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隆
“延邊雖然是滿洲的一部分,但有著種種特別的條件:一、日帝國主義直接統治的勢力比中國統治的勢力強大。二、在日領所屬之民會和分甲的二層支配之下。三、韓人住戶的數量比中、日人住戶的總和多三倍以上。四、一切經濟在日本金融機關支配之下。五、社會主義的影響比別處廣大深入,而反面三民主義之影響的廣大,也可說在東省首屈一指。六、不白文化的韓民有土地所有權等等。”以上文字是1930年6月1日《樸××給省委的報告》中開篇的一個自然段。
如今的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位于吉林省東部,當年則是東南部。所謂東滿,即是指延邊地區。這里是長白山腹地,山高林密,地勢險峻,東鄰蘇聯,北接吉東的牡丹江(今屬黑龍江)地區,西為吉林市(“延吉”即古城吉林的延長之意),南隔圖們江與朝鮮相望。日俄戰爭后,日本侵略勢力開始進入東滿,并不斷擴張,設立領事館,駐扎軍警,享有“治外法權”,工廠、礦山大都由日資經營,土地也多由日本人收買,儼然一個“國中之國”,其統治僅次于被稱為“關東州”的大連地區。
歷史上,東滿是朝鮮人最早過界闖關東討生活的地區。1910年,日本吞并朝鮮后,難民大量涌入。1919年的朝鮮三一運動后,大批革命者流亡東滿,這里就成了朝鮮愛國志士從事反日活動的中心。用日本人的話講,是“間島的朝鮮人可以說不分男女老幼,不論從事任何職業,幾乎無人不受到共產主義思想影響,這種說法并不過分”。
1933年10月,在一篇題為《滿洲事變與滿洲的中國共產黨》的文章中,署名“華西里”的作者這樣評說東滿黨組織:“本區內我黨組織最強,在全滿洲占第一位。我黨曾領導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農民秋天分糧的斗爭。黨員有一千二百人,團員有一千一百人。有廣大的群眾組織。但是,黨的組織也好,群眾組織也好,95%是韓國同志。”
這時,東北共有共產黨員2100人。
前面說了,九一八事變后東北各地共產黨人的反日運動是以朝鮮(族)人為主體的。而東滿地區因為“有種種特別的條件”,就有了占全東北一半還多的黨員,其反日斗爭也就越發突出、熱烈而火爆。
只是道路太曲折,情景也就太慘烈。
在東北的共產主義運動和抗日戰爭中,東滿共產黨人創造了許多個“第一”,其中之一是,1930年6月東滿各縣都已經建立了縣委。
同年5月,先是和龍縣立一校學生走上街頭散發傳單,反對日本殖民地教育,反對國民黨黨化教育。接著,其他學校的學生和一些農民也參加了游行示威,到農村沒收地主的糧食,然后分給窮人,焚燒地主和放高利貸者的契約賬據,并在藥水洞建立了東北第一個蘇維埃政權。5月30日,為紀念五卅運動5周年,東滿各地舉行暴動,僅延吉縣就有數萬農民參加。人們到日本領事館前游行示威,擁入地主莊園開倉奪糧,炸毀天(老頭溝)圖(們)鐵路橋,破壞龍井發電廠,焚毀日本警察署、東洋拓植會社和一些走狗機關,并處死了一些走狗。
這種斗爭方式固然使敵人受到打擊,但付出的代價也很大。東滿黨組織認為,應該在全東北組織暴動,以使延邊不再孤軍作戰,同時配合關內的土地革命戰爭,武裝保衛蘇聯。在條件允許時,即便在山谷里也要組建蘇維埃政權。
這年秋天,在“立三路線”的影響下,延(吉)和(龍)中心縣委再次號召農民暴動,在“天圖路”組織工人罷工。憤怒的農民燒毀地主莊園,甚至殺滅走狗全家。
壓迫是雙重的,反抗是雙倍的,日寇和奉系軍閥的鎮壓也更加血腥。剛成立的紅色政權或被完全摧毀,或者名存實亡,被殺、被捕者達1000多人,有700多人被日寇押解到朝鮮漢城,關在西大門監獄,其中大都是黨團員,東滿黨組織的力量損失過半。
九一八事變后,東滿黨組織組建了東北第一支赤色游擊隊,同時建立起東北第一批蘇維埃政權。
1932年11月20日,延吉縣王隅溝區蘇維埃政府成立,下設十余個村蘇維埃政府。其他各縣的蘇維埃政權或多或少也都陸續誕生了。
這時的蘇維埃政權是個什么樣子呢?
“在農民運動上,不僅跳過目前的過渡階段沒收一切地主階級土地,并且根據小資產階級反動的‘社會主義空想,實行‘共同生活‘共同勞動‘組織集體農莊,組織共同的‘勞力隊。高喊世所未聞的口號:‘農民八小時工作‘婦女六小時‘青年六小時,反對中農,分糧分地的斗爭(中),連中農、貧農的糧食和土地也分配了。以‘防谷(禁止米谷出口——編者)為口實,禁止農民商品買賣的自由,以至沒收農民的糧食。”這是1933年6月9日《中共汪清縣委第一次擴大會議的決議》中的一段——當然,這是在接受“1·26”指示信、開始批判“北方會議”后,完全以一種相反的視角描述的文字。
“在接受中央路線以前(今年五六月以前),那時有蘇維埃,汪清有嘎呀河蘇維埃,大小汪清蘇維埃,延吉有灣灣溝、八道溝蘇維埃,琿春有荒溝、煙囪砬子蘇維埃。那時所謂赤區與白區對立之下,對于白區的民眾關系極壞,在中國人眼目中的蘇維埃是老高麗的政府,是反對中國人的。白區的特別是中國群眾,深恐共產黨來殺人放火,對于蘇維埃沒有一點兒好感和了解,有‘蘇維埃大哥的稱呼。而接受中央路線之后,惡影響有很大的轉變。在群眾方面,特別是中國人與山林隊等,喊稱‘新共產黨來了!‘中央蘇維埃派人來了!‘共產黨不好派(指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同志派(指中央路線)‘新路線是我們早已說過的,他們不干,在游擊區的民眾免除了不知道多少痛苦和恐怖,黨的正確路線受了廣泛群眾的擁護。以前中人及‘白區群眾不敢來游擊區的,但是現在很多,并時有參觀團來(如灣灣溝),被逼搬到城市的均多數搬回,以前被兩重恐怖(日本子與共產黨)的白區,特別是中人群眾,得到了新生的道路。”以上是同年10月25日《中共東滿黨團特委工作報告》中的文字。
打土豪,分田地。當時認為地主分兩種,一種是公開投降的,一種是假裝愛國、利用反日招牌進行投降活動的,反正沒好東西。地主被打倒了,腿腳快的跑城里去了,富農也跑了,一些中農也跟著跑了。像延吉縣王隅溝,原有3000多居民,一下子跑散了一多半。
誰愛跑就跑。這下子成窮人的天下了,正好建設蘇維埃,立即實現社會主義,廢除私有財產。土地、房屋、牲畜、糧食以及鋤頭、鐮刀、犁耙等等,統統歸公共所有。很快,連鍋碗瓢盆也都歸公了,有了集體食堂大鍋飯,家里用不著這些東西了。集體吃飯,集體勞動,集體農莊——有人去過蘇聯,親眼見過集體農莊,一切都學蘇聯的樣兒。
只是普通百姓實在搞不懂這“蘇維埃”是怎么回事兒。漢族人不了解“蘇維埃”,叫“蘇維埃大哥”,朝鮮(族)人也認為“蘇維埃”是個人,說“叫‘蘇維埃的大官要來,咱拿什么‘好嚼裹兒待客呀”?
當時有宣傳材料,主要是解釋“什么叫蘇維埃”“什么叫高爾赫子(朝語“集體農莊”——筆者)”“什么叫哥穆那(朝語“公社”——筆者)”,通篇的外來語、新名詞。有的干部講得口干舌燥,把自己也弄得稀里糊涂。
成立蘇維埃后,紅地盤、紅區之外的就是白地盤、白區。白區被視為“走狗屯”,白區的人就被視為“走狗”,來紅區就是“偵探”。紅區內禁止商品交易,更不準與白區通商。眼見著土地荒蕪,白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就有人躲到深山老林里開荒種地去了,還有到白區投親靠友的——都是為了活命。開頭是被視為“背叛”“投降”的,后來就默認了,再后來就允許經商、通商了。過去有商人經過紅區,貨物一律沒收,這回改為收稅。后來,號召、鼓勵農民打黃皮子、狍子、野雞,采集木耳、藥材等山貨,到白區出售。
最根本的還是打破大鍋飯,實行“不勞動者不得食”原則。
下面是1933年8月20日《中共東滿特委關于秋收運動的工作計劃》中的一段文字:“根本消滅‘共同勞動‘共同生活,提出口號:‘誰種的地誰打的糧歸誰!根本消滅浪人吃白食的現象,各人、各家、各機關提出口號:‘閑人恕不招待飯食!亡命客各找人家幫人家干活,干活條件自由規定。至于農民個人自由互相交換幫助收地,那并不是‘共同勞動,不應禁止。青年團與少先隊,必須在自己的會議上嚴重討論,不留情面地和那些不勞動的分子斗爭,把每個團員和少先隊員動員起來參加秋收。那些不勞動的分子應該認為是團與青年群眾的恥辱。”
蘇維埃紅地盤,是日寇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游擊隊,顧名思義,是要在游動中打擊敵人。黑土地上的第一支赤色游擊隊——延吉游擊隊,還有和龍、汪清、琿春游擊隊,卻要“御敵于國門之外”,死守紅區,寸土不讓。
“死守蘇維埃區域!”“死守紅旗飄揚的蘇維埃!”這是1933年5月1日《中共琿春縣委為“五·一”紀念告中韓勞苦群眾書》中的口號。其他縣委也是如此。
據1942年寫于蘇聯的《抗聯第一路軍略史》載敘,從1932年夏到秋冬季,日偽在東滿共產黨活躍地區,見房就燒,見人就殺,男女老少被屠殺4000多人。正值貫徹“北方會議”精神時期,東滿黨選擇一些群眾基礎較好的村屯建立蘇維埃政權,既是執行中央和省委的指示,同時也想建立幾個鞏固的根據地,武裝保護自己,使群眾免遭屠殺。敵人來了,游擊隊走了,這不是逃跑嗎?不管人民死活,這叫什么人民武裝?
無論這些共產黨人怎樣不切實際,他們都是虔誠的具有崇高理想和大無畏獻身精神的戰士。
蘇區保衛戰在各縣打響。
兵力敵眾我寡,裝備優劣懸殊,日軍還出動飛機進行低空掃射。游擊隊則大都是鳥槍土炮,連挺機槍也沒有,最好的武器就是步槍,最大的長處是熟悉地形,敵明我暗。探哨報告敵人來了,是日本子還是“投降軍”多少人,游擊隊就選個有利地形等上了。看著敵人靠近就開火,手榴彈也砸下去。若是偽軍,經這么一頓打炸,基本就跑了。即便不退,再攻也沒多大勁頭了,蘇區差不多就算保住了。若是日軍,亂一陣子之后,炮彈就飛過來了,鬼子也沖上來了。游擊隊是能打就打,打不了就留下幾個人掩護,將主力撤走。
建立蘇維埃后,各地紛紛辦起兵工廠、被服廠、印刷廠,琿春縣委還在山溝里建設“電燈廠”,即發電廠。因為尚不具備用電的客觀條件,“電燈廠”自然不了了之,但兵工廠制造的手榴彈可是發揮了作用。
1932年夏天,200多日偽軍準備偷襲、包圍小汪清根據地。游擊隊頂住敵人的進攻,掩護群眾安全轉移后,又留下兩個隊員掩護主力撤退。兩個隊員的槍法非常好,隱蔽在樹叢中,發現鬼子就不打偽軍,并不時換個位置,共消滅20多個敵人,但最后陷入重圍,一人犧牲。東滿游擊隊是藍灰色服裝,和偽軍的服裝顏色差不多。另一名隊員這兒一槍、那兒一槍,待到天色暗下來,從偽軍包圍圈中溜出去了。
游擊隊每天與敵人周旋、作戰,根據地越來越小,糧食供應也越來越困難。見敵人來了,打一槍或是丟顆手榴彈報警,老百姓便一窩蜂地往山上跑,游擊隊則不顧一切地死死頂住敵人。
夏天,大雨瓢潑,游擊隊和群眾躲在山里,一個個淋成了落湯雞。一年前,磐石黨和游擊隊就被敵人攆進山里,成了“山林黨”“山林隊”。而今,東滿熬過夏秋再熬冬,老百姓也動不動就得往山里跑,過起山林生活。戰斗傷亡雖然不大,可冰天雪地的生存環境下,許多隊員和群眾還穿著單衣,饑寒交迫,有一些傷員和老人、孩子凍死了。
延吉縣灣灣溝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人稱“好打的東三省,難打的彎彎溝”,這年冬天也丟了。
琿春游擊隊彈盡糧絕,不得不退到蘇聯境內。
“汪清縣委在過去整個時期,不認識滿洲的統治者已經由日本帝國主義及其傀儡‘滿洲國代替了國民黨,而是把國民黨統治與日本統治平列起來(如認為救國軍區域是白色區域)。”這是1933年6月9日《中共汪清縣委第一次擴大會議的決議》中的一個自然段——有如此認識的當然不只汪清縣委。
沒人說沒有王德林的救國軍,就沒有后來的抗聯四軍、五軍,但是提起抗聯四軍、五軍,卻不能不讓人想到此前的救國軍。在東北義勇軍將領中,王德林對共產黨人也是最寬容的,可東滿黨仍然提出“打倒王德林”的口號,將救國軍視為國民黨,將“山林隊”視為一無是處的胡子。救國軍是在東滿興起的,在東滿有著廣泛影響。王德林過界去蘇聯后,余部在東滿地區仍是一支舉足輕重的抗日力量,許多“山林隊”也在打日偽軍。與救國軍和“山林隊”同時為敵,這蘇區保衛戰還有個打嗎?
延吉縣老頭溝有個偽自衛團,縣委派人前去組織嘩變,把隊伍拉了出來,幾個月發展到3000余人。說打日本子,團長沒二話,叫咋的就咋的,不然也不會嘩變。可說光反日不行,還得把隊伍變成紅軍,還得在駐地建立蘇維埃政權,人家就不干了,兩下里翻臉了。
對“山林隊”及其他武裝,東滿黨有個“三繳械”政策:“(1)凡在山林里光吃老百姓飯不出來打仗的繳。(2)向老百姓開捐綁票的繳。(3)不加入人民革命軍和反日義勇軍的繳。”
禍害老百姓的“山林隊”是必須反對的,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他們的存在就是對日偽的威脅。這些民間武裝,幾乎沒有贊同既打日本又搞土地革命的,何況也沒有足以威服他們一道革命的實力,又如何能把他們都繳械了呢?
到處樹敵,四面楚歌。
這樣子還不夠,東滿黨又在內部抓起“民生團”,自己人殺起自己人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