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通過大量考古材料,證明在巴蜀歷史上存在著一個歷史遺存上的“唐代斷痕”,主要體現在唐代墓葬數量、文物數量前不及兩漢,后不及兩宋。然后探索深藏于巴蜀歷史的“唐代斷痕”人文和自然原因,認為從本質上來看,唐代巴蜀地區在全國的經濟文化地位前不如漢代,后不及宋代,形成一定程度上的發展進程斷層,這是造成歷史遺存更少的基礎原因;就唐代墓葬極少具體問題來看,僚人的懸棺、洞葬葬式是大量侵奪唐代磚石墓、土坑墓的重要原因,而唐代以前大量崖墓在唐代的繼續使用、唐代崖墓因文物被盜的年代無考,也促使了巴蜀少唐代墓葬的事實,而進一步強化了歷史遺存上的斷層。氐人據蜀和僚人入蜀而來的低生產力勢力進入和南北朝以來巴蜀戰亂不已,是造成唐代巴蜀社會地位相對低下而形成發展進程斷層的重要原因。最后本文認為低生產力勢力的進入和戰亂不已帶來的負能量遠遠超過分裂割據的影響。
關鍵詞 唐代斷痕 墓葬 負能量 戰亂荒 蜀人好亂
〔中圖分類號〕K24;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5-0090-10
研究中國古代歷史往往會形成一種固定的慣性思維,在討論中國社會經濟發展時,往往將后一朝代描述為比前一朝在社會經濟上都有一種感性的發展,往往使用“長足的發展”“很大的發展”“較大的進步”等不痛不癢的話語,這種話語并不是建立在前后朝代相同空間的計量數據比較之上,也不是建立在相對人口人均統計數量之上,而是建立在一種傳統中國古代文人心中相承下來的改朝換代定式之上,結論自然是:朝代前期都是皇帝開明,經濟一片繁榮,皇朝晚期都是皇帝昏庸,經濟一片凋弊,然后農民揭竿而起,改朝換代,又一個生氣勃勃的新王朝出現,又是一片繁榮,經濟有了大的發展,以此循環發展,一般后朝總是比前朝有不同的發展進步。遺憾的是從秦漢到清末以來的2000多年的時間內,在這種不斷循環發展中,中國傳統社會的農業生產力從本質上看并無大的進步。歷史上史學家們少有對朝代內的所有經濟數據前后比較,特別是地均、人均基礎上的數據比較,更少有談及不同朝代間的數據,特別是建立在人均基礎上的數據比較。如果說史料和技術原因使我們難以復原過去數量經濟,這還可以理解,但學術界有人即使面對后代是大戰亂、大動蕩的時代,也要想方設法找出比前代如何發展的亮點,以圓傳統的“循環發展論”。為此,有人甚至提出魏晉南北朝時期巴蜀地區的戰亂還推動了巴蜀地區的社會經濟的發展。但是我們在研究區域歷史的時候往往會發現許多問題,如我們發現的巴蜀歷史發展中的“唐代斷痕”問題,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出現斷痕的社會原因。
一、歷史遺存語境中“唐代斷痕”問題的提出
研究巴蜀歷史我們會發現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就是唐代在四川歷史發展中的地位有前不如兩漢,后不如兩宋的現象。在大量的田野考察工作中,四川、重慶許多區縣的文物考古工作者都感嘆為何本地漢代和宋代遺址、文物都較多,唯唐代稀少。
以上統計結果很使人吃驚,漢代文物644件,唐代才4件,宋代為222件,唐代前遠不及漢代,后又遠不及宋代。為了證明以上統計的有效性,我們再分別參考《中國文物地圖集》四川和重慶卷來印證以上的結論。
從總計來看,四川地區漢唐宋三代文物的數量好象并沒有唐代斷痕的跡象,如果我們只統計古墓葬、古遺址、古建筑三項,不統計石窟寺與石刻而得出的比例是漢代31處、唐代16處、宋代28處,仍然顯現這種斷痕的特征。從地圖集中我們可以看出,巴蜀地區唐代的石窟與石刻主要集中分布于川北、成都到雅安一線,四川盆地其他地區總體上唐代斷痕仍然明顯。再以《四川文物志》的收錄統計來看,古墓葬遺址中秦漢的墓葬為48處,隋唐僅14處,宋元21處,四川文物管理局:《四川文物志》上卷,巴蜀書社,2005年,第5~8頁。也呈現這種狀況。為了印證這種趨勢,我們又隨機查閱巴蜀地區幾個新編縣志中的文物統計,發現這種情況也是明顯存在的。
如《瀘州市志》文物部分記錄本地漢代文物10件,唐代0件,宋代6件。瀘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瀘州市志》,方志出版社,1998年,第1147~1160頁。《通江縣志》記載漢代6件,唐代8件,宋代11件。通江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通江縣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96~825頁。《達縣市志》記載漢代文物,無唐宋文物。達縣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達縣市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78頁。《雅安市志》記載漢代文物3件,宋代文物3件,無唐代文物。雅安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雅安市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28頁。《內江市志》記載漢代2件,唐代2項,宋代4項,且唐代多為名勝的記載年代,非現存名勝實際年代。內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內江市志》,巴蜀書社,1987年,第623~627頁。《青神縣志》記載有漢墓群,宋墓和明墓群,但無唐墓。青神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青神縣志》,成都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528頁。《榮縣志》記載有東漢崖墓多座,宋代石室墓5處,但無唐墓。榮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榮縣志》,四川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526頁。《威遠縣志》記載漢墓群、宋墓群和明清墓,無唐墓。威遠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威遠縣志》,巴蜀書社,1994年,第725~726頁。《南充市志》記載漢代文物5件,唐代1件,宋代19件。南充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南充市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94年,第425頁。《宜賓縣志》記載巖墓1063座,漢代848座,宋元明時期215座。宜賓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宜賓縣志》,巴蜀書社,1991年,第539頁。《大竹縣志》記載有漢墓群,少量宋明墓,但無唐墓。大竹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大竹縣志》,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608頁。
如果我們以《中國文物地圖集》重慶卷來看,這種特征就更明顯了。
從重慶地區來看,唐代文物稀少相當明顯,顯現了唐代文物分布在巴蜀地區的時間斷痕明顯,也同時顯現了唐代文物的空間分布特征。我們仔細研究了《中國文物地圖集》的四川卷和重慶卷,發現了唐代文物分布有明顯的地域差異,即唐代文物主要分布于川北大巴山南沿和從廣元旦沿金牛道經綿陽、德陽、成都、雅安一線兩個區域內,而且主要以石窟石刻為主。而四川盆地南部和東部地區唐代文物最為稀少,也就是說川南宜賓、瀘州、自貢和今重慶地區唐代文物最為罕見。從文物性質來看,已經發現的巴蜀唐代文物多為摩崖石刻造像,而漢代多為墓葬,宋代的文物則樣式多樣,但整體上漢宋數量遠遠超過唐代數量是一個普遍現象。
二、深藏于巴蜀歷史的“唐代斷痕”人文和自然原因
從理論上講,一個社會經濟文化發達程度是決定其歷史遺存多少的基礎,故我們認為,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程度越高,文化遺址應該越多,文物遺留也相應越豐富。不過,由于長期以來學術界研究古代不同朝代間的經濟文化發展水平結論的科學信度并不高。同時,不同文物之間遺留下來的范式可能并不完全一樣,而在不同的地區由于環境、地緣等因素的影響,文物遺留的軌跡和機理也往往相差較大。另外,不同時期還可能受個別極端事件的影響,使歷史發展軌跡發生劇變,也可能形成發展進程上的斷層。顯然我們提出的巴蜀歷史發展中的“唐代斷痕”需要深入研究其背后各方面的真實原因。
1.整體發展進程斷層是造成歷史遺存上的“唐代斷痕”的基礎原因
在中國歷史上人們習慣將漢唐、唐宋并提,自然認為這三個朝代都是值得稱道的朝代,不過,漢、唐、宋三代在以前中國人的意識里,漢唐往往是中國歷史上大氣輝煌的時代,漢唐盛世流傳至今,而宋代不過是一個積貧積弱的朝代,最多討論到宋代的科學技術比漢唐有較大進步。一般通史中對于三代的重要地位比較,往往局限于比前代有“很大發展”“長足進步”“發展迅速”等話語之中。可是,我們知道,前后朝代的地位比較必須建立在同一時代不同國家與地區的橫向比較之上,而不應該是簡單的前后直接縱向比較。即使要縱向比較也應該是基于計量的比較,特別是在同樣區域大小、同樣人口數量基礎上的比較。以前學術界曾專門進行過唐代與宋代的綜合國力比較研究,其主觀想法可佳可取,但簡單前后代數量的比較,由于區域大小差異、人口數量多少的差異,其比較的科學信度還待提高。
所以,我們在研究巴蜀地區漢代、唐代、宋代的歷史地位時,應該從兩個維度上去分析,一個是前后朝代縱向的數量史學意義上的分析,一個是同時代橫向與其他地區地位意義上的分析。
縱向計量維度在傳統時代最重要的是人口與耕地。傳統時代人口是反映經濟水平的基本指標,人口多少往往是一個地區經濟總量的重要標準。巴蜀地區從秦漢納入中央一統的郡縣制后發展較快。從人口來看,漢代四川人口數在469萬左右,占全國的5.9%,唐代人口在450~491萬左右,人口與漢代相比并沒有大的發展,但宋代四川人口在525~1960萬之間波動,⑦李世平:《四川人口史》,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46、87、109、113,120頁。總的來看,唐代四川人口與漢代相比增長并不明顯,但宋代比漢唐人口增長比例較大。研究發現,西漢四川耕地為25萬頃,東漢為37萬頃,唐代為38萬頃,宋代90萬頃,郭聲波:《四川歷史農業地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31、57、75頁。也顯現耕地數漢唐間增長并不明顯,而宋代增長明顯。我們還發現,唐代四川地區的42個州府中,屬于上等的州府有11個,占1/4左右,但宋代46個州府中上等州府有24個,占1/2強。藍勇:《唐宋西南城鎮分布的地理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3年第4期。可以說,就客觀存在的歷史增量來看,從漢到唐的歷史增量在四川地區并不明顯,而從唐代到宋代,四川經濟的歷史增量相當明顯。這是我們從數量意義上去分析巴蜀地區漢、唐、宋三朝的歷史地位的重要指標依據。
進行區域歷史經濟總量比較時更應該從同時代橫向綜合實力的角度去分析,故我們需要從不同時期巴蜀地區經濟文化要素在全國的地位入手。從人口方面來看。趙文林曾將漢唐宋三代人口按今天省區作了比較統計,可知西漢四川人口在329萬,占全國的5.8%,東漢為504萬,占全國的9.97%,⑤⑥⑧趙文林:《中國人口史》,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0、76,226、228,310,50、76、228、709~710頁。唐代四川人口在245~628萬之間,492萬為常數,占全國10%左右,⑤但宋代四川人口在489~915萬之間,占全國的9.36%,考慮到南宋后期四川戰亂人口大量外遷的特殊因素,以正常的北宋和南宋早期為例,宋代四川人口以趙文林統計的最高值應占全國的13.88%,⑥以李世平統計的19.4%就會更高。⑦如果我們以人口絕對數來看,西漢四川人口數居全國第二位,東漢人口數居第四位,而到唐代天寶年間居第三位,元佑年間居四位,但宋代太平興國時期為第一位,元豐年間為第一位,崇寧年間為第二位,只是到了南宋嘉定年間滑到第五位。⑧同樣,吳松弟在《中國人口史》中也談到太平興國時期四川的戶數居第一位,崇寧年間居第二位。吳松弟:《中國人口史》第3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536~537頁。顯然不論從人口比例、人口絕對數量來看,除去南宋后期由于蒙古軍隊的影響而人口東遷,漢代巴蜀地區和宋代巴蜀地位的地位都要比唐代相對更高一些。
有相對理性的數據資料作為支撐后,我們還需要從歷史文獻中的感性材料中去分析這三個朝代的歷史地位。在眾多描述性的記載中,我們需要分成“全國性話語”和“地方性話語”兩種描述性話語,前者主要是指全國性文獻中對眾多地區的比較性描述,作者往往是從全國視野來綜合分析問題的,如《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隋書·地理志》《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等,一般來說少有在鄉土情感上對本土的溢美之辭。而后者如《三輔黃圖》《華陽國志》《吳越春秋》等,往往是鄉土人記鄉土事,難免對鄉土有一種溢美之辭,同時缺乏全面視野,往往欠缺總體把握,故科學性相對較弱。
司馬遷《史記》 曾將當時中國分成山西、山東、江南、龍門碣石四個經濟區,漢代發達的農業經濟區應該是關中平原、河南山東平原、成都平原三個地區。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史馬遷對關中、齊魯、成都平原地區的社會經濟評價最高,如評價關中平原“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好稼穡,殖五谷……故關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稱巴蜀地區“巴蜀亦沃野,地饒卮姜、丹沙、石、銅、鐵、竹、木之器”,稱山東地區的今山東、河南的齊“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魚鹽”,稱鄒、魯地區“頗有桑麻之業”,稱梁宋、南陽一帶的睢陽和宛為“一都會”。《漢書·地理志》中對這三個地區仍然評價較高。如稱關中地區“號陸海,為九州膏腴……沃野千里,民以富饒”,稱巴蜀地區“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實之饒。南賈滇、僰僮,西近邛、莋馬旄牛。民食稻魚,亡兇年憂,俗不愁苦……文章冠天下”,稱河東地區“土地平易,有鹽鐵之饒”,稱齊地“通魚鹽之利,而人物輻湊……故其俗彌侈,織作冰紈綺繡純麗之物,號為冠帶衣履天下。”可以說在漢代的全國性話語中,巴蜀地區的成都平原一直是當時中國經濟文化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從文化上來看也可以看出巴蜀的這種地位,早在1997年筆者在《西南歷史文化地理》中就有所感悟,如《華陽國志》記載“漢征八士,蜀出其四”,漢代五大辭賦家,巴蜀就有司馬相如、揚雄、王褒三人。可以說,漢代巴蜀地區經濟與文化交相呼應,均領風騷。
我們到《隋書·地理志》《新唐書》《元和郡縣志》等文獻中去尋找唐代巴蜀地位在全國性話語中的影子,遺憾的是與《隋書·地理志》《史記·貨殖列傳》和《漢書·地理志》不一樣,主要傾心于記載社會風尚,對資源與經濟少有涉及,在有關經濟資源的行文中往往是指北方的太原、東方的京口和南方的南海,卻沒有西方的巴蜀成都了。不過,我們在唐代地方性話語中發現大量有關巴蜀繁富的例子,如常來說明唐代巴蜀地位的“揚一益二”。一般我們認為“揚一益二”之說最早源于《元和郡縣圖志》,但今本《元和郡縣圖志》正好缺淮南道此卷,只是在南宋《輿地紀勝》卷37《揚州》處引有《元和郡縣志》佚文稱:“與成都號為天下繁侈,故稱揚、益”。后來宋代《資治通鑒》卷259唐記75中稱:“先是揚州富庶甲天下,時人稱揚一益二”,宋代《通鑒紀事本未》《廣陵志》《野客叢書》《容齋隨筆》《古今事文類聚》等文獻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據《全唐詩》卷877記載《鹽鐵諺》稱:“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莞利權,商賈如織,天下之盛,揚為首而蜀次之,故諺曰揚一益二。”《全唐詩》卷877,中華書局,1960年,第9937頁。從此段解釋可以看出,所謂“揚一益二”,有兩個重要的限定,一個主要是指城市商業之繁,一個主要指成都城市經濟而言,并不是對整個巴蜀地區經濟地位的總體評估。
在唐代地方性文獻中也不乏對成都的溢美之言,如盧求的《成都記》序中稱:“大凡今之推名鎮為天下第一者,曰揚、益。以揚為首,蓋聲勢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讓,其地腴以善熟,較其要妙,揚不足以侔其半。”《全蜀藝文志》卷30盧求:《成都記》序,線裝書局,2003年,第784頁。顯然這里有盧求個人的鄉土情結在其中。文獻中雖不乏對巴蜀地區富庶的記載,但多出于對巴蜀有鄉土情感的地方性話語之中,如陳子昂談到“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陳子昂集》卷9《諫討雅州生羌書》,中華書局,1960年,第202頁。高適談到每遇關中飽饑荒戰亂時,關中之人往往“求于蜀人”,《全唐文》卷357高適《請罷東川節度使疏》,中華書局,1983年,第3628頁。唐代杜甫則認為成都平原“土地膏腴,物產繁富”。《全唐文》卷359杜甫《為閬州王使君進論巴蜀安危表》,中華書局,1983年,第3651頁。
不過,文獻中更多的記載則顯現唐代四川盆地除成都平原外丘陵地區的動蕩、貧瘠狀況,更多的記載是逃戶、僑戶、游浮營集丘陵山中營種,社會動蕩。李敬洵:《四川通史》第3冊,四川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04頁。很有意思的是《輿地紀勝》中對各州風俗形勝有大量記載,多是引用唐北宋地方志的記載,反映前代的情況,多是“瘠薄”“地瘠”“最貧”“窮僻”“民貧”,與唐代成都平原的繁盛完全不同。實際上,前面談到“揚一益二”不過是對成都城市的聲色之樂的贊美,唐代四川的文化地位在全國遠不能與漢代相提并論。我們注意到曾大興《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一書中并沒將唐代四川列為文學家分布密集區,雖然有“自古詞人多入蜀”的話語。但嚴格地講,唐代活躍在巴蜀的文化名人多是外籍人士,地地道道的四川籍只有射洪縣的陳子昂一人。唐代396個宰相中,巴蜀地區僅出了1人,在唐進士最多的10個省區中,四川也不在其列。
在宋代文獻中,對巴蜀地區的描述與唐代相比發生了較大的變化。首先,對成都平原和描述仍然是繁盛一片,《太平寰宇記》稱:“地沃人驕,奢侈頗異,”《太平寰宇記》卷72《益州》,中華書局,2008年,第1461頁。蘇東坡稱成都一帶是“千人耕種萬人食”,《蘇東坡集》卷1《和子由蠶市》,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5頁。范成大稱成都平原農業生產狀況是“似江浙間”“極似江南”。范成大:《吳船錄》卷上,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對于城市地位,費著《歲華紀麗譜》等文獻傾其華麗詞藻描述成都的繁華,文獻中談到成都時,“蜀風奢侈”“俗尚喜游”等詞匯不絕。
與唐代相比,宋代四川地區盆地丘陵地區的經濟有了極大發展,大量的梯田修治,稻麥復種制的流行,使四川盆地丘陵地區成為了重要的糧食生產基地。賈大泉:《四川通史》第4冊,四川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80頁。當時盆地丘陵、平原的農業耕作水平已經處于全國領先的地位,所以才出現南宋洋州知州宋莘在《洋縣南宋勸農文》中力贊蜀中的農業技術,宋莘:《洋縣勸農文》,陳顯遠:《洋縣〈勸農文〉碑考》,《陜西史志》2005年第1期。而高斯得在江南東路寧國府做官時則將四川的農業經驗推向當地農民。高斯得:《恥堂存稿》卷5《寧國府勸農文》,中華書局,1985年,第99頁。難怪《宋史·地理志》稱四川地區“地狹而腴,民勤耕作,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在城市經濟方面,盆地內部的許多城市成為重要的商業都市,梓州已經是“為劍外一都會,與成都相對”,《輿地紀勝》卷154《潼川府路·潼川府》,中華書局,1992年,第4163頁。果州有“小成都”“小益”的稱號,《方輿勝覽》卷63《順慶府》,中華書局,2003年,第1103頁。彭州則有“小成都”“小郫”的稱號,《太平寰宇記》卷73《劍南西道·彭州》,中華書局,2007年,第1484~1485頁;《方輿勝覽》卷54《彭州》,中華書局,2003年,第963頁。利州有“劍外一大都會”“小益”的稱號,《輿地紀勝》卷184《利州》,中華書局,1992年,第4732、4730頁;《方輿勝覽》卷66《利州》,第1155頁。瀘州有“西南要會”之稱,《宋會要輯稿·方域》七之五,中華書局,1957年,第7427頁。連唐代不出名的渝州在宋代也是“二江之商販,舟楫旁午”。《輿地紀勝》卷175,中華書局,1992年,第4550頁。從五代開始,巴蜀地區的文化地位也不斷上揚,宋代的巴蜀已經是全國文化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北宋時巴蜀進士數已經位居第8位,南宋則達第4位,整個宋代出了宰相27人,巴蜀地區成為宋代文學家分布最密集的地區,“蜀學”“蜀本”“蜀文”成為巴蜀文化的全國流行話語。清代詩人趙熙稱四川歷史上有“自古詩人多入蜀”的現象,明代楊慎有“自古蜀之士大夫多卜居別鄉”的話語,前者多是指唐代蜀地不過是一個躲避戰亂的盆地,后者主要指宋代巴蜀籍文化人在外影響巨大,顯現了宋代巴蜀地區文化地位的提高。
從以上人口經濟數據和感性分析后,我們可以得出:在巴蜀歷史發展進程中,漢代和宋代的歷史地位遠比唐代高,唐代巴蜀地區形成一定程度上的發展斷層。從理論上講政治經濟文化地位更高的朝代,其文化遺存應該更多更豐富,這是我們理解巴蜀歷史上“唐代斷痕”關鍵的社會經濟基礎背景。
2.巴蜀墓葬留存機理的特殊性對歷史遺存上的“唐代斷痕”的強化
“唐代斷痕”話語主要是從文物遺存角度提出的,但是我們知道,不同文物遺存下來的機理并不完全一樣,而我們的考古發掘也存在不同的偏好,故所反映的歷史背景也不完全與歷史客觀事實相符。有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漢代文物眾多的主要原因是漢代墓葬的發掘尤多,而唐代尤為少,宋墓相對又較多,對于這種現象,學術界有從厚薄葬風俗來分析的,認為漢代為厚葬時代,而唐代為薄葬時代,所以遺留較少。
不過,學術界對歷史上的厚葬與薄葬時代的認識分歧相當大。據蜀開玉《喪葬與中國文化》一書列出的《中國歷代厚葬薄葬變化表》,三代兩漢是厚葬,南北朝是薄葬,唐宋是厚葬,五代十國為薄葬,明清為薄葬。蜀開玉:《喪葬與中國文化》,三環出版社,1990年,第89頁。而徐吉軍認為秦漢時期是中國封建社會厚葬最為盛行的時期,隋唐時期是我國歷史上厚葬最為盛行時期之一,宋代厚葬盛行。徐吉軍:《中國喪葬史》,江西高教出版社,1998年,第212、345、440頁。陳文華認為終唐數百年,厚葬一直是喪葬文化的主流。陳文華:《喪葬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41頁。陸建松甚至認為唐代厚葬之風登峰造極。陸建松:《中國古代喪葬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5~100頁。如果我們認為漢代、唐代、宋代都是厚葬時期,那我們這里的分析就毫無意義。但我們發現,學術界研究厚葬薄葬文化時存在一個最大的誤區,就是將實際葬俗中存在厚薄葬現實與當時人們觀念中的厚薄葬思想混在一起,使我們缺乏對時代風尚的整體把握。所以,我們研究這個問題時應該從考古學意義下的厚薄葬事實與思想史意義下的厚薄葬觀念完全分開來研究。
從理論上講,厚薄葬只能反映墓葬出土文物的多少,而不體現墓葬數量的多少。漢代墓葬出土文物多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所以《鹽鐵論》卷六記載:“死以奢侈相高,雖無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幣者則稱以為孝,顯名立于世,光榮著于俗,故黎民相慕效,至于發屋賣業。”漢代墓葬出土文物眾多與時人的認知相合。
我們從巴蜀地區漢唐時期墓葬發掘來看,考古學意義下的漢墓數量遠遠超過唐墓,宋墓也多于唐墓。以重慶三峽地區墓葬發掘來看,忠縣崖腳地發掘中發現19座楚墓、3座巴人墓,另有西漢墓、劉宋墓和宋墓,無唐墓。⑥重慶市文物局、重慶市移民局:《重慶庫區考古報告集》1998年卷,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729~730、750~780頁。涪陵鎮安遺址中有周代、戰國、秦漢、六朝和宋代文化層,而無唐代文化層。⑥巫山碚石遺址中發現有新石器、夏商、東周、六朝、宋代、明清文化層,但無唐代層。⑧⑨《重慶庫區考古報告集》1999年卷,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729~730、209、209頁。奉節瞿塘關遺址發掘報告中發掘出東周墓葬2座,宋代墓葬6座,明代10座,無唐墓。⑧奉節老油房遺址中,有周代、漢代、宋代、清代文化層,無唐代。⑨巫山古城遺址只發現漢墓4座,宋元墓2座,明墓4座,無唐墓。B11B12B13《重慶庫區考古報告集》2000年上卷,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47、340、395~420、907~967頁。巫山胡家包墓地發掘東周、漢代、宋代、近代墓,也無唐墓。B11巫山高唐觀墓群中也只有戰國、兩漢、六朝、宋墓,而無唐墓。B12忠縣洽井溝群腳墓地發出戰國、秦漢、宋墓,也無唐墓。B13目前考古發掘的四川唐墓以萬縣有才墓影響較大,但這種唐墓發現極少,所在學者都認為:“唐代墓葬在四川地區少有發現”,高英民:《四川萬縣唐墓》,《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四川地區唐墓發現極少”,朱義章:《四川成都市西郊化成村唐墓的清理》,《考古》2000年第3期。“成都地區在唐代極為繁榮,素有‘揚一益二之譽,但成都乃至四川地區發現的唐墓極少。”成都市文物考古隊:《成都市西郊土橋村筒車田唐墓》,《四川文物》1999年第3期。
問題是我們怎樣去解釋這種現象。因為這僅是巴蜀地區特殊的現象,這種現象如果放在關中平原和中州地區并不是太明顯,我們只能從兩個方面去分析這種差異,一是漢唐時期在喪葬具體形式上的差異,因唐代人口基數更大,都存在死亡的問題,唐代巴蜀地區的墓葬多少不可能有巨大的差別,但葬式的差異可能影響到遺存多少和發掘多少;二是是否受考古學“秦漢以后無考古”思想的影響,與考古學界自身對漢以后的墓葬的發掘主觀驅動較小,故發掘留下墓葬較少有關。
我們注意到漢代的墓葬主要分成豎穴土壙墓、土洞墓、空心磚墓、磚室墓、石室墓、崖墓,唐代仍流行豎穴土坑墓、磚石墓、土洞墓,萬里:《漢唐考古學講稿》,三秦出版社,2008年,第46、274頁。在墓葬形式上并無本質的變化,如果都是厚葬時代,故從理論講,當人口基數大時,墓葬數量應該更多。四川地區也存在同樣的狀況,漢代主要為磚墓和崖墓,唐代主要為磚墓。李敬洵:《四川通史》,四川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94頁。所以,我們應該跳出考古學背景去分析這個問題。同樣在許多文獻中發現,許多地區的唐代墓葬并不比漢代少,文物也不比漢代少。《漢唐考古學講稿》中對漢代、唐代、宋代每個地區墓葬情況都有分析,唯缺乏巴蜀地區唐代墓葬的分析。顯然文物上的“唐代斷痕”并不是一種全國普遍現象,只是一種地域現象。所以,我們只能從巴蜀地緣和特殊的歷史軌跡中去探索。
從理論上講,唐代人口并不比漢代少,不論何種葬式,都是要入葬的,所以不致于唐代墓葬客觀上比漢代少得多。同時,從理論上講越往后墓葬的保存應該更多。我們注意到東晉南北朝到隋唐時期,巴蜀地區的僚人喪葬形式可能對唐代文物遺存有一定的影響。僚人流行葬式主要是懸棺葬,《通志》卷197記載:“獠者蓋南蠻之別種,自漢中達于邛作川洞之間所以皆有,種類甚多,散居山谷,略無氏族之別,又無名字,所以生男女,唯以長幼次第呼之。”這些散居的僚人往往“死者豎棺而埋之”,或“以木函盛,置于山穴中”,或“葬之巖穴”。《魏書》卷101《僚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249頁;《太平寰宇記》卷77《簡州》、卷88《瀘州》,第1537、1740頁。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四川盆地的僚人占居比例較大,這種葬式一定程度上侵奪了磚室墓、土坑墓的空間,而一般的懸棺又有容易被盜、被毀的特點,故保留下來的文物也相對較少。據三峽考古證實,奉節縣寶塔坪唐代出現一種不明來源和葬式,即土洞葬,墓主逆向葬,《重慶庫區考古報告集》2001年上卷,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468頁。可能與外來葬式有關。這些葬式都可能大大侵奪了傳統漢族磚石墓、土坑葬的空間。
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從東漢一直到明代的巴蜀崖墓,雖然崖墓的盛行主要在東漢兩晉南北朝時期,個別在唐宋元明出現,但目前中國崖墓造型的年代學序列在考古學上并不完善,對于這個時期的崖墓年代斷定多是從出土文物上來判斷的。崖墓有容易被盜的可能,這幾乎是一種共識。故往往戰亂后出現空置崖墓被繼續使用的情況也可能存在,唐宋三峽地區就存在明顯的借室葬情況,有許多借用六朝墓的案例。吳小平:《三峽地區唐宋時期的借室葬研究》,《江漢考古》2013年第4期;鄧輝:《湖北三峽地區宋代借室葬》,《三峽論壇》2017年第2期。明清時就有許多居民使用崖墓躲避匪患的案例,唐代也完全有可能大量繼續使用漢代六朝時期前的崖墓,這自然侵占了大量土坑磚室墓的空間,使我們發現唐代巴蜀的土坑葬磚室墓的可能減小。另一方面也正是崖墓容易被盜的特點,唐宋的借室葬自然是以對前代的文物破壞作為條件進行的,明清以來絕大多數崖墓已被盜,里面的南北朝隋唐巴蜀文物被發現和保存下來的可能性都較小,使許多唐代開鑿的崖墓也不可能被發現,被錯誤認為是漢代、六朝或者宋元之葬。
顯然,唐代巴蜀墓葬形式留存機理的特殊性,進一步強化了唐代發展進程斷層形成的歷史遺存上的斷層現象。而這種特殊的墓葬形式的形成,也與“僚人入蜀”等因素有一定的關系。
3.負能量與戰亂荒——造成發展進程斷層上的“唐代斷痕”的兩大原因
我們要分析巴蜀特殊的歷史軌跡,需要從兩晉南北朝的歷史發展開始。兩晉南北朝時期中國北方“五胡亂華”,大量北方人口南遷。這一點上巴蜀地區也是同樣的。從理論上講大量北方經濟文化教育發達地區人口南遷,帶來先進的生產技術,應該會促進巴蜀地區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但巴蜀地區實際卻不明顯,而且顯現出一種整體上的發展緩慢。
這個時期巴蜀地區有兩個最重要的時代特征,一是兩股低水平部落人口進入,顯現直接的負能量,二是戰亂不斷,顯現戰亂造成的負能量。可以說兩晉南北朝是巴蜀歷史外來負能量進入最多的時期,也是戰亂最頻繁的時期。
這兩股低水平的勢力部落入蜀主要是指“成漢據蜀”和“僚人入蜀”,對這個時期乃至唐代的影響最大。西晉元康八年后(298年)十萬多天水、略陽、扶風、始平、武都、陰平六郡流民入蜀,分布于廣漢、犍為、蜀三郡之內,后六郡流民的李特建立成漢政權,統治巴蜀47年。由于成漢開國之際大量巴蜀土著外遷,而六郡流民的生產力水平和文化程度遠遠低于土著民,故整體上巴蜀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速度減慢,文化教育衰落。③⑤李敬詢:《四川通史》第3冊,四川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12、112、182頁。同時,在李壽的招引下,南部的僚人進入巴蜀地區,“布在山谷,十余萬落”,郭允蹈:《蜀鑒》卷4,巴蜀書社,1985年,第200頁。形成了歷史上的“僚人入蜀”移民運動。僚人入蜀后,對巴蜀地區的影響不僅是在南北朝時期,直到唐代這種僚風仍然很甚,僅以《元和郡縣志》記載為例:瀘州是“為僚為沒”,巴州“為僚所有”,壁州“為夷僚所據”,昌州“以鎮押夷僚”,榮州“夷僚居之”,雅州“夷僚居之”,戎州“此地空廢—討定夷僚”,嘉州玉津縣“夷僚自張柯入居焉”,資州“夷僚居之”,資州盤石縣“夷僚所居”,資州清溪縣“夷僚所居”,資州內江縣“陷于蠻僚”,簡州“夷僚內侵,因茲荒廢”,簡州平泉縣“夷僚所居”,邛州臨邛縣“為僚所侵”。③李敬詢先生綜合其他文獻考證后認為這個時期巴蜀地區的僚人主要分布在四川盆地及其周緣山區,以岷江、沱江中下游、渠江上游為主,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31至卷33,中華書局,1983年。故在巴蜀歷史上兩晉南北朝時期的經濟文化水平是最差的,學者用“農業、手工業和商業凋弊”的話語來評價這個時期。⑤
巴蜀歷史上有“蜀人好亂”的話語,它的產生實際上是由魏晉南北朝巴蜀戰亂引發出來的。西晉以來,巴蜀地區戰亂不斷,先后經歷前秦取蜀,東晉譙縱之亂、劉宋趙廣之亂、南齊劉季連之亂、西魏伐蜀、北周王謙之亂等戰爭,巴蜀的社會經濟凋弊,文化發展滯后,文獻上對這個時期的記載多是“城邑皆空,野無煙火”,《資治通鑒》卷85惠帝太安二年,中華書局,1956年,第2682頁。“時益部兵亂日久,民廢耕農,內外苦饑,人多相食,道路斷絕”,《梁書》卷10《鄧元起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199頁。“餓死者相枕”,《梁書》卷20《劉季連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310頁。“蜀人多劫盜”。《周書》卷19《宇文貴傳》,中華書局,1971年,第313頁。所以,從唐代開始,已經出現了蜀人好亂的話語了。最早是在《隋書》卷一上記載:“巴蜀險阻,人好為亂”。《隋書》卷1《高祖紀》,中華書局,1973年,第4頁。后來《南史》 中記載:
臨汝侯嘲之曰:“卿蜀人樂禍貪亂,一至如此”。對曰:“蜀中積弊,實非一朝。百家為村,不過數家有食,窮迫之人,什有八九,束縛之使,旬有二三。貪亂樂禍,無足多怪。若令家畜五母之雞,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錢布被,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張巧說于前,韓、白按劍于后,將不能使一夫為盜,況貪亂乎。” 《南史》卷55《羅研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369頁。
后來在宋代董煟《救荒活民書》卷上也稱:
然嘗聞蜀道冦作,臨汝侯嘲羅研曰:“卿蜀人何樂禍如此”。研曰:“蜀中百家為村有食者不過數家,貧迫之人十常八九,束縛之吏十有二三,各令有五母雞、一母彘,床上有百錢,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張巧說於前,韓白按劍於后,將不能一夫為盜”。
宋代《冊府元龜》卷七也記載“巴蜀險阻,人好為亂”,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7《帝王部·創業》,中華書局,1969年,第73頁。都是針對這個時期的戰亂與饑荒相交的時局而言。而且,宋人明確了這種戰亂是由外來勢力所造成的,如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九記載:“蜀雖阻劍州險,而郡縣無城池之固,民性懦弱,俗尚文學而世以為蜀人好亂,殊不知公孫述及劉辟、王建、孟知詳輩率非土人,皆奸雄乘中原多事盜處一方耳。”為總結歷代治亂興亡出現了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但蜀人感覺不夠,蜀人范祖禹專門在參與編《資治通鑒》時撰《唐鑒》,是想探索“興廢治亂之所由”,而蜀人郭允蹈還撰《蜀鑒》一書,想使人們“知古今成敗興衰治亂之跡以為龜鑒”,郭允蹈:《蜀鑒》跋,巴蜀書社,1985年,第604頁。這可能都是感嘆宋以前蜀戰亂興亡之頻繁而作。我們還注意到清初歐陽直《蜀警錄》談到:“先民有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既治蜀后治”,歐陽直:《蜀警錄》,何銳等點校:《張獻忠剿四川》,巴蜀書社,2002年,第184頁。以前人們以為僅是總結張獻忠亂蜀之事,其實仔細閱讀此書,也是對巴蜀歷代戰事而言的總結。
所以,兩晉南北朝負能量與戰亂相交,使唐代巴蜀地區發展社會經濟文化的基礎相當薄弱。唐代幾百年的發展在巴蜀地區而言實際是一個緩慢的恢復過程,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相對于漢、宋本身就有差距,文物的遺留就相對較少。
應該看到,雖然整體上巴蜀社會經濟落后,但成都平原地區受僚人的影響相對較小,歷史文獻中幾乎沒有僚人出入成都平原的案例,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仍然是較突出,所以,我們認為的“揚一益二”不過僅是對唐代成都平原的地位和影響的認同。也就是說唐代四川盆地地區間的經濟文化差距很大,可能比漢代還大。成都平原由于特殊的地理區位,社會經濟文化一直發展,影響不大,而廣大的盆地丘陵地區和四周低山地區受到僚人入蜀和成漢據蜀的影響卻相當明顯,《蜀鑒》中稱西晉太安二年因戰亂使“益州流民十余萬戶徙荊州……城邑皆空,野無煙火”,東晉建元年間僚人入蜀后:“時蜀人東下者十余萬家”,“蜀之衣冠之流徙荊浙,而名郡樂郊皆為僚居矣”。郭允蹈:《蜀鑒》卷4,巴蜀書社,1985年,第173~174、200~201頁。在低生產力勢力進入的同時,一大批高文化、高技能的人口東遷長江中下游,對巴蜀地區社會經濟的負面影響可以想見,“唐代斷痕”自然而然。
總的來看,兩晉南北朝時期與其說是一個分裂割據的時期,還不如說是一個戰亂頻繁時期,對整個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進程而言是一種負能量。不過,這個時期進入長江流域其他地區的移民多是北方中原發達地區的移民,他們的文化程度、技術能量都比土著高,對這些地區社會經濟文化的影響呈現為一種正能量,但巴蜀地區不僅戰亂頻繁,而且遷入的移民僚人、氐人都是社會經濟文化相對更低的群體,對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呈現明顯的負能量。所以,從兩晉南北朝到隋唐時期,巴蜀地區存在內亂負能量和外來負能量雙重負能量的發展制約。歷史上的“唐代斷痕”,顯現了這種雙重負能量的影響之深遠。
中國歷史上各民族政權之間分分合合,并不見得分裂時期社會經濟文化就一定整體倒退,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戰爭一個接一個地上演,亂世一個接一個地來,中國的社會經濟文化不可能有很大發展,甚至是會倒退的。所以,中國歷史上分裂割據不可怕,可怕的是戰亂不斷,烽火連天。所以,不僅“僚人入蜀”不可能推動巴蜀社會經濟的發展,中國歷史上的農民戰爭、割據之戰更不可能直接對社會經濟發展有推動作用,只能更多地產生負能量。西晉以來,巴蜀地區戰亂不斷,先后經歷前秦取蜀、東晉譙縱之亂、劉宋趙廣之亂、南齊劉季連之亂、西魏伐蜀、北周王謙之亂等戰爭,這些戰爭大多是在巴蜀境域之內,對巴蜀的影響相當直接。但同樣處于分裂勢局的五代時期,后蜀一方面沒有“李氏據蜀”“僚人入蜀”等大規模低生產力勢力進入帶來的負能量,而據《歲華記麗譜》記載,唐代遷入蜀中的移民多是北方平原地區的大族,經濟文化水平較高,帶來大量正能量,更重要的是前蜀幾乎無戰事可言,就如前人言前蜀“審時度勢,不窮兵黷武”一樣。賈大泉:《四川通史》第4冊,四川大學出版社,第8頁。而后蜀只是出兵關中,戰爭都是在境外的,對蜀中社會經濟影響較小。所以,前后蜀社會經濟在唐代基礎上有了明顯的發展,這是我們能看到宋代巴蜀地區在全國地位重現漢朝氣勢的原因之一。
其實在巴蜀歷史上這種戰亂對區域社會經濟文化的影響還有南宋末年的戰亂,使蜀之衣冠大族再次舉族東遷江浙地區,因而使得元明清代前期巴蜀地區的社會經濟文化地位大大下降,形成了巴蜀歷史上的“元明低谷”,這再次證明戰爭對區域社會經濟負面影響的巨大和深遠,印證了戰爭負能量是導致巴蜀發展進程斷層意義上“唐代斷痕”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