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站在靈魂中竟然再也揮之不去了。多年來,無論我到哪,它總是像一個永恒的夢境,又像一幅凝重的油畫,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一座座山峰猶如撐天柱石,起伏連綿,直入天際。山谷里是彌漫的云霧,還有無數的橋和隧道延續著的鐵路。就是那么小的一個地方:山谷里,四股股道被巨大的橋墩托起,伸向兩邊的隧道,站臺就設在橋上和隧道中。報到的情景還依稀可聞:當站站停的綠皮車單調的鏗鏘聲在小站停歇下來后,由于人太多,不得已我只好從窗戶上跳了下去,跳下去后我才發現站臺竟然是在洞里,讓我驚訝不已。而接我的工友們早已將單軌車推到了綠皮車尾部,待我的床板從最后一節行李車卸下后,他們即將床板放在單軌車上,還讓我坐在上面,一路上大呼小叫著直奔工區而去。工作——我人生中的一個最大的行動于這天開始了。
算上我,養路工區已有十八個人。早晨工長點名分工時,十七個人齊刷刷站成一排,威武得像一座山一樣,讓人豪情頓生。我們工區除了五個結婚的,有十三個單身,很快就有人起好了綽號:十三棍僧。在這之前,他們這個群體叫十二羅漢,無論怎樣叫也是帶著男性特征的。在這里,給別人起綽號是所有人的共同愛好。很快,我的綽號也起好了,叫秀才,畢竟我是從學校分配來的,工友們對我還算文雅,不像有的人叫腳氣、大頭什么的。
那時奧運會也快開了,工長說:“秀才你給出期黑板報吧,喜慶喜慶。”這正好給我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書法找了個途徑。于是我就選了一句奧運口號:“更快更高更強”。我很快便完成了,標準的隸書。但第二天我剛起床便看見工長站在板報前罵。原來有人很快把它改成了一句對聯:更快更高更強大,更干更爽更安心。后面一句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句婦女用品的廣告詞,讓我啞然失笑。在此包點的段團委書記笑著罵了一句“二球”,讓我保留“更快更高更強”這句話,并讓添了一幅養路工們打洋鎬的粉筆畫。雖然話與畫的意義八桿子打不著,但我還是笑著很細心地照辦了。
但以后我這樣的笑也不太多見了。這個地方本是一個單調的地方,讓人們激情四溢的時候確實不多。小站名叫東坡,名字極為優美,因為它老讓我想起一代詞人蘇東坡來。但我想,即便是三蘇一并前來,他們也寫不出“大江東去,浪淘盡……”那種豪放的句子。車站像一個孤苦無助的孩子,在四條股道穿越兩座小山丘后,又竭力想緊靠著一座大山,而這座山好像還不愿接納它,以至于一座車站竟然甩出三條小半徑曲線來,隧道也修成了“S”形,洞中極度陰暗,站臺窄如羊腸,趕車時得極其小心,沒準就會撞到墻上。一條細得如皮帶一樣的小河從車站的棧橋下有氣無力地蜿蜒而去,不知流向了哪里。或者晴天,一兩朵白云悄然地過來,山上的山雞懶洋洋地伸長脖頸叫了;或者雨天,細雨綿綿地落下來,小站濕透了,長久地積著粘糊糊的、使鞋子深陷下去的泥水。周圍除了地老天荒般的風,便是云遮霧罩的山,風景什么的談不上。如果真要說算得上風景的,那么每天在這里停靠的一對綠皮慢車倒算得上,因為這短暫的幾分鐘,會吸引小站上所有的職工前來駐足,比車站大喇叭里播的鎮里要來放電影要吸引人得多,于是小站倒顯得有些喧鬧,像趕集一樣。在這時,我們可以透過車窗,看到我們想看到的,這有限的幾分鐘帶給我們無限的快樂和遐想。還有就是小得像一個羽毛球場的籃球場,那是隧道開挖時的棄碴堆集而成的一塊小場地而已。不時有我們站區的小伙子在這兒過一把癮找樂,但只能打半場,并且每次投籃都必須擊中籃板,不然球就會越過圍墻,直撲河溝里。因此在這兒打球的人動作都極其溫柔,一點也不精彩,但饒是如此,這個球場仍給我們帶來了一些樂趣。
新鮮勁過了沒幾天,一種煩躁的情緒便如野草一樣瘋長開來,這是駐守在這里的人們剛來時的通病。在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周圍靜謐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而這種聲音卻讓人揪心,愁腸百轉,夜不能寐。這里的環境讓人不由得就想逃避了。這時,我便分外懷念在西安上學的時光。我的神圣的羅馬里奧與貝貝托的峰線組合呢?那個在西安工人體育場看甲A山呼海嘯的場面呢?對了,還有喜愛玩的經緯儀,西光的或者是德國蔡司的,都在哪里呢?它們都到歷史里去了,再也不可及了。
但人總得在現實中過日子。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我開始平靜下來,并迅速地融入到十二羅漢的行列中,大力打鎬、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些向往和渴求逐漸淡化起來。
上班時,繁重的體力勞動多少也轉移了人們的一些渴求,起拔道、改道、找軌檢等工作是一點也不含糊的。盡管領導們一直在說要實現養路機械化,但在山區鐵路特殊的地理環境中,要實現機械化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的工作方式依然很原始,搗鎬、叉子、撬棍仍然是我們的三大件,這些裝備全是鐵家伙,每天我們就扛著它們上下班。盡管在工作現場面臨的總是臟和累,但這絲毫影響不了我們這幫快樂的單身漢找樂的興趣。比如說因為路途遠,我們不能回工區吃中午飯,于是就從路旁的地里偷一些玉米棒子,再從橋下的小溪里摸一些小魚裹在棒子葉里燒,我們美其名曰“吃燒烤”。
我的工友們就是這樣有些粗俗,用作家的話來講,是沒品位。但我理解他們,是因為這兒的環境。應該說,這個小站具備了人生存的一切條件,但現在是沒有人愿意僅僅為了吃飯而活著的。雖然我們自己也創造些“丑陋的隧道文化”,但空虛的精神世界不是那么輕易就能以單純的工作去充實的。但在這個地方,有些追求和向往即便是千呼萬喚,也是不可遇更不可求的,比如說愛情。對于我們這些沒有愛情體驗的人來說,神秘就是我們對愛情僅有的一點感覺。
養路人的職業病無非是腰肌勞損和痔瘡,有如白領們老愛得空調病一樣。這點小毛病,有時多少也影響了我們的工作效率和情緒。這時工長便會安排:某某,你去買菜。得到這個令箭的便差點要唱“少年壯志不言愁”,因為此番出去,買菜和看病根本就是小事,到山外的世界去,沒準和一個女孩來一個一見終情一見傾心一見如故什么的,萬一有緣沒準再來個喜結連理。這不是沒有先例,棍僧之一的阿堂去萬原買菜,在火車上以一敵三,在幾個社會混混面前導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從此墜入情網,如今已是孩子他爹。這個事例引得我們都想找機會上火車守株待兔。但好事未必就能輪上我們,最終我們發現,我們有些癡人說夢,因為現在連慢車上的警察也別上了槍,所以車上的秩序出奇地好,倒是我們在滿車廂竄惹人生疑了。
在我們的管界內,要論地形最險惡,莫過于白水河橋了。站在橋上,近看怪石嶙峋,遠望壁立千仞,天空在這兒被極度地壓縮了,周圍沒有人煙,了無生機。有一天夜里,我檢查危石看守點途經這里,在橋上駐足吃夜飯。殘月如鉤,慘淡淡的月光漫不經心地涂抹出黝黑的山巒輪廓。我掏出方便面,剛咬了一口,突然間聽見了幾聲鳥鳴,在這暗夜里格外清脆,那聲音無與倫比,有如柔腸百結,又有如杜鵑啼血,令我終身難忘。我立馬展開聯想:在這種空曠寂寞、了無生機的環境里,如果再不弄出點聲響,一切動物的心里都會失衡的,叫出聲來,是否就是在萌動生命的情緒呢?是否就是在展示自己的一種存在呢?于是我吐出方便面,也對著山谷里狼似的嚎了幾聲。我的聲音很快被群山擋了回來,在迷離的空氣中忽隱忽現。我的叫聲還迅速引來了一列火車,它氣宇軒昂地跨上橋來,卻又無視我的存在,快速遠去了。盡管如此,看著它平穩遠去的背影,我還是非常欣喜,我把它想象成目送我的孩子走進幼兒園大門的情景,雖然我那時仍是個單身漢。你看,在這里沒有一定的勇氣,你連夜路也走不了,還能干別的什么。
在小站呆了六年后,愛神最終還是垂青了那些對愛情渴慕向往以至于鍥而不舍的人。那便是我要去分局團校學習了。因為我的書法被段團委書記相中,我想沒準兒以后抽我辦個板報什么的,卻沒料到這一去竟成就了我的婚姻。
我一去就發現共青團的世界太讓人留連忘返了。在這個組織里,永遠都是笑聲。當然笑到最后的是我,因為我自此組建了家庭。我們學習時,我的同桌是一個電務段的女孩子,她長相一般,但眉宇中一種淡淡的憂郁卻迅速讓我心旌搖動。俗話說:工電是一家。僅僅是目光偶爾對視了幾次,我便有快被融化的感覺,我知道我患了單相思。但長期在一個男人的世界里面工作學習談天說地,也談女人,結婚的談感覺,沒結婚的談視覺,大談特談;而當一個女人真正坐在情竇初開的我的旁邊時,我卻不知以什么作為話題來讓我們相識相知,于是我只好保持沉默,而任憑內心翻江倒海般狂跳。我寫了首情詩。我將她的名字三拆兩拆,構成了詩的第一句,由此寫了一首詩:木子廣大草下方,一刻不見心發慌,咫尺之隔成天涯,怎不叫人痛斷腸?寫完一看,我都想把它裝裱起來,倒不是說詩的意境有多高,而是因為字實在是太漂亮了!如果要寫我們愛情的自傳體的話,那么這句詩真可以作為引子。而幾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寫下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五筆字形的字根,于是在電腦上我最先學會打的字就是我老婆的名字。我把它放進她的課桌里,沒有留下名字,但只要一看教室后墻上的板報,我想她應該能猜出是我,然而我看她卻若無其事般。眼看著已到了第五天,學習即將結束,我宏大的目標即將成為泡影時,峰回路轉了。我們所有人被要求自動輪流上臺表演節目,當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都表演了以后,她不知什么原因還沒有上臺的意思,于是我迅速寫下了《同桌的你》,遞到她的面前:
輕輕地問一聲同桌的你,你為什么還不上去?羞澀的紅暈爬滿臉龐,你看大家都注視著你。
今天我和你坐在一起,感覺身邊有融融暖意,明天我們就各奔東西,這可能是永遠的別離。
她臉上本身是沒有紅暈的,但看了我寫的這首詩后,臉上還真的泛起了紅暈,那情景讓我沉醉不已。她遞給我一杯水后便上臺了,而我接過那一杯水后大腦里便一片混沌,她表演的什么節目我都沒注意,感動和感傷直沖心底。我定了定神,繼續寫道:
多年以后你是否會記起,寫《同桌的你》的小調皮?你遞給我的一杯水,永遠滋潤在我的心田里。
我想,我的單相思時代也該結束了,就讓這首詩來安慰我凄然的行程吧。我想起了一句詩:“……渡口旁我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我把祝福別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濃重的霧靄在我眼中升騰。我微微側過頭,看著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她放下紙條的那一瞬,我看見她的睫毛一顫,兩滴晶瑩的淚滑落了下來。情感的颶風又在我的心田刮起……
下課了,我終于大膽地說了句:“能出去轉轉嗎?”這是我們有生以來說的第一句話。她微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當時的激情就如長江黃河般奔涌,思緒如瀑布流云般飛揚……
戀愛的過程可以用洞房門口的一句對聯作為總結:浪漫層層加碼馬到成功,情感交融如水水到渠成。四個月后,我在一張紙條上寫下“我們結婚吧”遞給她,她批示:照你的意思辦。我們是在小站舉行的婚禮。看著如花似玉柔情似水的老婆,我很有成就感。當然,按照慣例,我是要被師兄們端著酒杯輪番上陣祝福而放倒的,而我則堅持到段團委書記這位紅娘端著酒杯跌坐在地上后才心滿意足地倒了下去,因此我至今仍回想不起來新婚之夜的細節。只記得快天亮時,我的嬌妻叫醒了我說:“快看頒獎吧,法國隊贏了,3∶0勝的巴西。”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看見電視上法國隊員們高舉著大力神杯爬上了桌子,把在桌前就座的法國總統擋在了身后。我摸著老婆微微隆起的小腹,開玩笑說:“為了中國足球,你一定給我生個兒子……”
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東坡的生活沒能按部就班幾年,段里搞防洪工程,我從此便開始在段管內南征北戰了。這時我的小家已人丁興旺,由最初的一口人添至三口人。每次出門,總有人相送,尤其是女兒呀呀一句“爸爸,早點回來”,讓我陶醉不已。
我什么時候也沒有認為我的工作有多崇高、多偉大,我只是以一個勞動者的身份,每天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上班扛木頭,吃飯啃饅頭,睡覺摟枕頭,發餉領老人頭,如此而已。我的一位表妹那時在讀寄宿中學,我有次去看她時掏出100元錢給她,她怎么也不要。我當時就隨意調侃地說了一句:“這是勞動人民汗水的結晶,你接著是無尚的光榮。”她接了,卻頓時淚如泉涌。兩年以后,我們再次邂逅,表妹已是藝術院校的大學生了,而我依然渾渾噩噩,精神赤貧如洗。她提到當時的那件事,說因為我說的那句話讓她感受到一種不可言狀的崇高和彌足珍貴,以至于她將那100元錢珍藏至今,一下子令我淚眼迷離。我為自己的工作受到尊重而感動,為人間一種真情的傳遞而感動,為我能為社會創造點什么而感動!
我從此對待工作有一種脫胎換骨般的感受。我的心態開始變得平和,即便是承受了太多的艱辛,我依然把它當作生活的賜予來享受,享受得如同吐煙圈一樣悠閑。尤其在我最后接觸到一些技術工作以后更是近乎于一種癡迷。
我接觸到的第一項工程是一座大跨度頂進式立交橋。在此之前,我在我那具有中專學歷的老婆的鼓勵和督促下,利用工余時間苦學了三年,通過了《鐵道工程》專科的自學考試。如果不是因為工齡的限制,我都完全有勇氣報考工人技師了。在工地苦戰一年以后,我簡直雙喜臨門,一是該橋順利竣工,二是我成功減肥9公斤。
我從此便有些飄飄然。但隨后的第二座橋便警告我:要加強學習。在這座橋的施工中讓我耿耿于懷至今的一件事是我明明錯了,可我竟然不知道錯在哪兒。那是在橋梁定位測量中,因屬高路基,不能平地拉鋼尺,于是我建立了一個導線網,用以確定頂程。為確保萬無一失,我每個角都讀兩遍,鋼尺調換前后尺拉兩遍,三角形內角和誤差在5秒內,反復換算后定了位。橋梁預制完后,我上到橋頂拉鋼尺,卻與圖紙錯了17公分,雖然這對施工并無影響,卻也讓我出了身冷汗,倘若這是墩臺定位,這個墩臺就報廢了。我拿出原始數據再次計算,結果顯示無誤。錯誤究竟在哪兒呢?這成了我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這座橋最終順利竣工了,但誰也不知道,我在這座橋上留下了一個敗筆,并且沒能找出原因,成為我終身的遺憾。自此以后,一本《工程測量》幾乎被我背了下來。
隨后就到了K283路基大修工地,這個地段路基長期溜坍,因此需要修長達500余米的護坡。這個工地附近有一個村名長平,凡學過歷史,知道白起坑趙、紙上談兵的,也肯定能知道長平之戰,而長平之戰的古戰場就在此地。我曾經在工余多次前往這個古戰場憑吊。后來,工友給我講了驢子的故事。我總是想到自己的工作而告誡自己:萬萬不可本本主義。在以后的施工中,每當在編排施工組織設計和技術規程時,我總是想起趙括和驢子所犯的錯來,以免自己重蹈覆轍。后來,我還寫了一篇《論趙括和驢子》,發表在當地黨報的文藝副刊上。
和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故事還有很多,并且多多少少還讓我付出了代價:我引以為豪的襯衣是一件“紅豆”,這是我被評為段先進個人后段里給發的獎品。而自那個夏季我穿上它以后,它每天都伴隨著我。之所以一直不換別的衣服,一是這件衣服質量好,穿上特別精神;二是工作環境特別臟,自己洗衣服水平又不行,因此想著要臟就臟這一件吧。那時是施工的黃金季節,每早五點就要出門,晚上七八點才能回去,同時回去的還有一身汗結晶而成的鹽。我那時把最惡毒的詛咒都給了太陽。下班回到駐地后就是四件事:吃飯、洗澡、洗衣服、睡覺。那時第四件事是最重要的,因此,前三件事被壓縮在一小時內干完,無形中也有點怠慢了我的“紅豆”,搓得太使勁了,而第二天,我還要它精神抖擻地隨我出征。很快它就給我“變臉”了,它先由灰色變成灰白色,再變成了牛仔服的那種水洗白。終于在40天后的一個傍晚,我洗完它晾時,手一繃,衣服背部應聲而裂。我非常惋惜。而第二天我上班時,民工們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終于換了件衣服”。這件破衣服被老婆迅速改造成了女兒的尿布,為此,我為它寫了一首詩:“汗漬滿征衣,致君成襤褸。殘軀作尿布,與兒屁股棲。祈愿長相伴,奈何早別離。今有婆娑淚,留于胸膛滴。”
你瞧,養路人的生活并不是沒有情趣吧?他們同樣會享受生活,他們可以將非常艱辛的生活享受得非常悠閑,非常曠達,可以以苦為樂,苦中取樂。這種曠達會讓那些咬文嚼字的匠人們自慚形穢。
盡管到現在,我們的工作還是被社會上的人瞧不起,我們不在乎那些給我們編的順口溜。我們也從來沒有自己瞧不起自己。我們的教養給予我們的不是自卑和絕望,而是一種堅強的意志和內心深藏著的自信。我當初的期望是能當個戴著大蓋帽的人到處去罰款,雖然最后端起了養路人的碗,也沒有覺得多么不平衡和不公平。無論什么崗位,只要你義無反顧地去做了,你全身心地投入了,又何愁走不出一條金光大道呢?魯迅先生這樣說過: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我也覺得,無論在哪,人總是需要一點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正是這種精神支撐起人的脊梁在這個世界挺立。我們逃不開生命所賦予的艱辛和沉重,也正是這種艱辛才深重著生命、升華著生命,才使我們在這個日漸喧囂的世界里默默地恪守這份艱辛,才使我們得到靈魂。
我看過一部小說《山,還是山》,每看一次都要唏噓不已。書中寫的就是我們這些養路工。在書的末尾,作者深情地寫道:在這片熱土的底層,那些連名字都沒有人在意的人,他們在略帶苦味的人生中,以自己的那份追求、那份艱辛、那份真情,滋養著我們民族的根、民族的魂。我曾經給這位作家去過信,我想和他就養路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生活進行更深入的探討和交流,但最終沒有回音。
當這篇稿件寫到這時,禮拜天也已過完了。老婆正在給我收拾去工地的行裝,懂事的女兒又將我給她買的喜之郎果凍塞到我包里兩個。我到省城參加勞模大會時給女兒買的一個卷發布娃娃,此時布娃娃頭發已快磨光了,她仍愛不釋手地抱著。我將她們攬入懷中,當我們三張溫熱的臉緊挨在一起的時候,一種濕漉漉的感覺突然間沖上了眼角,一種突如其來的壯烈之感裝滿了我的胸懷,往事和今事都變得激昂起來。我想起了我的工作,我也想起了我的師兄們和后來的師弟們。在這個時代飛速發展,人們已習慣過著時尚生活的今天,在這大山深處卻實實在在地生活和工作著我們這樣一批人,讓青春在這兒觸礁,讓人生在這兒受洗,在自然的艱辛和人生的艱辛中成長。我們與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生猛海鮮、花前月下無緣。對于我們來說,能夠建立起自己的一個家,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可以說是我們最大的追求。盡管我說的話并不崇高,也沒有閃光點,可能并不能為讀者所接受,但我說的的確是大實話。
我和老婆又調到另一個小站。這個小站夾在一條山縫中,依然單調得一貧如洗,除了火車通過時的短暫的喧囂,一切又都歸于沉寂。但這個小站附近有一所小學校,孩子她媽每天去岔區檢修信號,順鐵路多走一公里,就能把孩子送到學校的幼兒園。這個幼兒園還是地方政府專門為我們鐵路職工辦的,總共也就六個孩子。小站對于我來說依然沒有留戀的地方,但卻在我的記憶中永存。在長期的勞作中我的胳膊已很粗了,長得像小山一樣壯實,惹得我那瘦弱的表弟羨慕不已。我說你到我這兒來工作,保準你長成一個史泰龍,但他卻心甘情愿地蝸居在省城的水泥閣樓里,過著所謂白領的生活。在寄給我的一張明信片上他留給了我這樣一段話:別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一聲嘆息》了。這是兩部電影片名,言下之意我沒有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對這,我一笑了之。我無所謂人生價值,用這些閃亮的詞匯什么的來裝點我的生活顯得有些太過了。我只是樸素地認為:作為一個人,我以及許多和我一樣的養路人頑強地做到了很多人不屑于做不情愿做不可能做的事,并且在這片陋地堅守了這么多年,這已經是我人生歷程中引以為傲的了。當我將來白發蒼蒼時,我對兒孫們談起我年輕的時候,我不可能說我的人生偏離了航道,我也不可能一聲嘆息就總結了我的人生。
我并不拒絕生活的賜予,如果生活還將賜予我的話。盡管就我們養路人的工作和生活來說,駐守小站的確是一段充滿了艱辛的日子,但留給我們的絕非是些黯淡的東西。
作者簡介:劉積成,1995年畢業于渭南鐵路工程學校,先后在紫陽工務段、長治北工務段、月山工務段、鄭州鐵路局、通號(鄭州)電氣化局鄭州鐵路工程有限公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