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通過一位滿族婦女的生活經歷,在經歷父親早年去世、締結婚姻關系、丈夫早逝、家庭財產遭到重大的損失等生活的重大的挫折后,能夠通過貨物貿易、認“干爹”、身份關系轉換等方式,來達到生存安全的最大化,達到其一系列的生存理性的適應性應對。
關鍵詞:婚姻 姻親 家庭 生存理性
2016年,筆者先后多次到吉林省伊通滿族自治縣的S村進行田野調查。S村在縣域內是較偏遠的村落,地處山區,交通不變。全村有151戶人家,大多數都是滿族,只有5戶是漢族,而且在這個村子中大多數都是有著姻親關系。在S村,幾乎每戶人家都有親戚關系,因為不超過3至4戶的尋跡,幾戶人家就能聯系起來,或有姻親關系、血緣關系。該村村民張玉芬,世代居住于此,滿族后裔,人生經歷頗為坎坷,身份也具有多重特殊性,在此次田野調查期間,引起了筆者的跟蹤關注。
一、建國初期的物貨交換和家庭生活基礎
張玉芬,1949年出生于吉林省伊通滿縣(1988年8月設立伊通滿族自治縣)S村二組,像許多家庭的孩子一樣,享受在新中國的幸福之中。1956年(她7歲)父親去世,這樣給家庭帶來了沉重的打擊,此時,她還有一個弟弟和三個妹妹,可想而知全家的重擔全部壓到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張玉芬口述:
“咱們國家開始成立初級合作社,1952到1955年有互助組,1956年那會兒是初級社,1959年成立了人民公社,1957年毛主席說:《介紹一個合作社》(這篇文章,經過考證確實有,是毛澤東在《紅旗》雜志一九五八年第一期刊印的一篇文章。)的一篇文章中,說的是江西省才溪鄉,“人多議論多,熱氣多、干勁大”。那時也虧了有了合作社,我家當時有一頭牛,可是我們都小,我媽當時還要看著我老弟和3個妹妹,根本沒有時間下地干活,我家的那頭牛,就跟老王家和老何家成立了互助組,老何家有牛車,有犁錚(就是犁地的一種必備的工具),牛套啥的,他家的牛不知咋的死了;老何家有勞動力,都是大小伙子,可能干活了;我家出牛,人家出勞動力,出農具。牛雖然在我家,但是兩家輪著給我們喂牛。到了1959年成立了人民公社,我也11歲了,家中是老大,因為當時的糧食都是國家給的任務,交給國家的,我們剩下的苞米一分也沒有多少了,天天吃苞米面子也不夠吃,人家老何家和老王家挺好的,到分糧食的時候都給我家多分,即使這樣也不夠吃。當時我家那會,黃豆挺緊俏的,可以用黃豆換各種東西,一斤黃豆能換一瓶高粱酒,能換一斤白米,一塊大豆腐,有時候漢能換到咸鹽(食鹽),豆油、肉、魚啥的都能換,所以,我家分糧食的時候,我就讓我媽多要點黃豆,老何家和老王家也知道我家吃不了那么多糧食,他們兩家的糧食也不夠吃。我用一些剩余的黃豆給家里換些家里急需的東西,但是當時都是發糧票,國家不提倡換東西,都用糧票買才行。后來大米可好使了,比黃豆都好使,我后來就用大米換各種東西。五幾年那時候不能做買賣,不讓做買賣,發現都給抓到公社去,回不來了家,管的可嚴了。有時候在自己家這邊換東西不好換,我就去臨村去換,我媽媽家以前是C村的,那里都是我姥姥家的人,親親可多了,我的三個舅舅,五個姨都在那個村子,我就提前跟他們說好,誰需要啥,都幫我記著,然后我給他們需要的貨物弄來,這個辦法真是管用,那會兒我家吃的挺好的。
根據當時的情況分析,確實對以物換物有限制,但是對于小家庭之間的這種交換是沒有明文限制的,張玉芬從當時的情況出發,以小規模的家庭之間的交換,來進行小規模的物貨貿易(雖然當時根本沒有物貨貿易這個詞語,我姑且以這個稱謂,覺得最為準確)。如果被當時的巡邏隊抓到的話,張玉芬會以自己年齡小、不懂事、換些零食為名蒙混過關,大人們也當然不會計較小孩子做的一些事情,張玉芬的年齡優勢,在當時以物換物的商品經濟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視的。據張玉芬所說,當時,她每個月的以物換物的次數最多3次,因為這樣既不會引起村民的警覺,也夠家里的所需的,她自己說,每個月只要這2、3次就足夠使家庭生活的很好。
對于滿族這樣一個群體,以軍屯為社會基礎的滿族后代,大多從事與農業相關的活動,對于商貿活動來說他們并不是他們的擅長之處。張玉芬,土生土長在這個村子,村與村之間有很多羊腸小道,哪條小道是相對安全的,哪條小道是通往哪個村子的哪個屯子(這里的村管轄7個村民小組,村民小組本地人叫做屯子)的,她都諳熟于心,這位張玉芬所從事的商品經濟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第二是張玉芬的親屬認同和族群認同形成的緊密關系,是她進行商品交換的社會基礎。“親屬制度不僅是一種稱謂,而且體現了人們的相互關系、所承擔的義務,即應有的行為態度。”
①在這樣獨特的親緣關系形成的圈子中,張玉芬可以找到自己的親戚朋友幫忙來進行交換商品。也就是通過姻親關系、親屬關系、滿族內部獨特的互相信任關系、相互尊重的禮節建立起張玉芬獨特的關系網絡,實現物質交換。這些物質交換主要是滿族村民習慣打獵來的皮毛,比如黃鼠狼皮、貂皮、野狼皮、野雞等與漢族人的米、面、油、布匹、服裝等進行交換,正是建立在這種族群認同與親緣認同之上所形成的緊密的不斷擴大的交換網絡,才能使張玉芬的商品交換網絡得以順暢的流動。
再者,張玉芬姥姥家可靠的親屬關系為她的商品貿易提供了安全的保障。在C村有張玉芬的姥姥家的三個舅舅和四個姨媽,這些親屬的衍生關系,幾乎C村所有的人都是張玉芬的親戚,就是現在的C村,全村的150多戶人口中,仍然有一半都是她家的親戚,這些長輩親屬為張玉芬提供了必要的食宿安排,而基于心里歸宿、“看望我大舅和我大姨他們、那時候有段時間看不見他們就想”和經營商品交換的需要,C村是她進行商品交換最為活躍的區域,以此為中心,她的物質交換網絡也輻射到其他的村子,甚至一度有縣城的人來到C村來購買所需的物品。在張玉芬以C村為中心進行貨物交換時,她的“娘家人”也能從中得到很多的“便利”。“婚姻并不僅僅是夫妻雙方的事,它還關系到本家和姻親群體之間的重要的社會關系。”②在1971年,二舅媽為張玉芬介紹的自己家的鄰居,一個叫孫才的小伙子,雙方都非常滿意對方,這也許是自由戀愛的碩果吧,第二年兩人在“娘家人”的操辦下,舉行了婚禮,張玉芬的戶口也從S村簽到了C村。在張玉芬生孩子之前,她始終沒有停止她的貨物交換,因為這樣的貨物交換,不僅為婚后的生活“歲時貼補家用”提供了財力支持,也為“我大兒子的出生后,一下子就覺得生活的呈橈口(日子緊吧的意思)了”積累了一些日常所需。
從以上可以看出,首先,使張玉芬進行貨物交換的主要是來自與家庭的突變,即父親去世之后,家庭陡然增加的生存壓力。張玉芬的行為趨向是變化的、復雜的,從開始幫助自己家庭度過艱難的日子,后來商品交換而帶來的個人收益、再后來親緣往來和戀愛動機的誘惑力等等一系列的因素。其次,張玉芬需要得到的親屬網絡的穩固支撐。因為只有緊密的親屬關系,才能建立基于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等形成的傳統親緣認同。
二、家庭關系重構和生存能力展現
1982年我國歷史上第一個關于農村工作的一號文件正式出臺,明確指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自從實行包產到戶之后,農村的經濟出現了活力,農民家的牲畜也多了起來,張玉芬家也養了頭大黃牛,主要是在春耕和秋收的時候干農活用。“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牛慢慢地就不怎么吃草了,也找了獸醫,打了藥,也沒有好,還是不吃草。那天晚上剛打上藥,那個大的牛就蹬腿了,嘴巴子上還吐沫子,我知道我家的老牛不行了。”在那個年代,一個農民家里死了一頭牛,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損失,這頭牛不僅是農戶家里的生產勞動力,還是家庭重要的財產。這頭牛死了之后,張玉芬家里的耕地需要花錢雇傭其他農戶家的牲畜來犁地,秋收的時候同樣需要一筆運輸糧食的費用。張玉芬家本來想再買一頭耕牛來耕地,可是一頭牛的錢確實是太多了,她們無力承擔,只好攢錢來買騾馬,可是后來由于運輸費用的增加,連買一頭騾馬的錢也沒有攢下,這使張玉芬的家庭生活日益困難。
張玉芬知道自家的牛死了之后,就打算學點獸醫的知識。一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各家農戶幾乎都有自家的牲畜,牲畜的大量存在,難免會有些會有些疾病;二是如果有門獸醫的知識,給牲畜看病的技能,能夠帶來可觀的醫治費用,減少家里的經濟負擔。三是,張玉芬從小的時候就愛好看些醫學方面的書籍,一般家里的人的常見病,自己就能到山上去采藥,配成中藥就能看好。她的這個想法得到的丈夫的支持,但是女人當獸醫確實沒有,而且也不是女人做的,還有一個難題,需要找一個有名望的獸醫,來拜師傅,才能真正學到本事。在滿族聚居的地區,認“干爹”是最為便利和親近的一種擬制的血緣關系社會關系拓展方式,這個大膽的想法,也使她的丈夫頗感驚訝。但是認“干爹”一般包括以下幾個情況:一是雙方的父母走的都非常的親近,便可以締結成血親親屬關系的模式,但是這只能限于男性之間的范圍;二是在某一方家庭遭到重大變故,比如家庭的父母一方突然病亡等,而此方家庭得到另外一個家庭的全力幫助,使其脫離困難的情況,能夠認“干爹”,往往提出的一方是幫助方的父親提出,受益方的父母同意(多數情況都會同意),結成血親親屬關系;三是由于小孩身體虛弱、疾病纏身和魂不附體等情況,通過尋找家庭健康,陽氣旺盛的家庭來通過認“干爹”來消除自家的不利因素,從中得對方的庇護,一般是弱勢家庭提出,拿出足夠的誠意,方能獲得對方家庭和家族的同意,要準備6只當年的公雞,一頭不超過20斤的一頭黑色皮毛的公豬,20斤小豆(紅豆)和10斤東北的大黃米,由體弱多病孩子的父親,用車自己拉去(不準借助牲畜)到對方家里去,如果對方家庭把這位父親讓進屋里,沏上一壺濃茶,并當場把這6只公雞宰殺,把血滴入碗中,與濃茶混合,并由雙方長輩喝下,就說明兩家的認“干爹”的情況得到了雙方的認可,締結血親親屬關系也會得到滿族區域的認可。“哪怕是最簡單的親屬關系結構也絕不是由父母及子女組成的生物學意義上的家庭構成的,而是永遠蘊含著從一開始就給定的一種關系。”③在滿族的一個聚居的村落,有位孫姓的老獸醫,按照輩份屬于張玉芬公公的同輩遠方親屬,從輩份來講可以認“干爹”,但是此時認“干爹”的是張玉芬,張玉芬的丈夫在一次車禍中去世。在這樣的情況下,確實已經超出了當地傳統習俗的范疇了,就是因為張玉芬是女性。為了使認“干爹”的儀式得以成行,張玉芬同意了更改自己姓名的建議,改為她丈夫的名字,她以孫才的名字接受了認“干爹”的儀式,“女兒身男兒姓”得到了張玉芬丈夫家族的認同。師從當地有名的獸醫,加上自己的興趣和努力,找張玉芬給大牲畜看病的村民多了起來,隨著她給牲畜看好病的越來越多,收取的診治費用又低,家庭的經濟狀況也逐漸得到了改善。
這段經歷表明,張玉芬認“干爹”的動機,不能認為是功利性的經濟因素,根本上是源于家庭的重要財產遭受到重大的損失所導致的家庭社會關系的突然斷裂,從而導致的生計困境和社會支持力量的匱乏、情感缺失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張玉芬的選擇是一種基于現實的綜合性的理性選擇。
三、家庭生存理性的探討
在遭遇人生重大打擊和社會變化的過程中,在應對當代社會的急劇變遷中,張玉芬先后運用了族親、姻親、血緣、地緣等傳統社會文化因子,以家庭的一系列的能動行為來謀求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這不但集中體現了滿族的特色文化傳統,詮釋了滿族社會聚集區當代變遷的鮮活生活史,從中也呈現了滿族家庭強大的生存理性力量。生存理性中不同具體形式的理性之間,在相互交融、共贏和互動共存的互動關系中,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形態。第一,在交融共贏方面,當事人通過認“干爹”的儀式成功改變了家庭經濟狀況的窘境。直接來看,這是從生存安全保障和自我價值實現理性對于群體道義理性的利用改造。但從長遠來看,這一行為擴寬認“干爹”的社會整合范圍,從而給女性提供了參與社會活動的更多的機會,從而充實和優化了傳統的道義理性。第二,在矛盾方面,認“干爹”儀式反過來加強了個體的相關理性力量,觸及了那些原本以為不可改造的傳統的核心力量即父系親屬宗族關系,如果處理不當,則會變成一種嚴重的社會懲罰力量,從而會壓制個體經濟理性的發展。
注釋:
①莊孔韶:《人類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74頁。
②莊孔韶:《人類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65頁。
③[法]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著,張祖建譯:《結構人類學2》,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81頁。
參考文獻:
[1]莊孔韶.人類學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2][法]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張祖建譯.結構人類學2[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丁巖,碩士研究生,單位:湖北民族學院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研究方向:少數民族社會發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