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偉
對于多數印度華人來說,生命是沒有終點的旅行,印度是他們的家,又不是家。關于身份認同的問題,從來沒有標準答案。——《邊界移動兩百年》
2014年底,在加爾各答的義工之旅,讓我了解到印度華人這一很少被人關注的群體。他們在印度生活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并竭力想保留中華傳統文化與生活方式,然而,人口的減少與政治、環境等因素的影響,使這個群體特有的文化表征正在逐漸消失。在這組照片里,我不僅想展現他們的真實生活與境況,更是出于對歷史的尊重,希望能夠藉此將這段群體記憶存檔。
兩百多年前的故事
1757年,英屬東印度公司(又稱“不列顛東印度公司”,1600年12月31日,英皇伊麗莎白一世授予該公司皇家特許狀,給予它在印度貿易的特權——編者注)通過“普拉西戰役”控制了孟加拉地區,打破了葡萄牙人在印度西海岸的貿易壟斷地位,當時的印度首都加爾各答也成為了一個國際商港。當時的印度盧比比美元更有價值,且比中國流通的貨幣貴十倍,對華^來說,到印度去就像今天很多人想到美國和加拿大去—樣,意味著發家致富。
1777年,被印度華人稱為“阿伯公”的水手楊太釗乘一艘滿載絲綢、茶和糖的中國商船在印度洋遭遇風暴后漂至加爾各答附近海岸,已經厭倦水手生活的他決定在此安頓下來,并成為印度歷史正式記載的第一位在西孟加拉工作、生活的近代中國人。
此后,家鄉遭遇動亂或貧困的華人,不斷通過水路或陸路來到加爾各答。廣東南順人做木工,客家人制鞋制皮,湖北天門人安牙、洗牙,山東人賣絲綢,上海人則開洗衣店……這些行業大多被當時的印度人視為低賤行業。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每天工作十幾個鐘頭,半年之后就可以滿載而歸。而有一部分華人則長期留下來,在加爾各答市中心匯成“唐人街”,并開啟了華人在印度的歷史。
華人在印度
經濟的發展有時難以避免地會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帶來挑戰,雖然我們總是試圖在社會發展與文化保護之間尋求平衡,但相比國內的許多發達地區,我卻驚喜地發現印度華人不僅從外顯形式上,而且在生活的細節與肌理中保留了很多中華傳統味道。
拍攝印度華人,我主要在加爾各答和梅加拉亞的西隆這兩個華人聚集較多的地方,并尋找一些年齡在60~70歲之間的老年人,他們也是很多歷史事件的經歷者。我將自己看作講故事的人,希望通過攝影,用肖像圖片講述他們的真實生活。
在加爾各答的唐人街,居住在附近的華人總會以小群體的方式分布在菜市場,買完菜后隨意聊天是他們最能找到“根”的方式。四邑會館坐落在唐人街主路旁,一樓的會堂寬闊而空蕩,有一份塵囂之外的安靜,墻上有孫中山和甘地的畫像。偶有兩個老人來到這里悠閑地下象棋,這是江門四邑人聚會的地方。二樓的觀音廟儼然變成了加爾各答的景點,不時有印度導游帶著世界各地的游客來到這里,重復講述著這一段屬于中國人的歷史。廟堂不大,中間供奉著中國帶來的神像佛龕,用柚木精雕細刻的鏤空花紋至今依然非常華麗,吳海華每天靜靜地撣著廟里的灰塵,他是這座建于光緒三十一年的觀音廟的看護人,65歲的他沉默寡
言,至今未婚,陪伴他終老的唯有這座代表著華人精神的廟堂。
在加爾各答市東郊一個名為塔壩(Tangra)的地區,現在是印度最大的華人聚集區,他們大多是客家人。1910年前后,客家人在這里開始從事制皮業,從小作坊到大廠房,憑著客家人特有的勤勞智慧慢漫在這片沼澤地扎下根來。制皮,是塔壩人的共同回憶,也代表一個屬于塔壩的輝煌年代。老人說,最多的時候塔壩有300多家制皮廠。因為環境污染,印度政府下令將所有皮廠搬至遠郊區。這樣一來,只有極少數有資金實力的華人能重新買地、購置設備蓋新廠,而資金實力較弱的小皮廠就不得不停止運轉,他們中大多數人把廠房改為餐廳或租給印度人做二次加工。
一個鍋、一把鏟就可以創業,開餐廳仍然是海外華人最優先的生存選擇。現在,到塔壩吃中餐已經是印度本地人的共識。塔壩大大小小的中餐館有30多家,從沒人指路就一定找不到的餛飩館到有著2層大型停車場的“BIG BOSS”,家家生意紅火。尤其是謝應興的“BIG BOSS”,這家塔壩最大的中餐館,迎合印度人口味將中國菜進行改良,每天一到飯點,餐館座無虛席。
在印度東北部,布拉馬普特拉河以南,孟加拉平原以北,是被稱為“云的居所”的梅加拉亞邦,它的首府西隆,曾經也是阿薩姆邦的首府。18世紀,英國人請來了大量中國人北上大吉嶺帶來種茶技術,他們的后代便散居在印度東北邦。而如今,梅加拉亞邦各地已難覓華人蹤跡,首府西隆也只有一些零星的店鋪散落在嘈雜的市場中。
65歲的梁淼粼幾乎全年無休地在這塞滿貨品的幾平方米的鞋店里忙活。集中營,是梁先生和許多邊境華人共同的童年記憶。1962年,中印邊境戰爭爆發,印度政府將大吉嶺、阿薩姆地區3000余名華人以欺騙或強制的方式關進當地監獄,不久他們被送到東北邦最大的城市古瓦哈提,押上一輛開往拉賈斯坦的火車,這輛載滿華人的火車駛向西部沙漠深處的“迪里奧”集中營。食物短缺使很多年邁體弱的華人在火車上死去,活著的華人在沙漠中渡過最長五年的艱苦時光。5年后,許多華人從集中營回到從小長大的地方,卻發現房屋、商鋪已經被印度人占據。那是一段艱難的時光,很多人因此離開印度,留下的華人從身無分文開始打拼。“我們在這里是沒有未來的”,這是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65歲的湖北天門人胡維洋做牙醫幾十年,這也是我在印度唯一接觸到的華人牙醫,他的診所開在一個基督教堂旁。湖北人來到印度較晚,只有100多年的時間,他們從爪哇(指爪哇島,是印度尼西亞的第四大島嶼——編者注)學來安牙洗牙的技術,攜家帶口四處走動,每到一個村莊就花錢雇人去村里吆喝“牙醫來了”招攬生意。跟制皮一樣,這個印度人不愿從事的“低賤”職業,卻讓湖北人在印度站穩了腳跟,并過上富裕的生活。胡先生通過自己的勤勞,購置了別墅、汽車。三個兒子都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加拿大名校,現大兒子在加拿大從事父親的老本行,二兒子在北京工作,小兒子仍在念書。
在拍攝過程中,我感到在印度這樣宗教與種族多元化的國家,華人群體顯得很孤立。與他們的溝通讓我產生一種惺惺相惜之感,我們之間因拍攝逐漸產生關聯、建立了信任的關系與情感共鳴。通過拍攝肖像,我希望表明,他們每個人都代表了獨特的成長背景與經歷,每個人都是不可復制的。
逐漸消失的傳承
由于印度獨特的種姓制度,客觀上使華人很好地保留了自己的文化傳統,他們也很少與印度人通婚。但近些年,隨著老人逝世、年輕人外出,印度華人的數量在逐漸減少,他們對自己歷史的認知也在逐漸退化。如今,印度華人社群里已經很少有完全的中文學校,很多年輕人只能去當地的基督學校或印度學校,他們有的已經不會說中文,或者僅會說客家話與粵語。任何一個民族,當人數逐漸變少,想保留其文化就會相當困難。雖然印度華人仍然非常可望繼承并發揚自己的傳統,但現在,他們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
如今的唐人街早已名不副實,電線桿下賣燒麥的是印度女人,她在結賬時還會用中文說:“120塊。”賣魚丸、臘腸和油條的攤位前,很多都是之前給華人打工的印度人。在雇主離開印度后,他們用自己學會的手藝來繼續維持生活。
陳耀祖經營的木材公司將辦公室設在唐人街“義興會館”一樓,時年69歲的他是“印華文化發展協會”的會長,在當地華人中很有聲望。隨著妻子離世,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分別去了加拿大和新加坡,他也盤算著將公司賣掉,離開印度。與陳耀祖一樣,有一定財力的華人,紛紛將孩子送到歐美留學,最后自己也會選擇移民,而留下來的華人,除了少數有不錯產業的,更多人是因為負擔不起移民的費用。
“義興會館”隔壁的“會寧會館”大門緊閉,只有節慶之時,舞獅隊才在會館中相聚。而最不顯眼的“南順會館”雖然設有華人管理的建華小學,但隨著華人學生的減少,也已經成了印度小孩的學校。
在塔壩的小巷最深處,穿過散發著極度刺鼻化學氣味的長長水溝,經常有隆隆的鼓聲,鼓聲傳出的地方便是廖圣宗創建的“宏德體育會”。廖先生在8歲時偶然看了場中國電影,影片中的舞獅場景深深吸引了他,從此他便開始學習舞獅。新皮廠走上正軌后,一直靠自學的他專程去馬來西亞拜師,即便現在已是舞獅專業人士,廖先生依舊將每年兩次赴海外學習作為必修課。如今,47歲的他依然保持著充沛的體力和飽滿的熱情,立誓要將這門中國傳統的民間藝術傳承發揚。然而,我們去拜訪他的那天,看到舞獅隊里清一色都是印度學生。廖先生說,之前他收費沒生源,免費后招到的也幾乎是印度人。
20歲的Stella是碧寶賓館的前臺,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學生時期她在塔壩的天主教學校“天恩靈亮”讀書,為了在這所當時塔壩地區唯一有中文課的機構學習,她加入了天主教。但Stella是個特例,更多的華人新一代用的是英語或印地語交流,有的甚至認不出自己的中文姓氏。
如今,加爾各答從高峰期的10萬余華人到現在只有幾千人。同唐人街一樣,塔壩的年輕華人也越來越少,他們去到更遠的地方尋找希望,只留下頭發花白的老人們坐在培梅中學里曬著太陽。培梅中學,這所創立于1929年的學校,鼎盛時有1000多名學生,隨著華人的離去、資金缺乏等原因,學校關閉已久,現在變成了華人舉辦各種活動的場所。值得一提的是,學校頂樓建有一座關帝廟,A LOST TRIBE一書的作者謝明通先生說,正是這座廟才得以讓這所學校保存至今。但只有在春節期間,廟里才有旺盛的香火。
隨著農歷新年的到來,世界各地的印度華人會像候鳥一般,又回到這個他們出生的地方。大家不約而同的來到中國市場,來到培梅中學,加入一年一度的盛典,鑼鼓聲、鞭炮聲不絕于耳,臺上龍獅飛舞,臺下陣陣喝彩。沉寂了一年的街道終于爆發出活力,仿佛是久睡的猛獸般發出一聲大喝,但是第二天,它又沉沉睡去。
印度作家格查仁·達斯(Gurcharan Das)在其名著《解放了的印度》中曾有一個比喻:如果說美國是一個民族大熔爐,那么印度就是一塊巨幅民族的鑲嵌畫,各個民族種類繁多,五花八門,互不影響,但卻永遠融合不到一起去。華人就是這鑲嵌畫中一塊小小的拼圖。他們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卻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他們無法完全融入印度,并依然堅持著自己的信仰,兩百多年的歲月,談不上輝煌,但也許有一天,他們終將被歷史所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