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能有幾多愁

望月荊山

從南京安德門地鐵站附近坐上開往祖堂山的755路公交車，心里默念：等待許多年，南唐二陵，今天總算有機會來一睹你的真容了。

最初關注南唐這個五代十國時割據于南方的小國，是當年在師范讀書時，班主任是一位語文老師，每天早上在我們晨讀時，在黑板上書寫一首古詩詞讓我們背誦，其中，南唐后主李煜的詞給我帶來的情感上的觸動最大，其詞之精美、凄絕，幾乎字字句句讓人誦讀起來欲罷不能，于是順著李煜的身世，陸續讀了一些關于南唐的書籍文章，才了解，這樣一個在中國歷史上存在時間極短的朝代，在經濟、政治、文化上為后世留下的財富竟如此的豐厚，特別是南唐烈祖李昪，其治國方略帶來的南唐十幾年盛世，堪稱中國兩千多年封建史上一小段華彩的樂章。杜文玉先生在《南唐史略》一書中，把李昪稱為中國封建史上除漢武帝外最有治國成就的皇帝，這一說法固然有杜先生作為一個南唐史研究學者對烈祖厚愛的成分，但從烈祖在位時南唐取得的成就來說，也許不無道理。

到了755路公交的終點站，遠遠便看到公路邊南唐二陵的標識牌，沿著一條不算寬的水泥路蜿蜒前行，每隔不遠就有一個引導牌，讓人感到陵園管理者工作的細心。十幾分鐘的步行，終于到了陵園大門處，一看售票處的介紹，得知需要九點才能開門，于是一個人在前面的廣場上慢慢地散著步，此時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的一些詞句散亂地出現在腦海中，望著眼前這片靜謐的陵園，不禁感嘆：這千年的時光竟如同白駒過隙，轉眼間，烈祖、中主兩位帝王就在這祖堂山麓度過了千余年的風霜雪雨。慢慢踱到廣場南端的一個池塘邊，忽然想起當年讀黃裳先生的《金陵五記》時，書中曾提起過這個池塘，上世紀八〇年五月前后的一天，黃裳先生二次來訪南唐二陵，在這個當時已干涸的池塘邊，想起了中主李璟的兩句詞：“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由此發出一陣感嘆。此時的我也站在這個池塘邊，只是池塘已不干涸，一位比我還早的先生，正在池塘邊釣魚，這一幕為這靜得有些讓人眩暈的氛圍增添了一絲生機，我拿出相機，拍下一張“祖堂山前垂釣圖”。

終于到了陵園開門的時間，買票入園，盡管是假期，但此時陵園內只有我一個游客，由此可見兩位君王千年以來，經歷著怎樣的一種寂寞。陵園內道路全是碎石片鋪就，輔以路兩邊長青的樹木。我走的極慢，手中掛著不同焦段鏡頭的兩部相機全開，不愿放過任何一點細小的景致。陽光透過薄霧，斜照在陵園內，讓拍出的照片有了些好的光影效果。就這樣不知不覺間，抬頭一望，欽陵出現在眼前了，一個人走進墓道，這個在書本中、畫冊中已閱讀過無數次的烈祖李昪及其皇后宋氏的合葬墓，還是讓我感受到了一些震撼，陵寢設計建造之華麗，讓人想起了南唐初年的富庶與國力的強盛，后寢門兩側梅花鱗甲披身， 三尺寬劍在手， 足踏祥云， 威武挺拔的兩位武士，就這樣佇立于此，默默守候烈祖一千多年，石像固無靈魂，但此情此景可感可嘆！

走出欽陵，繼續西行，不遠處就是中主李璟及皇后鐘氏的陵寢順陵。關于李璟，南唐的衰落其負有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滅閩、滅楚的戰爭，讓南唐元氣大傷，重用奸佞之臣，更是讓南唐政權雪上加霜，至公元961年中主辭世，淮河以南大片土地已成宋朝國土，風雨飄搖中登基的后主李煜也注定要讓整個南唐這部歷史大戲以悲劇收場。順陵的建造，盡管因為當時南唐國力的衰退已無欽陵建造用料的講究，但從其規模看，仍可看出后主等君臣們還是以最大的努力讓中主不致過于委曲，整個陵寢幾乎全以磚建成，少了各種雕飾，但站在墓道中，給人帶來的又是另外一種歷史滄桑與悲壯感了。

時近中午，當走出陵園的大門時，我沒有馬上離開，因為一位遠離這南唐二陵、至今不知身首何處的后主李煜，讓我無法就這么淡定的離去。一個本來善詩文、工書畫，豐額駢齒、一目雙瞳，醉心經籍、不問政事，自號“鐘峰隱者”、志在山水、無意爭位的絕代才子，在中主李璟辭世后，一連串的陰差陽錯，成了南唐的皇帝。自公元961年至公元975年，十五年的時間，南唐沒有懸念地滅亡了，作為一位亡國之君，李煜被宋朝皇帝帶到汴京，公元978年，42歲的李煜因為《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首絕世好詞，被宋太宗以不忘故國為由毒藥賜死，葬于洛陽北邙山一個叫后李村的地方，如今傳說中的李煜墓所在地惟余一片孤寂的樹林。一個不成功的皇帝，卻以一首首絕妙好詞為中國文化寶庫留下了瑰寶，兩千多年封建史中，只有李煜做到了。清代詞學家郭麐曾感慨道：“作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站在南唐二陵前，就讓我以這兩句詩，遙祭遠方的后主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