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杰榮
歐陽修《踏莎行》云:“離愁漸遠漸無窮”。日暮時分,樓上伊人悵眺情郎漸漸朦朧在遠方的山影里,心中的離愁別恨也愈加厚重起來。越遠,越濃烈。
很難相信,曾經模糊的畫面逐漸清晰,甚至是被遺忘的邊邊角角。時間越遠,越深入我心。這種似曾相識,欲捉卻無從捉住的感覺就是鄉愁吧。出生在蘇北小城,從未長期旅居異地,而我的家鄉,就在不遠處,不到半小時車程。未離鄉,何來愁?抑或,鄉愁本與是否離鄉無關,而只是一段記憶,一段刻骨銘心的生命歷程。像一顆種在生命里的種子,終有一天會萌發,占據整個心靈。
我相信后者。
故鄉,總是和美好聯系在一起。門前清澈的小河,屋邊蔥翠的楊樹,頭頂永遠湛藍的天空。還有初春綠油油的田野,仲夏閃爍的繁星,金秋沁人的稻香……這美好的一切,早已不僅僅只是現實的地理意象,已成為心中故鄉的永恒。故鄉,已經被定格為美好,從過去,到現在,乃至將來。故鄉的日子,總是甜蜜安靜的,時間凝固,一切自然。我若能夠回到彼時彼鄉,無異于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
最不能忘懷的,是故鄉的雨。故鄉的雨,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是有靈氣的。現在生活在城市,雨中都夾雜著水泥味,是冷冰冰的 ,毫無生命的。小時,每當看到西南方的天空變得黑青,我就會像迎接儀式一樣,搬一條板凳,坐在門前,斜倚木門,等候雨的降臨。時常想,究竟是哪一滴雨最先到達地面,最先擁入大地的懷抱。當第一滴雨落下,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遠方的歸巢的鳥無聲地飛翔著,大概它們也十分著急回家吧。
雨聲分好幾種,打到樹葉上的略顯沉悶,但后勁很足,聽到時就會想到雨滴從樹葉上滑下,劃出曼妙的曲線。打在水塘里的十分清脆,音色就像激起的泡泡。落在瓦上的則是短促而生硬。雨,是有生命的;雨聲,是有靈氣的;雨天,是安靜的。聽雨時,感受到的是靈魂的寧靜,仿佛聽到故鄉的呼吸,感覺自己的生命和故鄉緊緊聯系在一起。像在森林中迷失的孩童,擁入母親懷抱的愜意坦然。老子說,大音希聲。故鄉的雨聲,就是如此,一切的愛撫,一切的眷戀,一切的深情,都在沙沙的雨聲里。
沙沙的雨聲,是故鄉最好的回憶,也是心中最美好的事物。
我是幸運的,我還有故鄉可以追憶,還有故鄉的雨可以回味。在我彷徨無助時,我能棲居其中。后來的孩子,幾乎沒有故鄉的概念,望見的都是水泥,水泥,還有呆板的噴泉。心中不禁涌上悲憫,無家的人啊。
猛然想起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蕩》,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才能成為真正的人。要走過多少路,才能找到家,成為有家的人。
錢選將家鄉的美好回憶幻化為天國的俯瞰,成就了剔透玲瓏的浮玉山,錢選本人也于其中陶冶性情,坐絕乾坤氣獨清。他就像浮玉山上的明玉,永遠依偎在故鄉旁。我愿化成雨,故鄉的雨,陪伴故鄉,陪伴故去時空的自己。鄉愁的顏色,大約是雨的顏色。鄉愁的聲音,是連綿的雨聲,靜靜墮人淚。
我心中,有一段鄉愁。
(編輯:彭宇)
評點:張引
“鄉愁”,顧名思義,即背井離鄉的人對故鄉的一份思念之情。一提到“鄉愁”,我們自然會想到臺灣著名詩人吳冠中的那首小詩——《鄉愁》,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對遙遠的故鄉可望不可即的思念。到了本篇作者這里,似乎將“鄉愁”的內蘊又翻出了一層。如其所言,從地理空間上看,他從未“離鄉”,所以這份“鄉愁”并非由距離產生,而是一種心理的需要,是對記憶中曾經的故鄉生活的無限向往。具體而言,這份令他魂牽夢系的思念對象即“鄉雨”。作者并未直接描寫“鄉雨”如何美妙,而是運用一種電影鏡頭般的手法,首先捕捉的是故鄉的整體印象——記憶中的故鄉是一幅多彩的畫卷,即使最微小的景物都著上了彩色的衣裳,而后作者的鏡頭逐漸收攏、聚焦:先看作者如何儀式般地斜倚門扉等待雨來,再聽作者如何狀寫各種雨聲的曼妙,最后感受作者如何化實為虛投入“鄉雨”的懷抱……文末,作者借畫家錢選的故事類比,祈愿自己也能與故鄉同化,能與“鄉雨”同伴,這份熱烈的祈愿,令“鄉愁”格外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