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早春時節,印度北部的哈里亞納邦(Haryana)的Balali村已經是一片夏日的氣氛。在午睡的靜默中只有風扇在轉動,攪拌著空氣里芥末和茴香的辛辣味,村外的田地里開著如煙似霧的芥菜黃花,乍看猶如中國南方的油菜花田。哈里亞納位于旁遮普和新德里之間,在一片山地圍繞中,上帝授予它一片平原,于是一條綠色走廊縱劈向恒河三角洲。小麥、甘蔗、飼料并不意味著富饒,Balali村到新德里就十來公里的路,但這個以印度教徒為主的地區因婦女歧視和“榮譽謀殺”(honour killing)而一直聲名狼藉。
該村所屬的皮瓦尼市地處沙漠邊緣,四季干燥炎熱,拳擊是當地的著名運動,男人指望著練就一身肌肉體魄,靠拳擊走出沙漠。但幾年前,Balali村卻走出六位姐妹摔跤手,為當地刮起一陣不小的旋風。
這幾個月,馬哈維亞·辛格·珀尕(Mahavir Singh Phogat)的名字隨著寶萊塢影星阿米爾·汗一起為人津津樂道,后者在影片里扮演的父親就是這位印度前國家摔跤冠軍。他16歲起就只身前往德里練習摔跤,因生活所迫而放棄,來往于家鄉的各村之間的摔跤坑,以雇傭摔跤手的身份“賺吆喝”維生。
2000年是印度體育史上不凡的一年,舉重選手Karnam Maleshwari在悉尼奧運會上以一枚銅牌成為印度第一位獲得奧運獎牌的女運動員,此時的馬哈維亞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親。有趣的是,他一心想生男孩以子承父業完成自己的國際比賽夢,上帝卻開足了玩笑,讓四個女孩吉塔(Geeta)、巴比塔(Babita)、里圖(Ritu)、桑吉塔(Sangita)排著隊出生,馬哈維亞的執著也成為村人的笑柄。
印度摔跤在3000年前由古希臘傳入,在民間的熱度雖不如板球,但在農村頗為流行。比賽在沙地里舉行,比賽者光著身子、穿著護襠,抓幾把沙子抹在自己身上當作潤滑劑,減少被擒住的概率。比賽之前還要做一個祈禱手勢,以表示對大地的尊重。無論如何它是男子競技的天下,沒有人想過把女孩帶到摔跤坑里,馬哈維亞最終決定讓兩個女兒上陣并不是因為電影里說的,有次女兒打架顯露出了天賦,而是他的教練拉姆(Chandgi Ram)在90年代就開始訓練自己的女兒摔跤,他告訴這位昔日的徒弟,無視外界的眼光就夠了。

2014年8月21日,印度哈里亞納邦Balali村,前國家摔跤冠軍馬哈維亞·辛格·珀尕在訓練館授課
在當地的報紙上,強奸、性騷擾、丈夫為了更多陪嫁而逼死未婚妻等新聞是社會常態,在北方邦基于婦女某些越軌行為而被家人“榮譽謀殺”也是印度政府反復討論和譴責的陋習之一。馬哈維亞的妻子達雅(Daya Kaur)一生沒有摘過頭巾和面紗,靠院子里兩頭母牛持家,她和多數村人持一樣信仰:“生女兒就是為別人澆灌植物?!痹陔娪袄?,當馬哈維亞要鍛煉女兒的體魄讓她們進食雞肉時,妻子卻表現出極強的反感,“給你準備了一口鍋,不要在廚房煮雞肉”。有人說這是因為窮,但實際上印度教以葷腥為不潔,豬牛肉是絕對的禁忌,雞肉偶爾為之,可見他們家是片肉不進。
馬哈維亞憑著一腔熱血把大女兒和二女兒推到了摔跤坑,引來的是村人群起而攻之,阻力遠超預想。輕則勸誡,民間傳說中女性摔跤會練出“摔跤耳”,以后很難出嫁;重則謾罵,“你真無恥”“希望蟲子吃掉你的內臟”“她們會變得野蠻,給你帶來恥辱”……村民要跟馬哈維亞斷絕來往,他的父母也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毀了孫女的前途”。吉塔在影片公映后接受采訪,甚至頗為無奈道,印度人是因為這部電影而知曉了她們,而不是她們的摔跤成績。
一開始,他們在家里鋪開草席就開始訓練了,才12歲和10歲的吉塔和巴比塔像電影里一樣被父親剪掉了長發,就為了不讓她們分心,“要時尚就不要訓練了”。電影里的大姐吉塔在獲得國際榮譽后仍留著短發,現實中的她已是長發,也沒有真嫁不出去,她在去年嫁給了一位比她小5歲的同行,正如父親所預言的,只有闖出一番名堂才能在婚姻上取得自主權。
沒有女孩可以與她們對壘,馬哈維亞把她們帶到鎮上的泥地摔跤比賽中和男孩對抗。摔跤在印度農村是一種有娛樂觀賞性的底層競技,吉塔和巴比塔的“獻身”為當地一些小私營者帶來頗豐的門票收入。馬哈維亞的關門訓練就像一部永無停歇的機器,連休息日都不放過,在女兒眼里這是“酷刑”。如果她們偶爾與母親爭論“連機器都要休息”這樣的話題,被父親抓到的話他會非常生氣。馬哈維亞多次致信哈里亞納的體育部門請求在村里投入一點健身設施,但都無果,最終靠四處籌款,在田里自蓋了個摔跤棚,直至把女兒送到索尼帕特的印度中心體育局進行體能訓練。

2014年8月21日,Balali村的摔跤訓練館里,學員在進行體能練習
2007年,吉塔19歲,她被送入帕提亞拉(Patiala)的國家體育中心接受專業訓練,訓練費來自于印度的鋼鐵巨頭拉克希米·米塔爾(Lakshmi Mittal)設立的體育基金。馬哈維亞是個相信一分訓練一分收獲的嚴酷父親,認為賽前訓練得越多越是積蓄能量,他把整個家都搬到了帕提亞拉,因為嫌國家隊的訓練過于輕松,遠不及在家里自訓的時候。
在那里,吉塔和妹妹遇到國家隊教練桑德希(PR Sondhi),這位寬厚仁慈的教練全然不是電影里描述的那般專橫,他睜只眼閉只眼任由馬哈維亞把女兒叫出來額外訓練。后來他表示和這一家父女相處得宜,甚至邀請馬哈維亞去英聯邦運動會的賽前訓練營。
吉塔在正式踏上自由式摔跤賽場以后,一路過五關斬六將。2009年的英聯邦摔跤錦標賽(Commonwealth Wrestling Championship)上,她贏得人生首個國際比賽金牌。2010年是關鍵一年,她在英聯邦運動會(Commonwealth Games)女子自由式摔跤55公斤比賽中擊敗了澳大利亞選手艾米麗·本斯特德(Emily Bensted),為印度在該級別比賽中首枚女子摔跤金牌。賽程并不如電影里描述的那般回環曲折,吉塔在比賽中取得7∶0的壓倒性勝利。那場比賽中,父親并沒有像電影里說的那樣被關在小黑屋里,而是跟教練協商后有意缺席。
2012年,吉塔在加拿大舉辦的世界摔跤競標賽(World Wrestling Championships)上獲得銅牌,同年成為首位進入奧運會摔跤項目的印度女選手。2015年,她在亞洲摔跤競標賽中獲得58公斤級的銅牌。有趣的是,在馬哈維亞的強勢訓練下,家里四個女兒都踏上摔跤之路,就連早逝的哥哥過繼給他的兩個侄女也未能例外。現在,除了19歲的老幺桑吉塔(Sangita)還未正式出征國際比賽外,五個女孩已經為印度拿下超過20枚的國際獎牌。
巴比塔曾獲得2010年英聯邦運動會51公斤級銀牌、2012年世界摔跤錦標賽51公斤級銅牌、2014年英聯邦運動會55公斤級金牌;三女兒里圖則獲得2016年英聯邦摔跤錦標賽48公斤金牌;侄女Vinesh在2014年格拉斯哥聯邦運動會上問鼎女子48公斤自由式摔跤冠軍,而屈居第二的便是她的姐姐巴比塔;片中的侄子的原型是馬哈維亞的另一侄女Priyanka,她也在2014年英聯邦運動會48公斤級女子自由式摔跤賽上獲得金牌。巴比塔和Vinesh去年還入圍里約奧運會,結果印度就摘得區區兩塊獎牌,其中的一塊銅牌是屬于她們的女同行薩克西·馬里克(Sakshi Malik)。
一心求子的馬哈維亞終于在2003年生了一個兒子達西安塔(Dushyant),盡管已經有五位聲名不凡的姐姐,但他也立志成為摔跤手,如今在老家由姐姐們輪流指導。馬哈維亞真正撥得云開見日出是在2010年吉塔奪冠后,被千夫所指的他突然感到詛咒消除了,村人轉而對他投以致敬的目光,將他視作偶像。1994年出生的Vinesh練習摔跤的時候,兩位堂姐已經摔出了名堂,破去了村中的“女孩詛咒”,她基本沒有遭遇過什么阻力和眼光。
2014年,當他兩個女兒同時在格拉斯哥的比賽中奪金后,馬哈維亞一家在村中的聲譽徹底咸魚翻身,其實當年的比賽可以窺見印度社會對女子競技的風氣漸改,有五個來自哈里亞納和旁遮普的女摔跤手摘得了銀、銅牌。在馬哈維亞之前,這一切鋪墊來自于他的教練拉姆(Chandgi Ram),正是他在村間奔走鼓動,馬哈維亞才會動這個心。拉姆在德里創辦了印度第一個專門訓練女摔跤手的訓練中心,以他名字命名叫作Chandgi Ram Akhara,至2010年拉姆去世前,漸次有商業機構和高校合辦的訓練中心開始零星招收女生。
雖然女子摔跤在印度的城鎮間開始流行,但在農村仍然是男子的領地。村人無法想象把家中女孩扔到那么個衣不蔽體的簡陋場所與男子授受。珀尕家族卻在Balali村掀起了一場革命,現在村里已經有專設的健身中心,村人為了出人頭地,開始把女孩往馬哈維亞家門口送。現在,馬哈維亞再也不會被問,“你專挑女孩上摔跤場,你不感到羞恥嗎?”那時,他答道“我會使她們為國家爭光的”,總是引來哄笑。
今年,來村里探訪的媒體一波又一波,馬哈維亞穿著寬布褂子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任他的寵物哈巴狗在膝上繞來繞去,他頭發花白,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五官寬扁,全然跟阿米爾·汗扮作的長相無關。但他和影片中最大的相似之處也許就是他的執拗和父權意志,如今他是村里的能人,完全揚眉吐氣,他的妻子達雅終于在女兒的鼓動下,小心地摘下了面紗。
在他自建的白色倉庫般的小型摔跤場里,一些簡單的健身器材陳列在青磚地上,孩子們就著板磚、啞鈴等進行力量訓練。最醒目的是大倉庫中央的鵝黃海綿墊,那是這個年代區別于沙坑的摔跤墊,雖然墻壁上的石灰脫落得斑斑駁駁,但這個健身館儼然為村中兒童的體育訓練造福不少?!拔议_始訓練女兒的時候,全國沒一個摔跤館接受女孩,現在大概有50來個了?!瘪R哈維亞這樣對記者說。

1.電影《摔跤吧!爸爸》中女主角的原型、印度女摔跤手吉塔(攝于2012年)2. 吉塔在旁遮普邦帕提亞拉國家體育中心做日常訓練(攝于2012年)
可喜的是,國家僅在這兩年光為更新全國的摔跤館里的墊子、力量訓練設施等就投資了1500萬盧比(約合23萬美元),哈里亞納體育局已經向政府提交了2500萬盧比的摔跤基礎設施投資預案,馬哈維亞認為他現在需要些助理教練,“以培養出更多的吉塔”。村里長老會一名主事的女兒剛9歲,她已經跟著馬哈維亞訓練兩年了,能一口氣做600個俯臥撐,為村人津津樂道。
主事能把女兒送來,意味著村中的固有觀念真的開始松動,這些十來歲孩子的下一步是前往該邦的一些城鎮摔跤館。目前有三所是被公認的。最著名的就是羅塔克的拉姆體育館(Chhotu Ram Stadium),目前百來個16歲到24歲的年輕摔跤手,三分之一是女孩。她們每天接受兩次三小時左右的訓練,分別從早上6點和下午3點開始。
在思想保守的北方各邦,女孩一般在16歲上下參加完“十年級考試”(Class X)就出嫁的情況極為普遍。所以在影片中,邀請吉塔和巴比塔參加婚宴的那位同學后來說:“我倒希望有這樣的爸爸,能認真思考我的未來,而不用嫁給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有些思想前衛的父母給孩子在館里長租了房,就為了不讓她們受村里眼光的干擾。甚至有父母為了效仿馬哈維亞,把8歲的女兒輟了學,每天接送兩次過來訓練?!俺蔀榧忝谩薄俺蔀樗_克西·馬里克”是她們的座右銘。
這家體育館因去年的奧運銅牌得主薩克西·馬里克而聞名印度,薩克西11歲起就在這里接受訓練,體育館的經營人伊什瓦(Ishwar Chand Dahiya)擔任教練的第一年就碰到了她,師徒倆可謂是互相成就。如今伊什瓦雖已退役,但被當地的達亞南德大學(Maharshi Dayanand University)返聘,手下正訓練上百名女子選手,井噴式的人數暴漲讓他自己也應接不暇,喊著場館不夠用。
伊什瓦在2003年開始訓練這位女徒弟時,也被家人罵作瘋了,但現在他發現,每次這些女孩取得成績或是一塊獎牌,凡是保守的家庭都會180度大轉彎,其中不乏已經停止訓練的孩子再次來投靠,因為父母將摔跤視作某天可名利雙收、雞犬升天的大契機。最重要的是,對婚姻中被選擇的女性來說,這是增加籌碼的一件事,印度在2015年成立了職業摔跤聯賽(Pro Wrestling League),伊什瓦拼命將女弟子往聯賽里送,為的是讓廣大父母看到希望,讓這項運動后繼有人。
拉姆體育館不會為男女各設單獨的訓練場,男女摔跤手仍然需要在一塊墊子上訓練,雖然有“三八線”,有時女孩們在墊子上搏斗“越界”了,男孩也會開涮她們,示意她們回到自己的區域。教練會在每天的女女、男男對決后讓他們男女混打,這時,趕走閑人、關閉門窗就是必需的了,因為那種場景如果展現在農村里,仍然可引致死罪。
人口12億的印度去年在里約奧運會上派出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參賽隊,然而117人只拿到了一銀一銅,在過去30多年來只拿到9塊奧運金牌,其中8塊無一例外屬于男子曲棍球。歸根結底,印度體育沒有舉國統一的體制,商業贊助、國家政策及民間熱情幾乎均倒向板球和曲棍球,其他運動都冷冷落落。印度運動員還要給自己支付各種費用。
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男子10米氣步槍項目的金牌得主阿比納·賓德拉(Abhinav Bindra)為印度贏得曲棍球以外的唯一金牌,所幸他是“富二代”,自費在家里蓋國際一流射擊場、在瑞士請教練訓練、在歐洲療傷等等。更多頂級運動員,在國內接觸不到好的訓練設施,往往第一次接觸國際水平的設施是在參賽時本身。
作為超級大國,印度還沒有舉辦過一次奧運會,上一次主辦亞運會還是在35年前。多黨統治讓印度各邦處于不同的勢力范圍中,要形成國家體制的體育相當不易。但好在有數據表明,2015年印度體育贊助費用從前一年的461億盧比(約6.92億美元),上升至518億盧比(7.78億美元),增長率為12.3%,非板球項目的代言費也從2014年的2.21億盧比增長了90%,增長至2015年的4.2億盧比。非板球運動的復蘇意味著印度體育的發展正在走向平衡,而女子競技的壯大則跟印度社會的傳統觀念有很大關系。但印度農村對于女性參與男性運動的榮譽觀、恥感和歧視似乎又很容易被一些成績打破,比如當馬哈維亞家的女將在國際上嶄露頭角并一一享受著國家的補貼時,周遭的目光很快盯向那些現實利惠,而忘了之前竭力反對的東西。吉塔曾說過,小時候每次剪頭發都被理發店嘲諷,現在則不需她付錢,“說我是印度之光”。
那些陳腐的觀念在家國榮耀面前顯得不堪一擊,或者說女孩在獲得婚姻以外的社會上升渠道后,其示范作用是力量巨大的,足以破除“女孩詛咒”。影片去年年底在全球上映,在印度六個邦免稅上映,就為了推廣一個減少婦女選擇性墮胎的“Beti Bachao,Beti Padhao”(拯救女兒、教導女兒)計劃。
在馬哈維亞家所在的哈里亞納,當地適齡男人為了婚娶已處處妥協,如免除嫁妝、接納有殘疾的、去外邦求婚……據2001年人口調查顯示,哈里亞納6歲以下的男女兒童比例是1000∶820,而在1991年,這一比例是1000∶879。失衡很顯然有擴大趨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現代醫學技術如羊水診斷和超聲波為這個趨勢推波助瀾,使用醫學手段檢測嬰兒性別在印度是違法的,哈里亞納邦為了加大整治力度,對被發現的醫生追以重責。
在電影里,對于女孩學摔跤的那些惡語相向并不是危言聳聽,連婚娶都困難的村莊怎能再將女孩送上男人的軌道?時至今日,“榮譽謀殺”案件時有發生,家族有權對違反種姓等級而結合的男女實行極刑,僅在2010年一年內,與哈里亞納為鄰的北方邦就發生了900起榮譽謀殺案。這些案子多數沒有報案,因為常被村級政府視作家庭事務。
直到2011年,印度高等法院開始對榮譽謀殺判處死刑,但并不是每個在角落里對家族成員痛下殺手的人都知道前方有絞刑架等著他們。即使被帶上法庭,他們也會擺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正義姿態,似乎為了榮譽和尊嚴一切代價在所不惜。所以即使Balali村受到馬哈維亞的個人影響不小,但正如吉塔說的,村里還是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沒有改變對女孩的根本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