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頭發真是三千煩惱絲:沒有,很煩惱。有,也很煩惱。擁有一頭好發,很難免自戀。人一旦自戀,很難免執念。執念一旦生出,心智很容易迷糊。迷糊了就容易是非不辨黑白不分,就會更加認可那些名叫美發美容工作室、臻美堂之類的理發店。多年的教訓也讓人分明知道,這一類店名,主要代表高價格。但人就像中邪,在前一家“天堂人間”突然關門卷款跑路之后,細心尋找的下一家,還是叫作“人間天堂”。你還自以為很警惕,也自以為經驗豐富,進店并不急于理發,提出先與發型師溝通。店長趕過來,推薦最高級別的首席。首席登場,不同凡響,發型摩登,異服奇裝,圍繞你端詳,小指頭彎彎,撥弄你發梢,點點頭,滿有把握了。洗頭工立刻帶你洗頭。洗罷送你進入貴賓間。首席理發完畢,忍不住自夸:“你看你看,多漂亮發型!我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嘛!你簡直可以直接坐在巴黎最繁華大街上喝咖啡了!”這種肉酸的話,只因是自己頭發,就是不覺得肉酸,還跟著飄飄然。最后付費,一個簡單的算術題,就像餓狼一般在這里守株待兔:首席價格368元,如充值辦卡,立刻尊享會員待遇,只付220元;而你充值越多,優惠也越高;充值過萬元,立刻大打折:只付110元了。事實就是這么簡單粗暴。你必須選擇。你別無選擇。頓時巴黎不見了,發型師不見了,店長不見了,只有前臺一張涂脂抹粉模式化面孔,反復洗你腦:“錢還是你的!都是你的!只是存放在卡上而已!放在卡上你其實賺了!頭發總是要不斷打理是不是?你頭發這么好,值得更好的呵護是不是?”咬牙。充值。辦卡。幾天以后,你慢慢冷靜,發現你的發型,還是從前那個老土發型。再幾個月過去,忽然理發店的卷閘門落下,又是“本店裝修敬請期待”。又是為會員卡退款開始煩心的漫長的扯皮。扯皮尚沒結束,頭發又長了。發誓要更細心找一個更好的理發店。再一腳踏進店門,再一場悲劇重演。直至我遇上發子。發子一語點醒夢中人。
男孩發子,洗頭工,藝名杰克。替我洗頭,第一次是隨機偶遇,此后是專屬。我只要杰克洗頭。他再忙,我也等。燙發上卷發器,我也只要杰克做。每次我都要衷心說出謝謝你。因為杰克熱愛理發這個專業,眼睛發亮盯著發型師瞟學,洗頭手指有勁道,用力到位,卷發器上得一絲不茍,又少言寡語,并不開口就推銷洗發水,坦承店里洗發水是桶裝大路貨,建議我帶自己洗發水來。驚喜!在我的理發史上,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驚喜。這樣子杰克就和我熟了,對我說:“我叫發子。發財的發,兒子的子。我連ABC都不懂,不想叫什么杰克,英文名是店長給取的。”我說:好的發子。
有一天,在大街的三角島等紅燈,我和發子碰到了。那天發子很快活。說他要去學發型師了,三個月回來,就不再是洗頭工了,收入頓時就上一檔次了。我恭喜了他。但是,只要三個月就能夠學到手藝么?發子說:么樣?三個月還不夠?學徒三年?我的天,我都已經餓死了!發子笑指大街,說:這滿大街的東西,學什么需要三年的?哪有那么麻煩!哪有那么多時間?賺錢就是要手快!就是要趁早!就是要心狠!這不是我說的啊,這就是現在的規律,都懂的。姐姐你呀我看你倒是要多加小心,只要有人耐心和你瞎掰,那都是要掏你口袋的。人家都是裝、是演,轉身就笑你傻。結果呢,該是地溝油還是,該是啥發型還是。什么首席呀巴黎呀,等我回來,給你剪頭,包你滿意,咱絕對不用花言巧語騙錢,咱憑手藝,咱就是天才的理發小子,呵呵!姐姐你可看清楚了,這滿大街流行的就是簡單粗暴。現在都是簡單粗暴了,沒有例外。
綠燈亮了。發子走了。我呆若木雞。頓悟讓我看見了自己的種種迷誤。三個月以后發子沒有回來。再三打聽,都只說:得病死了。這回答真是簡單粗暴。什么病?不知道。還是簡單粗暴。
一個深夜,我來到大街的三角島,把一束在江邊采的野花,系在圍欄上,悼念發子。一條生龍活虎的年輕生命,說沒就沒,店里小伙伴都懶得知道詳情,現在真的,是太簡單粗暴了。協警跑過來,干什么干什么?我告訴他這是為了寄托哀思。他一臉麻木陰冷,只管盯著我。等我人一離開,他立刻就扯下花束,丟進垃圾桶。就是這么簡單粗暴。人心都不像是肉長的了。■
(馮毅薦自《新民晚報》)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