汗的婚姻與《冷暖人間》里男主角的遭遇有些類似。阿米爾·汗與芮娜的家庭雖然不是世仇,但在印度,一個穆斯林家庭和一個印度教家庭幾乎不可能通婚。阿米爾·汗向來不循規蹈矩,他認定了芮娜,迫不及待把她娶回家。
21歲——剛剛到可以結婚的法定年齡,阿米爾·汗就向芮娜求了婚,那時他還在《冷暖人間》的劇組里拍戲。因為宗教信仰問題,兩人不敢聲張,瞞著家人偷偷領了結婚證,婚后依然各回各家。
《冷暖人間》走紅后,阿米爾·汗已婚的傳聞不脛而走。當時,身邊的工作人員都提醒他不要公開自己的已婚身份,作為一個公共人物,一個偶像明星,婚姻將成為事業的阻礙。但阿米爾·汗誰的話都不聽,大方公開了自己已婚的事實。幸運的是,80年代末的印度已經越來越包容,阿米爾·汗的誠實不僅沒有妨礙事業,還讓他誠懇、深情的“巧克力男孩”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阿米爾·汗的演藝事業算得上順風順水,盡管在《冷暖人間》之后,他一度沉寂,作品票房表現平平,但這頹勢在1990年《講心不講金》(Dil)上映之后就幾乎沒再出現過。
按理說,從1988年的《冷暖人間》到1990年的《講心不講金》,僅僅兩年時間,哪里算得上“頹勢”?但在印度電影體系里,兩年對于一個大紅的演員來說,就意味著馬不停蹄的工作、一年10部左右的電影和不斷自我突破的票房紀錄。阿米爾·汗似乎從一開始就拒絕如此盲目地接拍電影,并不急著消耗自己的能量。
在寶萊塢,阿米爾·汗的工作方式和態度從來不主流,僅僅是“先看劇本再拍片”這一項原則就足夠另類。1996年,他主演的電影《印度拉賈》(Raja Hindustani)上映,不出意外,這部電影和他之前主演的很多電影一樣,不僅票房高走,還一舉拿下了“印度熒幕明星獎最佳男演員”“Filmfare最佳男演員”“Filmfare最佳導演”等印度重量級電影獎項。
但阿米爾·汗對此意興闌珊,并就此決定退出一切印度電影獎項評選。1998年,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解釋了自己的這一舉動:“這些電影節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而且,我不認為一本電影雜志是評選獎項的最有權威性的機構,那更像是一場眾人狂歡的派對。”
對于電影,阿米爾·汗從入行的第一天起就是固執的。這份固執讓阿米爾·汗接拍過很多不被看好的電影,當然也曾幫助他一次次險中求勝。

2014年12月,阿米爾·汗受邀與“天王”費德勒組成雙打搭檔在國際網球超級聯賽印度新德里站打了一場熱身賽
曾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印度往事》(Lagaan)就是阿米爾·汗在一片反對聲中接下的電影。在籌備之初,這部本國村民與英國統治勢力抗衡的年代劇具備一切“撲街”的元素:一位遭受過票房失利的導演,一部年代戲,一個以體育運動為主線的故事……
阿米爾·汗喜歡這個劇本,但他也知道,這部電影并不符合印度電影的大趨勢。本著對導演和制片人負責的原則,他讓導演去尋找一位敢于創新的制片人,一位“在不知道阿米爾·汗將主演這部電影時依然愿意參與其中的制片人”。
最終,導演阿素托史·哥瓦力克找到了這個大膽的制片人,他就是阿米爾·汗本人。
因為要同時擔任演員和制片人工作,阿米爾·汗感到力不從心,他不得不再去尋找一位值得信賴的人幫自己分擔制片工作,那個人就是他當時的妻子芮娜。對于阿米爾·汗來說,《印度往事》是他轉型并走向世界的第一部,對于阿米爾·汗和芮娜的關系來說,這部電影也意義重大。這是他們第一次合作制作電影,這部電影之后,兩人的婚姻走向了盡頭,與此同時,阿米爾·汗在電影拍攝期間認識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當時的助理基蘭·拉奧(Kran Rao)。
第一次擔任制片人的阿米爾·汗改變了很多寶萊塢電影固有的規則。他把在上一部電影《大地》中學到的同期聲拍攝方式用在了《印度往事》里。在以往的寶萊塢電影中,外國人角色(尤其是英國人)大多由長相酷似歐美人的印度演員飾演,但阿米爾·汗拒絕這樣做,他堅持起用真正的外國演員,并強迫他們學習一些蹩腳的印度口音。
在《印度往事》的整個拍攝過程中,阿米爾·汗不斷把平等的價值觀灌輸給工作人員。他每天和大家一樣坐班車到拍攝場地,如果遲到,就得走去,或自行想辦法。劇組中的英國女演員蕾切爾·雪莉(Rachel Shelley)曾在片場對服裝師大吼,阿米爾·汗幽默地為劇組立規矩:“沒有人可以在我的組里大喊大叫,除了我自己。”
事實證明,阿米爾·汗又賭對了。2001年,《印度往事》在印度國內上映,成為當年最賣座的電影之一。《印度時報》評價這部電影:“它打破了所有印度商業電影的既定規律,給不景氣的印度電影市場帶來了新的活力。”
《印度往事》的影響力不僅局限于印度,它入圍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并在美國、中國香港、英國等地相繼上映,都取得了破紀錄的票房和口碑。英國廣播公司甚至把這部電影評為“你一生中最值得看的50部電影之一”。《紐約時報》評價《印度往事》:“主要集中在孟買的印度電影——通常被稱為寶萊塢的電影工業是世界上最大的電影工業之一,但在那里創作的作品主要受眾是印度本土和國外的印度社群,很少能被外人所欣賞,《印度往事》打破了這個局面,它拓展了印度電影的傳播維度。”
“我能看到,他正在努力成為他最終想成為的人——一個能讓所有事按他的方式進行的電影工作者。人們所做的一切事不過是為了建立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一切事都能被自己控制,或者在那個世界里,自己不會被任何人或事控制。我感到,阿米爾·汗正在為自己爭取這樣的空間和權利。”和阿米爾·汗有過多次合作的導演因德羅·庫馬爾(Indra Kumar)評價阿米爾·汗的電影之路時說。
進入2000年之后,阿米爾·汗似乎又調整了自己的電影創作方向。他不再僅僅關注于電影藝術本身和商業價值,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社會領域。一定程度上,電影成了他的工具——啟迪思想的工具。
“在我的觀念里,電影最主要的責任是為觀眾提供娛樂。但同時,我們也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媒介,去教育,去激發意識,去鼓勵大家思考,增強全社會的公共意識。現實是,印度電影在過去80年里幾乎只對它的首要目的負責——娛樂大眾。”在談及電影與社會的關系時,阿米爾·汗說。
中國觀眾正是因這一類電影而熟悉阿米爾·汗的。2009年,《三傻大鬧寶萊塢》(3 Idiots)在印度上映,44歲的阿米爾·汗在電影中飾演了一個22歲的大學生。印度模式化、功利性的教育一直被外界所詬病,在這部電影里,導演拉庫馬·希拉尼(Rajkumar Hirani)和男主角阿米爾·汗一起創造了一個應試教育反叛者的角色——蘭徹。蘭徹慫恿好朋友掙脫應試教育的束縛,尋找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這個公然對抗體制的形象在印度贏得了年輕觀眾的喜愛和尊重,但對印度國內的教育界而言,這部電影讓他們難堪。
這不是阿米爾·汗第一次將矛頭指向教育。2007年,他自導自演了電影《地球上的星星》(Taare Zameen Par),那也是一部抨擊傳統教育,鼓勵孩子、年輕人自由發展的電影。
《三傻大鬧寶萊塢》前后,阿米爾·汗的每部商業電影幾乎都在控訴和揭穿一個社會問題。《芭薩提的顏色》在啟發觀眾如何面對歷史,《自殺現場直播》(Peepli Live)揭露了印度日益嚴重的自殺問題,《我的個神啊》在諷刺印度的宗教弊端,如今正在上映的《摔跤吧!爸爸》則把印度的女性權益問題擺在了公眾面前。
在接受本刊采訪時,阿米爾·汗聊到了《摔跤吧!爸爸》中備受關注的女性權益問題:“在印度,人們對待男孩和女孩的態度完全不同,我希望改變人們的看法,告訴大家,男孩和女孩沒有區別。如今,印度有這樣一則法律,那就是不允許孕婦及家人通過醫生了解孩子的性別。因為,很多人一旦知道孕婦肚子里懷的是女孩,他們就會要求進行墮胎手術。美國沒有這樣的法律,因為他們并不需要。法律規定了人們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不過如果人們的觀念改變了,有些法律就沒有必要存在了。改變人們的一些觀念,這是我希望去做的事。”
電影之外,阿米爾·汗的確身體力行,在做他心中的“改變人們觀念”的事。
2012年,他主持了一檔名為“真相訪談”的節目,在這部嚴肅的訪談類節目里,阿米爾·汗與受訪者正襟危坐,嚴肅地探討殘殺女嬰、兒童性侵、巨額嫁妝、家庭暴力、種姓制度等印度社會隱疾。幾乎每個話題都觸目驚心,每個話題都讓觀眾為受難者落淚。

2. 2016年7月,阿米爾·汗在電影《摔跤吧!爸爸》拍攝現場3. 阿米爾·汗主演的電影《我的個神啊》劇照
作為主持人的阿米爾·汗從不煽情,他和團隊不僅請來了事件受害者講述親身經歷,還邀請到相關學者、律師和社會工作者提供更理論性的觀點和解決方案。他以自己的理性和克制贏得人心。迄今為止,“真相訪談”已經播出三季,超過6億觀眾收看過這檔節目。
2013年,美國《時代》雜志將阿米爾·汗評選為“全球百大影響力人物”之一,并以他和他的社會影響力為基礎,撰寫了文章《印度的良心:一個演員能否改變一個國家?》。
當我再次向他問起電影、電影人與社會責任之間的關系時,阿米爾·汗用“真相訪談”宣傳片中的話回答我:“我演電影時,在不同的角色中,體驗過不同的人生。還有另一種人生,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卸去演員的身份,作為一個人,我以我的方式存在。生活中,思緒如風般吹拂著我的腦海。我讀報紙、看新聞、與朋友閑聊、和陌生人交談,總有一些事情觸動我的心。一方面,印度在崛起,蒸蒸日上,作為一個印度人,我感到高興和自豪。但是,在社會中還有很多令人心酸的事實,我們卻對此熟視無睹。這些苦難,讓我感到哀傷。有時我會想,干嗎要去思考這些與我無關的事情呢?我的生活幸福美滿,別人的苦難與我何干呢?但是它確有干系。因為我也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分子……作為創作者,我能給這個社會帶來什么?對人們的思想產生積極的影響,我想這是創作者存在的價值。”
專訪阿米爾·汗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一個電影人,一個外國電影人,從你的視角來看,《摔跤吧!爸爸》能引起中國觀眾的關注,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阿米爾·汗:我一直認為印度和中國各方面的交流歷史源遠流長,而且文化價值觀方面有很多共同點,尤其是家庭觀念。電影中體現得比較充分的是父女情感,這個可能是感動觀眾的一個點。另外一個是,這部電影來自于真實故事,也是兩個出身平凡的姑娘在父親的教導下慢慢地實現夢想、為國爭光的故事,這個可能很符合中國人的心態。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都知道,中國上映的版本比印度版本要短20多分鐘,刪減掉了一些內容,你怎樣看這種為適應市場需求而做的調整?
阿米爾·汗:是的,中國上映的版本略有刪減,刪減是考慮中國觀眾觀影的感受。電影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向觀眾傳達出你想表達出的內容,但是你拍出來的東西沒人愿意看,那你就達不到最基本的目的,就是失敗的。所以要考慮用什么方式讓觀眾們接收到我們想要傳達出的內容。印度觀眾和中國的觀影習慣也有很多不同之處,所以我們一定要考慮到中國觀眾。刪減的內容并不影響電影故事性,使得電影更加緊湊。
三聯生活周刊:全世界都在學習“好萊塢是如何講故事的”,你覺得寶萊塢電影有它獨特的講故事模式嗎?如果有,是什么模式或者有什么特點?
阿米爾·汗:寶萊塢電影講故事的模式確實和好萊塢不一樣。寶萊塢電影或者說印度電影由四幕組成,如果你注意到的話,印度電影都有一個“中場休息”。印度電影第一幕充分介紹電影人物和故事背景,第二幕會安排一個小的矛盾出現。這樣觀眾在“中場休息”后還會愿意回來看電影。第三幕會繼續促進矛盾升華,第四幕就是解決矛盾,也就是主角們如何通過努力獲得一個完美結局。
三聯生活周刊:很多中國人對寶萊塢的認知還停留在上世紀90年代,你覺得最近10年,寶萊塢和印度電影產業的變化大嗎?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
阿米爾·汗:是的,相對90年代,寶萊塢變化很多,但是核心價值觀沒有改變。變化主要集中在類型多樣化、題材豐富化、電影時長慢慢在縮短等。以前寶萊塢電影可能類型和題材比較單一,但是現在我們有豐富多樣化的內容在拍出來。印度電影時長以前是三個小時左右,現在慢慢地在縮短時長到兩小時左右等。不變的是一些核心的東西。首先是歌舞,歌舞是印度電影的特色,而且在電影里的篇幅多也很重要,電影里的人物任何情緒都可以用歌舞來表達,而且我相信電影伴有歌舞的傳統會一直延續下去;其次是價值觀,印度從古至今留下來的積極、精華的價值觀會一直保存下去,比如家庭中如何尊重長輩等。
三聯生活周刊:從目前來看,寶萊塢的電影工業體系依然是相對獨立(或者說封閉)的嗎?與好萊塢、歐洲電影或者亞洲電影的關系是怎樣的?
阿米爾·汗:我很愛印度電影,我屬于印度,并為此驕傲。我覺得主流印度電影仍然有很多可取之處。事實上,作為一個藝術創作者,我從來都沒有把目光投到印度以外那么遠。我并不知道我的電影會在中國大受歡迎,在拍攝電影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它能在中國上映。迄今我拍過的電影,都是為印度觀眾準備的,我們語言相通,生活在同一種文化中。而且印度觀眾基數很大,我并不需要去放眼世界,至少不用太主動去這么做。當然在我的電影走出印度后,我很開心其他國家的觀眾也能接受它。像我一樣,其他印度電影人注重的還是與本國觀眾交流,我們的電影有時候能在國外受到歡迎,會讓我們很高興。
三聯生活周刊:最近幾年,中國電影人開始與好萊塢、歐洲等電影工業和電影人合作,你作為印度最有影響力的電影人,似乎依然立足于本土創作。你對與好萊塢或者其他電影體系合作持怎樣的態度?
阿米爾·汗:合拍合作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能夠讓不同國家優秀的導演、演員們得到新的機會,也能夠促進文化上的交流,是雙贏的事情。不過我覺得成功的合拍片一定要有一個足夠優秀的故事,不能對這件事過于樂觀,要多努力才可以。印度影迷比較支持、信賴、喜歡印度電影,這沒有什么訣竅,只是因為我們與觀眾走得更近,更能觸動他們的內心。我們不怕好萊塢,因為我們的電影一直堅持自己的特色,只要我們的人民喜歡印度文化,印度電影就會一直壯大下去。
(參考資料:《I'll Do It My Way-The incredible journey of Aamir Khan》,Christna Denie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