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多米尼克·赫爾策
(慕尼黑大學,哥廷根大學,奧爾登堡大學)
論《莊子》之養生藝術
[德] 多米尼克·赫爾策
(慕尼黑大學,哥廷根大學,奧爾登堡大學)
在中國,無論是從誕生之日起就屬于預防醫學的中醫,還是中國哲學(尤其是道家思想)都在最寬泛意義上關注醫療保健。“養生”的概念通常都涉及諸如如何過上健康幸福生活的話題。本文將論證莊子對“養生”的解讀不僅為多種多樣養生技術提供了理論框架,而且他的觀點揭示了“養生”是超越所有技術的,其實質是一種賦予生命豐富意義的哲學生活方式。
在養生方面,從古至今,人們始終關注種類繁多的身體和精神養生方法,比如導引、按摩、行氣、房事、食療、存思或者意念等,目的是預防一切疾病,達到延年益壽。然而,在莊子眼里,“養生”的真正含義卻并非如此:
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莊子·刻意》)
很顯然,對于那些“導引術”修煉者們,莊子并未高奏頌歌,反而認為他們不過是五類不同等級的低層次修煉者。這些修煉者與道家圣人形成了鮮明對比。圣人從不鍛煉,但能通過玄思冥神或遵循與“道”一致的和諧生活方式,達到玄奧的與“道”合一的境界。《莊子》中充滿了大量有關此類圣人(工匠和手藝人)的描述。
“養生”的漢字

“生”或“活”的含義并不僅限于軀體或者器官功能意義上的身體壽命。它們其實暗含了人的精神、情感和社會活動。按照道家和中醫思想,“養生”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即“三寶”。“三寶”指人的“精”“氣”和“神”。
養生如牧羊
作為談及養生的古老經典之一,《莊子》不僅提到了養生,而且從身心合一和身心互動方面闡釋了其深刻含義。正如莊子慣常的言說風格一樣,這種闡釋同樣是借助隱喻表達呈現的。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彗以侍門庭,亦何聞于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愿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莊子·達生》)
養生就好比牧羊(這一比喻或許并非偶然,因為表示“滋養”義漢字“養”的一個組成部分就是“羊”)。因此,如果牧羊人遠遠站在羊群后面,讓羊群自由移動,它們就會以適合自己的節奏去到它們各自想去的地方。但牧羊人需要仔細地看好掉隊的羊羔。一旦發現有羊離群,他就要立即搖鞭督促掉隊的羊羔。
“在生命中尋找掉隊的羊羔”指的是在生命中看到在身體、心靈和道德方面的不足之處。人們需要尋找自我的不同能力、性情、功能、情感或行為,并且將它們融為一體,這就好似要將每一只羊都歸入羊群,并且絕不能讓任何一只羊掉隊。
例如,在身體及其可能產生的疾病方面,“掉隊”的單個細胞或者某一細胞群的形成就暗示了它們從整個機體分離的狀態,這意味著它們可能將不會再參與正常的轉化過程。這種細胞的孤立狀態很可能會導致腫瘤的產生或者細胞組織的衰亡。如果一個個體在精神層面不能將不同的特定事件整合在一起,這些事件就會成為心靈創傷從而危及心理精神健康。所以,從莊子的“養生”意義來看,與機體的分離或者與機體的非一體化將會導致疾病。
養生的秘籍是去兼顧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立場——比如隱士和商人——平等地尊重他們而不是互為排斥。實際上,真正的過失并不是應該站在隱士立場還是商人立場,也不是去滋養人的內在(心靈方面)而忽視調養外在(身體方面),或者反過來。執著于某一立場或堅持某一立場,去排斥其他立場是有害無益的。生命是一個動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如果人們意在養生,他們就需要根據持續變化的環境不斷進行運動和靈活變通。
因此,可以認為,養生主要是關注如何使自己的舉止行為最大限度地適應不斷變化的條件,而不是脫離周圍環境甚至去強力控制環境。
養生與人體中線的導引路徑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莊子·養生主》)
作為人體結構舉足輕重的經脈,督脈屬人體奇經八脈之一。它起于胞中,下出會陰,后行于腰背正中,循脊柱上行,與腎臟和大腦關系密切。大腦由液狀的精髓組成,因此腦髓和脊柱與腎的精氣交會。督脈是最重要的經脈,人體能量、精氣和精髓經由督脈暢通無阻的運行對維系和改善人的身體健康極為關鍵。因此,督脈是人體中線的導引路徑,通過這一路徑可以獲得和調節人體全身的“氣”。
倘若在生命中選擇了“中線路徑”,就能在生命中采取各種立場而不會將自己禁錮于某一立場,最終將自己置于極端的險境之中。在上述引文中,遵循“中線路徑”還指出了求知的最佳路徑。由于知識無窮盡,人們卻要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知識。那么這種追求就應與特定的行為或情境相一致,否則就會危及人的生命。
養生與“氣”的精煉——庖丁
養生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是不斷地精煉個人的“氣”。在《莊子·養生主》中,莊子解釋了這一觀念。在該章,庖丁解牛技藝高超,在被問及其中有何秘訣時他回答說:

該段落表明了養生和喜愛或者與道一致的密切關系。“道”,并不是指靜止不動特定的道路,而是指普遍動態過程。在一定意義上,這個過程是普遍的,因為它包括了自然界的一切物體和物種,無論種屬還是個體。“道”中個體的功能不能脫離總體的功能,這一總體功能就是“神”。此處,“神”指的是“心理知覺”,起于感覺知覺,即庖丁的“所見無非全牛者”。庖丁將牛視為一個牢固不可分離的整體。在不斷地練習解牛之后,庖丁通過自己的“神”——一種微妙并且暢通無礙的知覺,獲得了提升。一開始在感覺知覺中被視為物體的“牛”,現在不僅僅是可從外在進行觀察,而且在提煉“神”的過程中,庖丁已經將其(準)內化,讓它變成了觀察者自身的一部分。這意味著真正的知識不是如西方認識論所主張的來自主體和客體的分離,而是主體和客體結合的結果。這亦是為何追求知識“本身”并無意義的另一原因。
莊子此處描述了精煉“氣”的完整過程。從感覺知覺開始(所見無非全牛者),庖丁通過提煉他的“神”通達了“意識”,從而看到了牛的各個組成部分。不間斷的“提煉”過程使他實際上通過他自己的“神”直接看到了牛的自然結構,而無須經由他的視覺等感官繞道迂回實現。由于這種經過提煉的知覺,庖丁還能夠看到肌肉、骨節和骨筋之間縫隙,從而避開各種阻力。這意味著養生其實提供了一種行氣但又不損傷元氣的方法。這就如同庖丁用了十九年的刀還像新刀剛啟口子似的。避開阻力就是避開“氣”阻的危險。因此,在中醫中,“氣阻”常常是各種疾病的根源。此外,這一過程暗示了“無為”(不干涉)的概念。即使莊子此處沒有明確提及“無為”,庖丁的解牛動作都與普通的屠夫大不相同。因為他實踐的是“養生”的藝術,他不僅僅提煉了和保養了自己的“氣”,而且試圖不去強力損傷“牛”的“氣”。即便他不得不宰牛,他也盡可能不傷害牛,比如避開阻力,即肉塊,骨頭和腱。所以,在莊子看來,以“無為”的方式行為是“養生”的一個重要方面。此外,兩者間“虛”(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的藝術,在要求高度注意力同時,也要求靈活性。因此,一方面,連續的實踐和不間斷的知覺提煉導致了“氣”的精煉,目的是恢復元氣而不是損傷元氣。另一方面,庖丁表明了“神”(刀片所象征的)也同樣需要“虛”,一如刀也需要“空”。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糾纏,過多的行為而不是“無為”,以及情感的跌宕起伏,都阻礙了精神,無法安寧。只有“虛”和“無為”才能有助于精神通達微妙而暢通無阻的知覺,經由其才能延伸至不為視線所見的領域。
結語
《莊子》中的三個故事不僅為名目繁多的養生技術提供理論框架,而且揭示了養生的深層含義。首先,它們揭示了一種中國哲學普遍持有的代表性觀點(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姑且將這一觀點稱為“持續整合或嵌入觀”。這指不斷地將人融入宇宙或者社會以及身心融為一體。人類始終被整合或嵌入不同的不斷變化的環境之中,這之中人類也在不斷變化。因此,“養生”教導人類不要強力去控制環境,也不要脫離環境。它更強調擁抱各自的環境并使其成為自己的環境。
“嵌入”也指參與生命過程。在牧羊人的故事中,莊子告訴我們,參與生命過程要求小心注意生命中“掉隊”的東西。因此,保持不偏不倚是很重要的,既不要在觀點或信念上持偏頗立場,也不要在運動、鍛煉、飲食、飲酒、工作和各種生活方式上持偏頗立場。
正如莊子在很多段落中告訴人們的,每一個個體都是“神”和“形”不可分割的統一體。但在這個統一體中,不僅是要彼此相似,還必須要彼此有所差異。因此,養生指的是,如果不想失去“掉隊”的羊,那么就需要將身心各種不同需求、品質和潛能同時考慮,這在隱士(只滋養內在)和商人(只保養外在)例子中已經得到明證。
參與不斷變化生命過程的前提是不僵化地立足于任一立場,而是根據變化的情況將其他立場考慮在內,從而建造一個動態的“中心”,正如我們的督脈一樣。督脈是獲得和調節“氣”的“人體中線導引路徑”。在生命中選擇這樣一條“中線路徑”,意味著為了不阻礙“氣”,人不會頑固地僅持守某一個立場。
庖丁的故事揭露了精煉的過程。這一過程起于通過克服內在和外在兩分觀進行知覺提煉,直到內在與外在合二為一,最終達到“氣”的精煉。由于身心的合一中,每一種知覺都源自身體自身,因此知覺的提煉也不能脫離“氣”的提煉。
在莊子看來,養生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一個自由交流和無障礙交換的問題:人類與環境的自由交流,身心的無障礙交換。如果一個人意識到生命中的障礙并能避開“氣”的凝阻,他就可以在“虛”中生活并滋養生命。“避開障礙”也暗示著時刻記著盡可能對他人造成最少傷害,換言之,以“無為”的方式行為——不干涉。
最后,養生的藝術不僅僅是一個只能通過心智學習的理論問題。相反,通過不斷實踐“養生”,一如庖丁一般,人類可以挖掘出自己的所有潛能。莊子總是使用工匠或者手藝人來揭示道家的真正含義并不是偶然的,因為與“道”一致的生活不是關于“做什么”的問題,而是關于“怎么做”的問題。換句話說,莊子將養生視為“行為的知識”,這是需要在心理和身體層面終生進行的實踐,其實踐帶來的“副作用”就是“長壽”。不過,更為重要的是,在縝密思考和有意識生活的意義上,超越了任何技術或鍛煉的養生將會引導人進入一種哲學生活以及與“道”一致富含意義的生活方式。
[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新華書店,1994.
[2]Dominique Hertzer:DasLeuchtendesGeistesunddieErkenntnisderSeele:DiemedizinischeVorstellungvomSeelischenalsAusdruckphilosophischenDenkens-Chinaunddas Abendland.Frankfurt am Main: 2006, VAS Verlag.
[3]Francois Jullien:SeinLebenN?hrenabseitsvomGlück. Berlin: 2006, Merve Verlag.
[4]TheEncyclopediaofTaoism, edited by Fabrizio Pregadio, London, New York: 2007, Routledge.
(譯者:梁燕華,廣西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留英博士。)
【責任編輯:莊桂森】
2017-04-08
多米尼克·赫爾策(Dominique Hertzer),哲學博士,憑借“馬王堆—《易經》”的研究在漢學領域獲得其第一個博士學位,1989—1996年期間擔任德國慕尼黑大學的助理教授;在慕尼黑和中國天津學習了中醫后,她在德國維滕/黑爾德克私立大學醫學史專業獲得了第二個博士學位;身為一名中醫治療專家和哲學顧問,多米尼克·赫爾策一直從事有關中國哲學、中醫以及道家思想的研究,尤其關注哲學實踐;她目前在慕尼黑大學、哥廷根大學和奧爾登堡大學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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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7)07-002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