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琳
晚上接班的時候,得知病房有個卵巢癌終末期的老年患者,因為昏迷長期臥床,經常出現一口痰出不了就要大搶救的地步。大家都感嘆:真是生不如死啊!交班的大夫補充了一句:“家屬經過這一趟趟的搶救終于有所松動,今天簽了放棄有創治療的字了”。交班結束后,大家禱告著別在自己班上折騰,就匆匆回到各自的崗位上。
怕什么來什么,晚上10點多,病房告急:患者又被痰堵住了。等我趕到,只見病房中燈火通明,心電監護儀不停地報著警,醫護人員緊張地忙上忙下。這一套搶救過程幾乎每天都會在醫院的某個角落中發生。無意間,我看到在角落里呆坐著的家屬,他們無奈而麻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那份無力感讓人唏噓。我走到患者跟前,她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她的身體和靈魂已經分了家。我習慣性地把手放到她胸前,本想摸摸心率,不料卻摸到肺部洶涌澎湃的痰涌。患者已經完全不能自主呼吸,微薄的氧氣通過醫生的皮球,穿過重重的痰海,進入她的肺部,這樣的過程她是多么痛苦啊。我再也沒有心情去摸什么心率,真的需要去做些什么了。
我輕輕地走到患者小兒子的面前,對他說:“你媽媽目前的情況非常不好,所有的治療對她來說除了增加痛苦之外,并不能延長太多的時間,我剛剛摸了她的肺,里面都是無法咳出的痰,每一次吹氣都會讓她經歷一次痰和氣的戰斗。現在她所有的至親都在身邊了吧,你們要不要和她告個別?”小兒子狐疑地看了看我這個值班醫生,旁邊二線介紹我就是今晚最高級的三線了,他終于點點頭,走到床旁,輕聲地說了一聲:“媽媽,我們來了。”然后就哽噎得說不下去了。我把患者的手交到他手中,又讓大兒子和老伴也拉著患者的另一只手。就在此時,家的溫馨感覺回來了,他們在床邊鼓勵著患者,向老人承諾著未來的生活。我繼續征求家屬的意見,“我們把時間給你們好不好,把面罩去掉,讓她能看到你們。”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去掉面罩的老人竟然動了動腦袋。臨終的老人似乎在用力想抬起手,似乎要抬頭說話。但她真的沒有氣力再做任何動作,能感覺到的是她面容中糾結在逐漸褪去,也許她就會這樣沒有遺憾地離去。
突然心電監護的警報再次想起,心率、血壓、血氧都陸續下降,生命即將離我們遠去。患者的老伴和兒子嘟囔著“要不要再給她點藥,給她點氧氣”。他們轉而看著我,我知道此時只有我才能給家屬以最大的支撐,他們明知死亡即將到來,卻又害怕死亡的到來。我說,“你們做得很好,我看到她現在非常舒服,比我們之前給的所有藥都舒服,就讓她舒服地安安靜靜地離開吧。”短短的幾分鐘,家屬似乎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眼睜睜地看著監護儀上的數據無疑是一種煎熬。我讓護士撤掉所有監護,關閉了晃眼的燈光,留了一盞昏暗的廊燈。然后請一位女家屬,用熱毛巾給患者擦洗了臉、手和腳。所有的家人都忙碌起來,為了最后一程的溫暖而忙碌。房間里,沒有了監護儀的鳴叫聲,也沒有醫護人員焦急的喊叫,只聽到喃喃的細語和天堂中依稀可聞的鐘聲。
我拍了拍拉著患者手不肯松開的小兒子的肩膀,輕聲地說了句,“謝謝你,你們的決定讓你媽媽有了一個有尊嚴的離開,她會感謝你的。我們醫護人員都從病房撤出去,把最后的時間留給你們,我們就在病房外,隨時可以叫我們。”他點點頭,我能感到此時他平靜面容下波濤洶涌的心緒。
當我走出病房時,手里捏了一把冷汗,而心中卻是一陣釋然。雖然我只是一位值班醫生,卻完成了一件似乎不是醫生而是牧師需要做的事情,其實這就是舒緩醫學的理念,告訴大家如何面對死亡,甚至是如何與死亡過招。作為醫生,“希波克拉底誓言”讓我們全力以赴面對病痛,但更應該將醫生的作用——?“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銘記在心,應該將溫暖給與每一位患者,特別是即將離去的患者。無論是從醫護人員的角度,還是從患者家屬的角度,選擇一個有溫度的生命結束都是一件偉大而艱巨的事情,但為了患者的尊嚴真的需要做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