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辰
圖書館在四樓,與四(2)班隔一間教室。星星每天都要下樓繞一圈,門上寫著狄金森的詩:
沒有一艘非凡的戰艦
能像一冊書籍
帶我們到浩瀚的天地
也沒有一匹神奇的坐騎
能像一頁詩扉
帶我們領略人世的真諦
……
星星把詩寫在紙飛機上。他希望飛機兜一圈落到一個人手上,而那個人正好是她。好幾次,她和女伴走在一起,紙飛機擦過她的肩膀,她抿著嘴渾然不覺。
她一動不動沉浸在書里,星星卻分明看見她起舞。
她剛剛在國慶晚會上跳過一支舞。美麗的孔雀在林間忘我、流連、嬉戲。她的動作又輕又柔,像飛旋的雪花。
星星在鬧哄哄的會場安靜得像一根羽毛。他想起了他的魚,他以為他忘了,她卻讓那個濕漉漉的日子一下子來到面前。
那條陪伴過他很久的魚,誰也說不清它為什么會死。星星用媽媽的首飾盒裝殮了它。墓碑立在梧桐樹下,掘墓人是爺爺,他做瓦匠的手像鐵鍬。雨在頭頂越下越大,沒傘,爺爺用土腥氣的手蓋著星星潮濕的頭和臉。
晚餐桌上,爺爺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把臉埋在碗里。
每次媽媽提醒他穿客用拖鞋,用紙巾代替抹布,蘋果要洗一下再削皮,拿過雞蛋的手要用消毒液以防禽流感……他都像一個老實、羞怯、犯了錯誤的小學生。
媽媽啃著鳳爪故作輕松:“爸,你不要什么都聽星星的,下雨天出門不帶傘,萬一感冒去醫院起碼得花好幾百,多不劃算!為一條魚,還下葬,也只有您老人家肯聽他胡鬧。”
星星一陣猛咳,裝出被魚刺卡了,爺爺方才得救。
五年級功課越來越多,星星不得不精打細算,才能勻出工夫畫畫。
素描本上都是半成品。等畫出滿意的,他會送給她。如果不是圣誕節,不是那場萬惡的球賽——五年級贏得太懸了,最后一球是星星踢進去的。
星星實在太高興了,他完全沒想到會在樓梯上遇見她。他發神經地大喊了一句:“圣誕快樂,孔雀公主!”
男孩子們像得了狂犬病,他們追著她一路喊“圣誕快樂,孔雀公主”,一直喊到她躲進四(2)班。她蒙著臉哭起來。
班主任將星星狠批一通。星星懊惱極了,恨不得給自己兩下子。
一連好些日子,星星都在尋找機會。可她見他就躲,好像他是最壞的人。
這個樂極生悲的冬天,星星在五年級的走廊上踟躕,看著梧桐樹葉一片片飄落,看著她每天提前十分鐘到校,放學后走向一輛白色寶馬。
天不算冷,他用上了暖氣片、電熱毯,鉆進羽絨被還冷得打哆嗦。那種冷發自肺腑。他夢見了爺爺,他一喊,爺爺就變成了一座白雪皚皚的山。
爺爺在星星的素描本上畫過橋。
畫筆在他粗大的指間靈巧如飛,幾條直線橫豎落在紙上,一座看似簡單卻越看越雄偉的橋誕生了。
“這是你的夢想?”小時候星星滿腦子都是夢。
爺爺搓搓手,伸直了,看看,又把手團起來,害羞地一笑,說:“爺爺做夢都想造一座橋。”
星星跟爺爺回過老家。
村子沿著悠長的清河兩岸延伸,一座比扁擔寬不了多少的石橋溝通南北。石橋光禿禿的,沒欄桿。橋身由兩塊狹長的水泥板拼接,中間無端隆起一道石埂,原本狹窄的橋面被一分為二。塊頭大的人在橋上相遇必須小心地側過身子。
星星在村里像一匹自由的野馬,爺爺隨便他瘋,獨獨不許他上橋。
爺爺喝多了的那個午后,星星偷偷躥上橋。在橋心,他索性橫躺下來。
“不許動,小祖宗!”一個個子不高的小奶奶飛奔而來。她一把抱起星星,夾在腋下一路疾走,直到推開橋下那排竹柵欄。
小奶奶帶星星回家,給星星沖了一碗芝麻糊,端來一盤餅干,一碟花生,一碟金果。
星星卻對書架上一對青花瓷娃娃發生了興趣。娃娃旁邊蹲著紙折的小兔,紙色泛舊。一雙嬰兒繡花鞋,只夠伸進兩根手指。這些寶物后面靜靜站著《論語》《孟子》《弟子規》……接下來全是課本,從一年級到四年級。
“我兒子的。嗯,他要是在,你就不會寂寞了。他可是最會玩的孩子。”
小奶奶拿出那對瓷娃娃,它們包著頭巾,練著功夫,神態有趣。
“送給你,這里的東西你盡管拿。”
竹搖籃、嬰兒椅、撥浪鼓、風車、鐵環、書包、水槍、金箍棒……星星忽然看不夠,東廂房看完,他又跑進西廂房。
和爺爺家一樣的灶臺,貼著灶王爺和大紅喜錢。供桌上設有銅香爐,一炷香,一碗米,一雙黃紙包的筷子,紅蘋果,黃橙子。墻上黃紙黑字寫著許多“七”字。
一股寒氣襲來,星星本能地往后躲。
“不怕,他是村上的田谷,舞龍燈的晚上喝多了,也是從橋上掉下去的。他母親早沒了。我看他孤零零的,就把他的位供我家。田谷他會保佑你。”小奶奶低頭閉目,雙手合十,一串嘀嘀咕咕。
星星拔腳往外跑,小奶奶追出來。“這個拿著!”那對瓷娃娃,小奶奶分別塞進他的兩只小手。
“奶奶送你過橋。”她揪住星星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奶奶,你放開我。”
“不行,我必須送你過橋。往后不許一個人到橋上玩。這是一座脾氣很壞的橋。你爺爺沒告訴你?我兒子、田谷,還有很多人,他們一個接一個從這鬼橋上掉下去,奶奶在這兒守了一輩子,連個魂都沒上來過。”
小奶奶說著更緊地抓著星星,上了橋。他們一口氣走到爺爺屋后的棗樹下。
爺爺拿著那對瓷娃娃,一言不發。那天晚上,他對著一盤小魚喝了很多酒,喝得小魚都快成一盤魚凍了還喝。
第二天,爺爺領星星回城。他堅持要去北方打工,爸爸媽媽反對無效。從此他年后走年前回,像所有打工族一樣忙得不亦樂乎。
星星支持爺爺,就像爺爺總是無條件地支持他一樣。
“爺爺,造一座橋要多少錢?”
“很多很多吧。”
“你是要在清河上造橋吧?”
“噓,八字沒一撇的事不許說。”
爺爺頓了頓,又一次給星星講起他下河救老叫花子的事。老叫花子淹得半死,爺爺救下他,花錢請醫生,給老叫花子熬藥做飯直到他康復。
可是故事到了媽媽嘴里,卻變成小奶奶幫老叫花子縫補衣服,熬藥做飯。按她的意思,爺爺這么折騰只為小奶奶。
媽媽跟爸爸吵架就抨擊爺爺:“他為什么打工,他掙錢養誰啊,我們需要他的錢嗎?再說,誰見著他一分錢了,我們每年給他那么多錢,你看他花過嗎?他給星星買過禮物嗎?”
爸爸媽媽之間層出不窮的矛盾,媽媽有爺爺這張牌一直贏。漸漸地,爸爸懂得了迂回。媽媽在,他就出差、加班、開會。星星便成了“準單親家庭”的孩子,所謂“美麗世界的孤兒”,貌似應有盡有,實質空空如也。
星星覺得孔雀也是。
他對她的好感最終歸結為心疼,他讀得懂她背影里的每一分孤單。因為心疼,他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所有事情都有因果,等你長大了自然明白。到時候,你就會小心謹慎自己的言行。
爺爺這么說的時候,瘦得像病房外面掉盡葉子的枯枝。年未到,他提前回來了。人蔫蔫的,有氣無力。
這個春節爺爺一直咳,什么藥都不管用。爸爸心里急得很,他耐著性子哄爺爺:“爸,你這么大歲數去打工,別人還以為我們多不孝順呢。”
“你們給我自由就是最大的孝順。”爺爺的話硬邦邦的。
“算我求你了,爸,好好在家待著。你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輩子,也該享福了。”
“笑話,你才活了多大,知道什么叫享福?!”爺爺忽然生氣了,爺爺一生氣咳得更厲害,嚇得爸爸趕緊端茶。
那時候樹葉子偷偷綠了,梅香還沒完全退場。爺爺穿著爸爸買的黑皮羽絨夾克,很帥。
天不亮,爺爺就出發了。爸爸把車開得很慢,星星枕著爺爺的大腿,他上上下下玩著爺爺皮夾克上的銅拉鏈。
“工地辛苦嗎,爺爺?”
“做喜歡的事不辛苦。”
“我們班同學的爺爺都是六十歲退休,他們養狗、種花、旅游。爺爺你都六十七啦,打算什么時候退休啊?”
“爺爺做喜歡的事很享受,比退休還享受,懂不懂,傻小子?”
爺爺病得離譜,星星最后一場英語卷子剛寫完,就被媽媽連拉帶拽拖進了醫院。
爺爺第一次穿上體面的新衣服新鞋子,雙手平攤。他躺在自己的終點格外安詳,沒有一絲亡者的不幸與哀傷。
星星猛喊“爺爺”,一聲比一聲響。當他意識到他再也沒有爺爺了,心頓時像被人摘了去。他把腦袋頂在醫院的白墻上又捶又打,哭得喘不過氣來。
夜里,爸爸拉開爺爺的黑皮包,紅紅綠綠的都是存折和銀行卡。媽媽一張張打開,她以統計學家的速度說,“十七萬!”
爸爸違背不在家中抽煙的規矩,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媽媽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爸爸站起來,把煙插到爺爺面前的香爐里。
“老爺子這么多年省吃儉用,我們給的零花錢他都存起來了,包括他打工的錢,都在這里。直到最后他才說,他想在屋后的清河上造一座欄桿橋。”爸爸說完頭伏在手心,肩膀劇烈顫動。星星的心裂開了似的,他第一次把手伸到爸爸的肩膀上。
媽媽的眼睛濕潤了,她抿著嘴巴,鼻頭通紅,一雙淚珠兒游過她保養得像鴿蛋似的臉頰。
一團玫瑰色的霧火辣辣地直沖星星的眼睛、鼻子。他在那一刻終于對媽媽產生了所謂愛的感情。之前他對她懷有敵意。但跟爺爺沒關系,至少不是媽媽以為的那樣。
星星以他2.0的視力終于看見了親人間晶瑩剔透的真情。媽媽愛爺爺,愛爸爸。
“星星,這是爺爺留給你的。”爸爸從口袋里摸出瓷娃娃,一對兒,一個不少。
“爺爺還給你寫了信。”
星星:
很遺憾就此說再見。我很高興有你這么好的孫子,我們向來就是朋友。思來想去,爺爺有些話想對你說。
這對瓷娃娃的主人,是個像你一樣聰明機靈的小男孩。他在橋上乘涼時不小心掉下了河。當時爺爺在,可是爺爺沒加入救援隊伍。因為爺爺抱著你爸爸。
小奶奶是爺爺從小喜歡的人,爺爺進城當兵就忘了她,爺爺一度怕跟她扯上關系,爺爺真是膽小鬼。
人活著應該知錯就改,否則逃不過良心的懲罰。敢于面對是很艱難的事情,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就像你寫作業離不開修正帶一樣,人生也需要不斷地修改、校正。
你爸爸媽媽答應幫我在清河上造一座欄桿橋,我希望它結實、安穩,別再讓行人車輛動不動掉下河了。
爺爺心滿意足了,爺爺很幸福。
我希望星星比爺爺更幸福。
加油,星星。
爺爺
星星百度了各式各樣的“橋”,包括橋的詩詞典章。他想為爺爺的橋提供一些創意。爸爸媽媽齊心協力,調動了全部力量,緊趕慢趕在清明前完工。
清河像洗過一樣透明如鏡,倒映出一座潔白如蛟龍的新橋。白欄桿像翅膀,橋面平整寬闊,足夠跑馬。
村里人望著星星,像打量寵物:“嘖嘖,長這么高了,半大小伙子了嘛!小時候多野啊……”
星星在人群里羞澀而緊張地找尋著。他握著瓷娃娃,一只手一個。直到走完漂亮得有些炫目的新橋,依然沒見到她。
小院仍在,木柵欄掛著鎖。在他們面前,一座小小的新墳羞怯地隆起,比爺爺的還要新。
“我們給小奶奶鞠個躬吧。”
星星像被火燙著了,他傻愣愣的,像一截木頭樁子,一只瓷娃娃滑出手心,像要迫不及待地撲向它的主人。
“小奶奶唯一的兒子落水而亡后,她一輩子守橋。誰家孩子過橋,她都要牽著送回家,誰掉下河她都要搭救。爺爺病逝后,她跟著也病了,只說頭疼,誰曾想橋造到一半她就去了。”
地里開著紫的粉的白的小花,媽媽一朵一朵采著。星星和爸爸撿來松枝,和花兒、那對瓷娃娃一起,依偎在小奶奶的墳上。
星星退到很遠的地方,像個專業攝影師,他選了很多角度拍下爺爺的橋。這是爺爺的橋,也是星星的橋。
星星要把它畫下來送給孔雀,他認為自己終于找到了最好的禮物。孔雀應該會原諒他吧,她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對他輕輕翹起嘴角呢?
(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