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愷
我畫農村是從1990年開始的,最先畫蘇州以及周邊的農村。這之前曾幾次去過蘇州以及周邊地區,為那里的粉瓦黛墻、小橋流水、枕水人家感動。
所以畫那里還有另一層祈翼,即用塊面不是用點面描繪那里的景象,周莊、同里、甪直、西塘、駱港、東山、西山、鳥鎮、月亮灣等,我都去過,還去了南京、無錫、宜興、南通、張家港及其周邊的地區。
這之后又去了浙江紹興、舟山、石塘、普陀、千島湖等地,浙江與江蘇相鄰,文化相近,雖有相異,但相同者多于相異者。
因為畫江蘇、浙江而畫出興致,逐向周邊的地區拓展,先是安徽,宏村、西遞、關麓、塔山、查濟、黃山的后山,安徽是另一番景象,人家依山而居,林木繁茂,是另一類的農村。
畫著畫著我就開始沉思,我為什么要畫農村,從僅僅限于筆墨趣味的營造去尋找其近于深層的意義。
我首先想到古人為什么不畫農村,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沈周,石濤偶或畫過,似乎再沒有畫家涉足這一領域,中國農村對于古代中國畫家即便不是禁區,也是被長久遺忘的地方。
古代中國畫家都是精神貴族,窮鄉僻野沒有進入到他們的視野并不是什么意外,古代山水畫中所彌漫的隱逸蕭散之氣是不能容納鄉野村落的氣息的。這是文化的隔膜,持續千年的文化隔膜,這種隔膜是在20世紀被人們用鮮血和生命才予以消解的。
1953年,張仃、李可染、羅銘去安徽的農村寫生,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預言了一個嶄新的開始。
使我不解的是他們的這種行為沒有持續下去,其后與農村有關的山水畫已多是修水庫、拖拉機進村、火車進山一類的作品,而那些與農村現實的生活狀態其實很遠,似乎只有李可染先生一個人還在斷斷續續地在江南一帶寫生,他畫井岡山、桂林山水,可染先生的成就很高,但他的那些寫生是我心目中份量最重的作品。是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它們的意義在于他們的真實性,實現了歷史的超越。
我開始檢討我面對歷史的視角。我期待我對中國農村能夠有一個客觀地認識。
中國很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地理,物候差別很大,生產方式、生活方式也有很大差別,我開始計劃著去不同地區的農村寫生,畫不同的農村景象。二十多年里,除江蘇、浙江以外,我還去過青海、寧夏、山西、陜西、甘肅、湖南、廣西、福建、山東、云南、貴州、海南、香港、臺灣,都是在那里的農村寫生,中國以外我還去過法國、西班牙、意大利、愛爾蘭、德國、奧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不丹、尼泊爾、印尼、泰國、馬來西亞、南非、秘魯、日本、韓國,畫那里的農村,尋找它們的相同與相異之處,我發現即使在發達國家,盡管哪里的農村已經城市化了,但農業勞動所占的土地面積還是最大的。那些已經高度城市化的國家農村依舊是現實的存在。
我以農村作為我的創作題材已經持續了26年,對農村的體驗多了,對農村的思考也漸漸沉重起來。
由農村作為生活的中心逐漸變為以城市作為生活的中心,這就是城市化的進程,歷史地看,這個過程是不可逆轉的,科學技術的發展導致生產力的提高,農業勞動不再需要那么多勞力,人們必然地向城市聚集。一些發達國家的城市化率已達到90%,美國從事農業勞動的人口只有3.7%,城市化在一些國家已經成為現實,中國的城市化亦已達到55%,到2035年預計會達到70%,農村似乎正在成為歷史。這一變化只用了三百年,放在歷史中看,是一個迅疾的過程。而人類在農業社會的經歷已三萬年有余,我們的自然觀、生命觀、道德觀,甚至包括時間與空間的體認,都是長期的農業社會的生存經驗累積的結果。而近代城市是在實現對鄉村的超越意識中崛起的,城市的喧囂替代了鄉村的寧靜,城市的匆忙替代了鄉村的閑適,城市的噪雜替代了鄉村的單純,城市的五光十色替代了鄉村的質樸安詳,城市中鄰里之間的互不相識的冷漠替代了鄉村中雞犬之聲相聞的親昵,風霜雨雪還是,但不是鄉村中的那一番情景。春夏秋冬還在,卻沒有鄉村里春種秋收的那種期待和歡悅,在鄉村中你會覺得你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在城市中你再也找不到這種感覺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你會問自己,你的未來在哪里。城市之缺失,或正是對農村社會價值的遺忘,丟棄的結果。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重回農村社會,亦不意味著農業社會價值的充溢就會解決所有城市的缺憾,城市是另一種文明的存在形式,但并不與農業社會決絕,倘若能夠對農業社會的價值進行當代性的梳理,將其可以用于城市構建的價值,通過適合城市存活的方式予以融合,城市的問題或不會如今天這般突兀和無解。陶淵明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矚望或是人類永遠的向往。
想到這些并不意味著對城市化的歷史趨勢的否定,不是城市出現了問題,而是現在我們構建城市的理念和方式出了問題,是城市與農村事實上已處于分裂狀態的現實出了問題。我常想這可能是我們對萬年有余的生存經驗過于粗暴,沒有足夠尊重的結果,我們不是要開歷史倒車,逆轉城市化的趨勢,而是要系統梳理農業社會的生存經驗,將其融化在城市成長的進程中,使城市對人們有更多歸屬感,把城市建成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園,在城市的建設中留住“鄉愁”。不丹全境幾乎沒有高樓,為什么會獲得幸福質數最高的評價。王澍幾年來一直在思考鄉村重建的問題,他最近在浙江一個鄉村完成了一個案例,他似乎沒有做什么,似乎只是改變了幾面墻,竟然完全是另樣的狀態,他的努力是有示范性的。
因為不斷地畫農村,我發現我們對農村知之甚少,我們對漫長的農業社會的存在對人類的歷史意味著什么知之甚少,城市化無論走得多遠,農村都不應成為過去,它將長期影響人類的未來。
我對畫農村有了新的認識這也堅定了我有生之年繼續畫下去的熱情。為自己留一些記憶,也為歷史留下一些記憶。現代藝術其實不是從莫奈等的印象派開始的,而是康斯泰勃爾,是米勒,是柯羅,是他們用畫筆畫農村開始的。
很遺憾,我還沒畫過新疆的農村,我希望會有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