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有滋味（野果篇）

魈鳴

酸咪咪的羊母奶子

早先那些年，山野鄉村是少有果樹連片種植的。即便房前屋后有著老輩子傳下來的一些桃樹啊、梨樹啊、李樹啊、棗樹啊、杏樹啊之類的果樹，可在歷經了無數次的“割尾巴”之后，也都變得所剩無幾。因而，山野鄉村的孩子，正兒八經的水果，一年上頭是難得吃上那么一兩次的，要想時時品味一下水果的滋味來解解饞，于是，也就只能寄托于山野荒郊的那些野果了。

在山野鄉村，水果如同于畜禽，是也分“家”“野”的。“家”的水果自然都是經過了無數次的嫁接和改良，且歷經多年的專業種植，理所當然模樣也中看，味道也就好。只是，一棵果樹從生長到結果要歷經那么多年，其間，這樣那樣的一些原因還不一定都能保得住，因而，這樣的水果樹即便是在鄉村，也就顯得極少極少。至于那些生長于荒郊野壩的野果樹，全憑靠天吃露水長大，自生自滅，隨性生長，不光結出的果實個頭小，而且不是酸，就是澀，還有就是苦，味道總是不及“家”果那么地純正。或許正是因為它們的不純正和“野”，從而讓它們有幸在夾縫間得以年復一年地繼續生存了下來。

那些野果，酸也好、澀也罷、苦也中，有自然是要比沒有強！于是，山野鄉村中，哪座山頭、哪條巖巷、哪塊田邊生有一些什么樣的野果，對于莊戶人家來說，就時常亂熟于心。誰家沒有幾個孩子呀？有孩子就得時常要用一些果果啦啦去唬弄唬弄。適時隨手去采摘一些帶給自家的孩子，也算是做父母的帶給孩子們的一份樸素的慈愛。而山野里，最多最普遍的野果，自然就要數那滿山遍野的羊母奶子了。

其實，羊母奶子的學名叫胡頹子，據說從根葉到果實都可入藥。然而，在鄉村，除了有白胡子老中醫在開藥方時，會叫它一聲胡頹子之外，平日里是絕對沒有人來這樣叫它的。或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羊母奶子還有個挺正規的學名叫胡頹子。大家都只是直觀地覺得，那樹上結出的果實向下吊垂的模樣，很有些像那山上母羊飽滿的奶頭，于是，大伙就都叫它為“羊母奶子”。

那結羊母奶子的樹，雖說也稱樹，其實也就只是一叢灌木，常生長于巖石縫隙之間，且枝條柔婉細長，粗壯處還會時不時地生出幾根長刺來，用鄉親們的話說，是藤不藤、刺不刺、樹不樹的，和林子里的高大樹木比起來，就難免顯得有些怪里怪氣。偏那羊母奶子樹開花細小，顏色淡白，并不像野桃野李野杏等開花那般鮮艷招搖，讓人一眼就能確定記住其生長的準確位置，來方便到時采摘。羊母奶子是樹小花也小，樸素得一點都不打人的眼。因而，人們在尋找羊母奶子時，常常就只能憑著過去的記憶，去年來過今又來，常去的都是一些熟知的老地方。好在這羊母奶子樹生命力極其旺盛，老樹新樹生得漫山遍野都是。去年不見有，今去一樹紅。只要爬上了山，在有意與無意之間，一不經意就撞了個滿懷。

于是，一到夏天羊母奶子成熟后，家有小孩子的女人們，干活歇息時就便時常要到田塊附近的林子里去悠轉。見著了羊母奶子，隨手摘下一片桐樹葉，圍著葉柄一轉再用小簽一別，就成了一個裝羊母奶子的小盒子。邊吃、邊摘、邊裝，等到歇息過后再開工時，垱邊的衣服堆里，就不知不覺地多了幾盒包裹得如同寶塔樣的羊母奶子。待收工回到家，拿起只是在孩子們的面前左右一晃，孩子們立馬就欣喜地一齊圍了上來。屋里屋外就到處一陣砸吧聲。甚至，有些女人為圖省事，見到樹上的羊母奶子結的厚實，索性扳倒樹枝就一折，連果帶枝一同帶回家，孩子們是見了，自然老遠就迎接了上來。反正，這羊母奶子樹肯長肯發，今年折了，來年新發的枝條照樣又是結得滿滿蕩蕩。

羊母奶子顏色紅艷，顆小籽大。要講吃，薄薄的一層皮，實在是沒有什么肉頭可啃。但其味道酸甜，丟入幾顆到嘴里只是一咂，就便滿嘴生津，十分地開胃。根據不同的樹，有的酸蓋過甜；有的甜蓋過酸。特別是困倦的時候，用它來趕瞌睡，靈驗得不得了。怕酸的人們常常酸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可就是仍止不住還要將羊母奶子一個勁地往嘴里丟，讓乳白的籽吐滿一地。據后來人們研究表明，這羊母奶子看似平常，卻含有著豐富的糖分、脂肪、鞣質、有機酸以及維生素B、C等多種有益物質，對于腸炎、痢疾、食欲不振等癥狀，具有著一種消食止痢的功效。難怪，不論男女老少，大伙們一吃就胃口大開！

羊母奶子雖是野果，生得貧賤，卻讓山野鄉村的人們一飽口福，特別是孩子們很是喜歡。有時，遇上鎮上有人來收購，摘下的羊母奶子還可拿到街上直接就換錢哩！據說，那些羊母奶子被收購后，全都是弄到工廠里去熬糖和釀酒了。

糖也好，酒也罷，我想，羊母奶子糖、羊母奶子酒，那絕對都是純天然的極好食品！

藏而不露的地板果

“過了六月六，地板果子熟”。“過了七月半，地板果子爛”。這是一句鄉間流傳盛廣的老古話。

因而，一到陰歷的六月天，長滿地板葉子的山坡，老遠就讓人聞見一股馥郁可人的濃香。一一那是地板果子成熟了散發出來的陣陣果香！時常是引得走過路過的人們，要不時地抽動鼻子，即便是匆匆趕路的大人們，都要止不住停下腳步，彎腰去地板葉子叢中扒弄出幾個地板果來，邊吃邊趕路。

地板果，對于莊戶人家來說，那是上天賜給莊稼人的不用投資就可免費品嘗的純天然水果呢！

地板果子一熟，地板果子一香，自然，鄉村里的那些孩子們就有些閑不住了，時常是作業還未做完，就在一心想著上山去扒地板果。偏偏農村的那些父母們，文化雖不高，卻是一個個對孩子們的管教甚是嚴厲，板著面孔一聲吼，農家孩子嘛，不想著多為家里干點活，凈想著成天去“好吃”，成什么體統？結果，選擇放學后默默地去為家里來打豬草，就成了這時孩子們爭相搶干的家務活。當然，不用去問，那些打回來的豬草，絕對的大都是一些單一的地板葉！

這地板葉子貼著地面生長，一年四季都青葓葓的，經冬都不落。且莖蔓縱橫交錯，藤葉生長有序，連片生發，看上去就仿佛地面上鋪就了一塊綠色地板；無論是濕潤的洼地，還是干旱的山嶺，都能隨遇而安，四時常青。本來，它就是鄉村豬羊等家畜的一種極好飼料，再加上這地板葉子一旦蔓爬開來，不光分枝多，而且生長也極快。今天剛將它割了，幾天之后，就又有新藤再生長了出來，而且蔓延似錦，爬的比原先還要遠，嫩嫩的一發就是一大片。孩子們選擇去打豬草，尋見一片茂盛的地板葉子地，一邊割豬草一邊扒弄地板果，自然是家務活也干了，口福也享了，兩全其美，該是多好的一件事？何況，房前屋后，哪里生有地板葉，哪里的地板果生得最大又最甜，對于常年提著豬草籃子四下跑的鄉村孩子來說，早就心中有數。

那些成熟的地板果，常常就像愛捉迷藏的孩子，隱藏于茂密的綠葉之下，傍著粗壯的長藤、貼著地表散發出陣陣清香。若不一一扒開葉片去查看尋找，還真是讓人不容易發現呢！好在孩子們打豬草，是地板葉子也要，地板果子也要，割去了那些藤面上的嫩地板葉，隱藏于葉面下的地板果也就一下全都暴露了出來。再來扒弄那地板果，就如同犁過后的紅苕田里撿紅苕，是既簡便，又順手。

于是，等到晚上再回到家，不光豬草籃子里的豬草裝滿了，籃子的底部就還會冒出一大堆紅艷艷的地板果來。拿出洗凈，掐去頭尾，往嘴里一丟，芳香四溢，軟湎湎、水靈靈的香甜如蜜。據鄉村里上了歲數的人說，這地板果子的清香，全都來自于地板果子的那層表皮。因而，吃地板果子，只有連著皮去吃才會覺得味道更香遠。不然，撕去了外皮，甜依然是甜，只是那香氣就要大打折扣了。當然，也并不是所有摘回的地板果都會這般香甜。其實，這地板果子也是分“公”“母”的，只是表面上不太容易讓孩子們認出來。遇上了“母”地板果，用手掐開，里面不僅干澀無汁，還硬邦邦的，是根本就無法入嘴。能吃的、好吃的理所當然都是一些肉厚汁多的“公”地板果。

孩子們吃著地板果，想著從前大人們的訓，自然是忘不了還要討好地給大人們捧上一捧去。大人們嘴上不說什么，其實，心里依舊還是挺歡喜的。只是顧及做大人的面子，吃時便還要拿腔拿調地再呵斥一句，說這地板果子香甜好吃，你們愛吃，蛇也愛吃呢！記住，再去扒地板果子，先用棍子將地板藤子四下攪一下，看是不是有蛇，再去扒！孩子們聽了，就咧著嘴“嗯嗯”地笑了。結果，孩子們再去扒地板果，手里就多了一根長竹棍，見著了地板藤子，有事無事就先來幾遍打。

若干年之后，當某一天，當年成天扒地板果子的少年來到城里，在首次品嘗了草莓的滋味之后，突然驚叫一聲：原來這草莓就和地板果子一個味呀！于是，童年地板果子的甜香，就開始如洶涌的潮水直涌舌尖……

其實，這地板果子的學名叫野地瓜。有蒂有臍，形如枇杷，因而，有些地方又把它叫做“地枇杷”。不僅藤蔓適宜于公園或易遭游人踐踏的場所綠化，而且全株還具有祛風濕、通經絡、止白帶的藥用功效，雖然生長得貧賤，卻是一種集食用、藥用、綠化、觀賞于一體的多用途植物。

看來，這地板葉子也好，這地板果子也罷，都還得需要大伙去重新認識認識它！

高高在上的野拐椒

鄉村里的野拐椒，還真是個挺奇怪的東西哩！

野拐椒不光外形七彎八拐的，就連那一長串各地不同的叫法，也都顯得有些彎彎繞繞。什么木蜜、樹蜜、木餳、白石木子、蜜屈律、雞距子、癩漢指頭、萊棋、背洪子、兼穹、拐棗、天藤、還陽藤、木珊瑚、雞橘子、結留子、曹公爪、棘枸、白石棗、萬壽果、雞爪梨、甜半夜、龍爪、碧久子、金鉤鉤、枳棗、轉鈕子，等等。讓人一時聽得稀里糊涂，半天轉不過彎來。這樣說、那樣叫的，到最后，竟不知那東西究竟是椒、是棗、是枸、是梨、是果、還是藤，居然沒有誰能夠一下說得清。

然而，有一點，那倒是肯定的。那就是，它絕對是一種外形奇特、卻又清甜可口的野生植物！好在鄉村里的那些莊戶人家實在，從來就不在字眼上去認死理，只要覺得它好吃，就并不在乎它有多少個什么樣的怪名字。反正，大伙從來就只認它是山林中的一種甜野果，男女老少，從老輩子一路傳下來，都叫它野拐椒，好吃的野拐椒！

要說野拐椒它是野果，從形象來上看，還真是看不出它像果。那果實生得就像傳統的萬字符“卍”，枝枝丫丫的，是絲毫沒有一丁點傳統野果的渾圓樣，以致于有人將它拿上街去買，許多城里人居然都把它認作成了是樹莖。

野拐椒的果實生得就是這樣的怪！生長野拐椒的那些樹，同樣也就生得怪。山里的那些野果樹，諸如像常見的那些野桃、野杏、野李、野梨、野櫻桃、野柿子等等，生長再多年，長得再粗壯，樹高也就那么三五米。孩子們是想摘野果了，抱著樹干，嗤嗤溜溜幾下就攀上了樹，這枝跳上那枝的，是一點都不費事。這野拐椒樹倒好，是樹干生得不甚粗，向上一竄就是八九上十米，還三分之二的樹干無枝無椏光光溜溜的。加上那樹又特愛向陽，常常生在毫無遮擋的溝邊和土坎邊，同其他樹一比，看上去就顯得是特別的苗條。苗條是苗條，只是，孩子們若想上樹去摘果，就難上加難了。

野拐椒啥時開的花？野拐椒啥時開始結的果？通常這些，鄉村的孩子們都是懶得去管的。只是，季節一旦到了霜降，孩子們就立馬知道，山上的那些野拐椒已經開始變得清甜清甜的了。——鄉村里上了年歲的老人們都說，這野拐椒只有歷經打霜之后，才可以徹底地去掉澀味變得清甜。于是，霜風一起，就常見有三三兩兩的孩子專程跑到拐椒樹下去悠轉。他們是在尋找昨夜讓霜風吹落到地上的野拐椒呢！

野拐椒樹細，野拐椒樹高。自然，孩子們就難于上樹去采摘。不過，要想吃到野拐椒，孩子們有的是辦法！上不了樹，大伙就一齊用腳蹬，或是抱著樹干使勁去搖晃。那成熟后的野拐椒，不僅味道清甜，而且果枝果皮極脆，特別容易斷裂。孩子們將樹抱著使勁一搖晃，頭頂立馬就有無數的拐椒如下雨般地簌簌落下。雖然是落地摔得東一段西一截的四分五裂，但卻絲毫并不影響它的好味道，拿回去用水一沖，孩子們照樣是吃得異常地開心！

倘若那一天，遇上大人中也有愛好這一口的，或是想著要拿它到街上去賣錢，他們則會興師動眾地扛上木梯，帶著頂端劈成丫口的長竹竿，特意地去采摘。到了樹下，將木梯往拐椒樹上一靠，搖搖晃晃地就爬了上去，是一手扶梯，一手拿竿，將丫口對準拐椒枝只是輕輕地一叉一扭，一枝完完整整的野拐椒，就這樣被竹竿輕松地給摘了下來。這樣摘下的野拐椒，是既新鮮又好看，拿到街上就很是討人喜歡。

其實，野拐椒的學名叫枳棋。雖是野果，其營養成分卻是多得讓人瞠目。據研究表明，每百克野拐椒中的葡萄糖含量高達百分之四十五，氨基酸總量達兩點四以上，果實富含維生素、酸、鈣、蛋白質、鐵、磷、鋅、銅、錳等多種元素，就其營養價值是遠超于常見水果。并具有醒酒安神，通利二便，止渴除煩，祛風通絡止痙，健胃降血壓等藥用功效。尤其是所含的大量葡萄糖、蘋果酸鈣，對于促進乙醇的分解和排出，減輕乙醇對肝組織的損傷，避免酒精中毒，十分靈驗。據《蘇東坡集》中所記載，宋時的蘇東坡就曾向同鄉揭穎臣推薦過一個名叫張肱的醫生，他就是用野拐椒做主藥，徹底醫治好了揭穎臣的慢性酒精中毒癥。

或許正是因為這野拐椒所含的成分獨特，有益于大人小孩、好人病人的健康，于是，后來的人們，就發明出了一系列與野拐椒有關的藥膳。譬如用于治療酒癆吐血、解渴除煩的拐椒豬肺湯，用于祛風除濕的拐椒泡酒，用于健脾消疳的拐椒蒸雞肝，用于祛風通絡的拐椒四（四匹瓦）莓（蛇莓）湯，等等。據說，拐椒粉碎后，加水還可熬制果糖、飴膏、制作飲料；用其發酵可自行釀制拐椒果酒；將果實風干密封可制成拐椒果脯，都可謂味道鮮美，風味獨特！

看來，這野拐椒其貌不揚，卻是典型的形拐心不拐，若要比起現實中的那些形正心拐的惡俗之人來，雖同屬表里不一，卻不知是要比后者高尚多少倍！

野拐椒，理所當然是鄉村野果中名副其實的大“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