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

白航

大力是個苦命的孩子，很少謀面的父親在他五歲的那年，探親回家時帶大力去公園玩，路上出了車禍，當(dāng)場死亡，大力的一只眼也受到損傷成為了殘疾兒童。媽媽兩年后改嫁，這樣一來，大力只能跟著爺爺生活。身體上的缺陷和家庭的破碎令大力變得自卑和叛逆，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屬于問題學(xué)生。年邁的爺爺無力束縛他，有一天問他：“娃，你愿意去當(dāng)兵嗎？”

“我眼不行，你說咋當(dāng)？”

“只要你想去，爺爺有辦法。”爺爺說。大力很快知道了爺爺?shù)霓k法是啥，他把他的眼角膜取下來給了大力，又托現(xiàn)在已當(dāng)師長的戰(zhàn)友把大力招進(jìn)了部隊。手術(shù)很成功，從此，大力的世界變得清晰了。

這些年，大力從不跟爺爺多說話，竟然不知道爺爺也是軍人，而且參加過抗美援朝。

進(jìn)了部隊后，從小到大養(yǎng)成的散漫習(xí)性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班長很多次想揍他，但最終都忍住了：“要不是師長專門囑咐過不能打你，你早挨上巴掌了！”

這支抗美援朝的部隊最終轉(zhuǎn)換為空軍地勤，師長交代班長，大力不管多難管，都不能打他，因為他的眼是老英雄的，打他等于打老英雄。連隊不敢把修理飛機的活交給他，只安排他做警衛(wèi)工作。就是這么簡單的任務(wù)，大力還是犯了錯。

上哨的時候，大力犯了煙癮，躲到飛機后面抽煙解癮。值班干部查崗時，聞到他身上有煙味，于是圍著飛機找了一圈，在收集廢油的油桶里找到一枚煙蒂，上哨偷著抽煙并且還是在飛機下面的油桶旁！這事的性質(zhì)非常嚴(yán)重，值班干部立刻向上級匯報，最終驚動了師長，師長二話不說，一腳把大力踹出很遠(yuǎn)：“你這根煙要是把飛機給炸了！整個師的官兵都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開除軍籍滾蛋！”

師長話是這么說，但沒有開除大力，他把大力領(lǐng)到辦公室攤開一本全是老照片的相冊，說：“老李啊，你還記得咱們打清川江的時候嗎？美國佬說中國軍隊啥都不是，就算咱們參戰(zhàn)也不會影響他們回家過圣誕節(jié)，結(jié)果呢，清川江一戰(zhàn)咱們重創(chuàng)老美第九師，一舉收復(fù)平壤，這是咱們打完仗坐在山頭抽煙時照的，你看到了什么嗎？”大力知道師長這是在跟自己的爺爺聊天，他沒有說話。

“你說你看到了和平，看到了軍功章，你還說最想看到的是咱們空軍的飛機，但這個愿望卻一直沒有實現(xiàn)。”師長有些感慨，“老美欺負(fù)咱們沒飛機，空襲咱們時翻著跟頭像是在玩，你說啥時能看到中國的飛機能這樣，就死也瞑目了。現(xiàn)在咱們也能這樣了，你看到了嗎？”大力還是沒有說話。

“李大力！”師長喊道。

“到！”大力快速答道。

“你爺爺在鮮血廢墟中看到的是萬物生，你站在花園里用你爺爺?shù)难劭吹降膮s是死氣沉沉！”師長罵道，最終給了他個嚴(yán)重警告處分。

為了培養(yǎng)大力，師長決定把他調(diào)到修理廠學(xué)技術(shù)，以后退役回到家，觸類旁通也能有碗飯吃。

那天晚上，師長的話深深刺痛了他，雖然性格不合群，但年輕人那份渴望榮譽的心，大力還是有的。那晚，師長答應(yīng)他，只要他能干出一番成績，不僅撤回處分，還能留隊發(fā)展。于是為了榮譽，也為了自己的前程，大力學(xué)習(xí)很刻苦，半年下來已經(jīng)出師可以獨自檢修飛機了。

會上，師長告訴部隊骨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舞臺，要善于發(fā)現(xiàn)手下兵的特長，幫他們尋找舞臺，李大力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天，一架教練機因操作失誤沖出跑道受損嚴(yán)重，所長點名要大力修理，大力一連五天不分黑白地泡在飛機上，終于把飛機修好了。

“這架飛機受損嚴(yán)重，你要明白修好這倆字的分量。”所長說。“我可以陪飛！飛機落地我落地，飛機墜下我陪葬！”大力信心滿滿地說。所長將情況報上去，師長樂了，這孩子轉(zhuǎn)變這么大，讓他飛！

大力坐上教練機，師長親自到跑道上觀看。飛行員扭頭問：“兄弟，別吹牛，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這架飛機真沒問題了？”

“如果有問題，你跳傘，不用管我！”大力從沒受過如此殊榮，心里很激動，并且對自己的技術(shù)很有信心。飛行員拉下操縱桿，飛上了天。大力緊緊抓住扶手，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力閉上眼，大腦一片空白，眼淚卻流了出來，奇怪的是只有一只眼在流淚。那是爺爺?shù)难邸?/p>

大力突然不再害怕，睜開眼打量著祖國的天地和飛機，自豪和幸福感涌上心頭，不知不覺間，另一只眼也掉下了眼淚。

飛機平穩(wěn)落地，師長笑瞇瞇地說：“不錯！沒讓我失望！說說你現(xiàn)在的感受！”大力擦掉眼淚：“我替我爺爺看到了……”師長糾正道：“不是你替你爺爺看到了，是你看到了你爺爺看過的景色！”

兩年轉(zhuǎn)眼過去，大力轉(zhuǎn)了士官，有了探親資格，可是今年國際形勢嚴(yán)峻，戰(zhàn)備任務(wù)緊，飛行任務(wù)重，部隊停止了探親假。爺爺因為年齡大耳朵不好使，給他打電話經(jīng)常沒人接，接起來只是自顧自地告訴他：“大力，好好干……爭取留隊……爺爺就放心了……”每當(dāng)這時，大力都會保證：“爺爺您放心，從前我太混賬，以后我會干出一番事業(yè)，讓你為我驕傲的！”

誰知，剛說完，意外來了。

飛機的突發(fā)情況其實很頻繁。這次，一架運輸機準(zhǔn)備降落時，前輪無法開啟，飛機只好盤旋，地面后勤可急壞了，等油耗盡還想不到辦法的話，只能棄機保人。師長問：“誰有辦法讓飛機降落？”大力說：“我有個辦法可以試一下。”師長問啥法子。“我可以在跑道上勻速開車當(dāng)飛機的前輪，讓機頭落在卡車上。”大力說。

“這樣做最嚴(yán)重的后果是什么？”師長問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

“只要配合得好，損失一輛卡車和小半截跑道。”大力說得很肯定。師長覺得可以一試，于是，大力開出一輛卡車上了跑道，運輸機在天上模擬了幾次降落，確定飛機和卡車的相應(yīng)速度后，降落正式開始。眼看飛機與卡車越來越近，指揮塔里忙成一鍋粥，遙控指揮著車的位置和飛機的速度。

突然，“砰”的一聲，運輸機的機頭不偏不倚落在卡車上，唯一的偏差是沒有落在車廂上，而是把車頂砸陷，大力卡在駕駛室用最后的意識和力氣踩下剎車板，直到感覺車輛停止時，才將自己徹底放松。

一架平安無事的飛機和一輛砸癟的卡車靜靜地停在跑道上，指揮塔里卻沸騰了。大力躺在駕駛室里，似乎看到了打退美軍時的歡騰。

因為避免了重大損失，師長兌現(xiàn)諾言撤銷對他的處分并獎勵個人二等功一次。大力又在師長面前掉了眼淚，說看到了爺爺沖鋒時的血雨腥風(fēng)，他想回去看看爺爺。

這回，師長二話不說準(zhǔn)了假。

大力三年沒見過爺爺，再次看到爺爺時，爺爺正躺在養(yǎng)老院不大的臥室中。回來前，師長告訴大力：“你爺爺壯年喪偶，晚年喪子，還把眼角膜移植給你，生活的磨難讓他快速變老，回家好好陪陪他。”大力坐在床前，看著熟睡的爺爺，心里泛起陣陣酸楚。

護工告訴他，老人另一只眼的視覺功能已嚴(yán)重退化，但誰要說他是盲人，他就跟誰急，他說他有眼，他的眼曾看見過兒子媳婦和孫子，曾保衛(wèi)過祖國，現(xiàn)在又去部隊繼續(xù)保衛(wèi)國家，眼睛亮得很呢！

大力聽后，哭得很厲害。

“娃，哭啥呢？”爺爺忽然醒來，雖然看不到，但還是聽出是孫子回來了，他費力地拍拍床沿，“過來給爺爺講講你這些年看到了啥？”大力坐在爺爺身邊，說：“我看到了祖國的藍(lán)天白云，看到了戰(zhàn)機翱翔在天空……還看到了你們當(dāng)年攻城拔寨時的樣子，爺爺，原來當(dāng)年你這么棒！”

大力一口氣把三年的話全部講完，爺爺樂呵呵地躺在床上，很久，喊了一句：“我的眼睛回來了！”這句話不知道是說孫子回來了，還是往昔那股精氣神回來了，大力無從得知。在他探親的半個月里，爺爺終于熬不住歲月的摧殘，撒手去了，最后告訴他：“莫哭……娃……咱們?nèi)娙恕鄄皇怯脕砜薜摹胰フ夷隳棠毯湍惆职秩チ恕嫖铱春迷蹅兊淖鎳贝罅Ρ镒⊙蹨I使勁點頭。等爺爺下完葬，大力再也忍不住，大哭了一場，隨后，他抹干眼淚回到了部隊。

“你爺爺怎么了？”師長問，大力半天沒說話。“你爺爺?shù)难劬膩頉]哭過，”師長看著他，“都哭成這樣了，你爺爺出什么事了？”

“爺爺沒了。”大力小聲說。

師長久久不語。“師長，您能跟我講講我爺爺?shù)墓适聠幔俊贝罅枴熼L抬起頭說：“這支部隊的歷史就是你爺爺?shù)墓适拢銓⑹沁@個故事的延續(xù)。我可以告訴你他給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是什么？”大力問。“兩年前，你還是新兵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了。他告訴我說，在大力沒成長之前，你是他的眼睛，麻煩我替他看好你。現(xiàn)在，大力，老戰(zhàn)友托付的使命我已經(jīng)完成，以后的日子，該由你自己去看了。”

大力走出辦公室，站在走廊的風(fēng)紀(jì)鏡前，看著自己的兩只眼睛，鏡中，對面墻上的那幅萬里長城的畫卷里面，萬物正在生長。

（責(zé)編：邵強 22310119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