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星兒
當北牧河再次傳來濤聲和轟轟的塌岸聲,望秋和爸爸已經走遠。透過北牧河的水霧,我們只能依稀看到他們父子二人的背影……
1
望秋爸是遠近有名的獵人,可他總是嘆息自己沒有一條像樣的獵狗。對于一個獵人,尤其像望秋爸這樣的獵人來說,沒有一條像樣的獵狗,那真是再遺憾不過的事情了。
現在,望秋爸終于有了一條稱心如意的獵狗。
它叫黑子。
帶著黑子,望秋爸逢人就問:
“看——我這條獵狗怎么樣?說實話——我這條獵狗怎么樣?”
直到把那個人問得連聲說好望秋爸才肯罷休。
如果誰要夸上黑子幾句,望秋爸會笑得咧歪了嘴把那個人拉到家中,從壇子里掏出腌好的野兔肉或者野雞肉,再拿上一瓶老白干兒,和他非喝上一碗不可。
黑子的確算得上一條好狗。它高粱茬耳朵,高挑個兒,細腰,長腿,跑得快,勇敢又聰明;更值得一提的是,它渾身油黑,沒有一根雜毛,像一塊在灶膛兒里悶了很久的焦炭。
望秋也喜歡黑子,也希望黑子是一條出色的獵狗。走在村里,如果有一條出色的獵狗跟在身后,身上會滿是人們羨慕的目光,那該多么神氣啊!可現在,望秋不愿意聽爸爸那樣夸贊黑子,因為黑子還沒有抓回過一只像樣的獵物——只抓回一些野兔、田鼠、土撥鼠算什么英雄!
所以,每當爸爸夸耀黑子的時候,望秋就說:
“爸,你先別那樣夸贊黑子。等黑子抓回一只像樣的獵物你再夸它!”
“它會抓到的!”爸爸說,“望秋——你看著,黑子會抓回一只像樣的獵物。它是一條出色的獵狗!”
2
北牧河岸邊的東崗子上有一只沙狐,它狡猾得出名。因此,這里的人們一致認為,誰要是能抓到那只沙狐,誰就是沙原上最出色的獵人。
很多獵人紛紛去東崗子亮招兒,可都沒能如愿。
看來,這沙原上“最出色的獵人”是非望秋爸莫屬了!更主要的是,望秋爸想讓黑子揚名——抓住那只沙狐,證明黑子是一條出色的獵狗。
3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黑子也發現了那只沙狐,而且對那只沙狐產生了興趣。
黑子機警敏捷,而那只沙狐更是身手不凡。
望秋曾多次看見黑子在北牧河岸邊的東崗子上追逐那只沙狐的情景。
黑子追上去,那只沙狐并不慌張,而是不快不慢地跑,與黑子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要是黑子不再追趕,它就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黑子,誘使黑子繼續跟上去……
沙狐似乎在與黑子做游戲。
黑子抓不住那只沙狐,可它并不甘心,還是一次一次跑到北牧河岸邊,跑上東崗子試圖實現自己的心愿。
東崗子離村子雖然有七八里路,但望秋還是經常去那里。他喜歡看黑子和沙狐的追逐場面。
一場追逐戰結束,當黑子因無法如愿而悵然離開時,那只沙狐會站在東崗子上目送黑子怎樣走開。那樣子像是在送別一位朋友,有些依依不舍。要是在傍晚,鮮紅碩大的夕陽好似就立在不遠的東崗子上,那只沙狐正好被含在夕陽里。此時的沙狐變成了黑色。它一動不動,似夕陽里的一尊雕像,看不清細部,只能看出它的輪廓。它是那么威武雄健。
此時,沙原上一片沉寂,只聽得崗子下面傳來的北牧河流水聲和轟轟的塌岸聲。
望秋躲在遠處,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被這個場景驚呆了。望秋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那只沙狐,甚至對它有了一些敬意!
多目——
多目!
看著看著,望秋終于喊出了它的名字。
多目!
這是望秋在心里早就已經給那只沙狐起好的名字。
望秋不止一次湊近沙狐并仔細看它。望秋發現,那只沙狐機警的雙眼上方有一撮黑毛,像眼睛一樣——它比其它沙狐多一雙眼睛啊——于是,望秋就給它起了“多目”這個名字。
黑子在東崗子上追捕沙狐的事情很快就叫村里人知道了。村里人說那只沙狐把黑子給耍了。
這無疑是在望秋爸的臉上抹了一塊黑。望秋爸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我要叫所有說這話的人都給我閉嘴!”望秋爸狠狠地說,“叫他們知道黑子是沙原上最出色的獵狗!”
于是,望秋爸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盡快抓到那只沙狐,并且叫黑子親自抓到它。
4
一場大雪過后,正是打獵的好時候。望秋爸拎上他那根“寶擼”(“寶擼”是蒙語。它是一根又粗又短的榆木或者其他硬雜木的棒子,專門用來打獵),帶著黑子走向東崗子。
幾天后,望秋爸真的把那只沙狐帶回村里。
沙狐是黑子抓到的——有幾個村里人作證——他們親眼看到黑子把那只沙狐按在地上。
從東崗子回來,望秋爸把那只沙狐關在院子里。
看著那只已經成了獵物的沙狐,村里人稱贊望秋爸,更稱贊黑子。
放學回家,望秋看見了那只沙狐。
那時,望秋家院子里的人們還沒有散去。
望秋爸站在院子的中央,聽著人們對他和黑子的贊譽,臉上滿是得意。
望秋躲在人群后面,看著那只沙狐。
多目——多目,我的多目!
望秋在心里不斷地呼喊著。
那是一只多么威武雄健的沙狐啊!可現在卻倒下了!
“望秋!”望秋爸看到了躲在人群后面的兒子,“快來看——黑子抓到了像樣的獵物——誰能想到,它抓到的竟是那只沙狐!呵,咱們的黑子……我說過,咱們的黑子就是了不起!”
望秋沒有動,依然看著那只沙狐。
“望秋,你快過來看啊!”爸爸又說。
望秋沒有吱聲。
此時,望秋只是感到痛苦和難過。他看著那只沙狐,在心里說:“多目……多目怎么會倒下呢?它是一只多么威武雄健的沙狐啊!多目是不會倒下的啊!”
望秋努力叫自己鎮靜下來。雖然自己敬佩的沙狐已經倒下,可望秋還是要看看它,走近它仔細看看。
忽然,望秋發現了問題。
人們還在夸贊著爸爸和黑子。
望秋離開沙狐,轉身走向爸爸。
“咱們的黑子……”望秋爸還想對望秋夸贊他的獵狗,可話說到一半卻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只是盯盯地看著兒子的臉。
“爸,是黑子憑自己的能力……憑自己的能力抓住沙狐的嗎?”望秋問爸爸。
“那還有假?”爸爸回答。
“爸,你聽我說,黑子抓住了沙狐,可并不完全是它自己的能力!”望秋看著爸爸。
“怎么不完全是黑子自己的能力!是黑子自己抓到的——有不少人看著呢!”爸爸的語氣不容置疑,“他們可以作證!”
“抓住沙狐,不完全是黑子自己的能力!”望秋的語氣也非常堅定。
“望秋,你不希望人們說黑子了不起嗎?不希望人們說黑子是出色的獵狗嗎?”爸爸的臉忽然變得鐵青。
“我當然希望。”望秋說,“可要憑借它自己的能力!”
“望秋!”爸爸大喊。
望秋不再吱聲。他把目光落到了沙狐的那條后腿上——沙狐那條后腿上有塊拳頭大的傷口還在汩汩地流血。很明顯,那是“寶擼”的印記。
那塊傷口告訴人們——是望秋爸打傷沙狐后黑子才抓到它的。
過了好一會兒,望秋把目光從沙狐后腿那塊傷口移到了爸爸的臉上。
“爸,是你幫助了黑子!”望秋說,“爸,你說——是你幫助了黑子!”
爸爸把臉扭向一邊。
“爸,你說話呀!”
院子里的人們都盯盯地看著望秋爸。
望秋爸的臉在不住地抽動。
“爸,你說話呀!”望秋也盯盯地看著爸爸,“爸,你說話!”
院子里一片沉寂。
“是……是我幫助了黑子。”過了半天,望秋爸終于說話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望秋爸顯得十分痛苦。
“你為什么要幫助黑子?你為什么不讓黑子自己抓!”望秋的聲音提高了很多,“你為什么要幫助黑子!你為什么不讓黑子自己抓!”
“望秋,是爸爸不對……這樣吧,咱先不弄死這只沙狐——養著它,由你養著它……”望秋爸說話一頓一頓地,“把它的傷養好……到那時,再叫黑子跟它較量!”
5
人們已經散去,可望秋爸還是站在院子里一動不動。
“爸,人們都走了。”望秋說。
“哦……”過了半天,望秋爸木然地回應著,“人們都走了?”
“都走了……”望秋說。
望秋還想說什么,但爸爸沒聽。
爸爸回屋拿來木板、釘子和一些家什,開始給沙狐制作木籠。
望秋一直站在旁邊看著。
給木籠釘完最后一根釘子,爸爸對望秋說:
“望秋,你要養好這只沙狐。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
望秋沒有吱聲。
“望秋,你聽著——你一定要養好這只沙狐!”爸爸忽然喊了起來,“等它的傷好利索了咱們再說!”
“爸,我會養好這只沙狐的!”望秋終于說話了。
望秋當然要養好這只沙狐。他不能讓自己敬佩的多目就這樣輕易倒下。
6
盡管望秋精心飼養,可沙狐卻一點兒不見強壯,傷勢也不見好轉。
一天,爸爸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葫蘆,倒出一些藥粒兒遞給望秋,“每天晚上往食里拌三粒兒,不出半月,它的傷就能好利索!”
爸爸打回野兔、沙雞什么的也都扔給沙狐。
望秋覺得這是爸爸對他不信任,就對爸爸提出抗議:“爸,你別再喂沙狐了,我自己能養好它。”
可爸爸沒有搭理望秋。
“爸,我自己能養好它!”望秋又說。
“你以為我是在替你喂養沙狐?”爸爸狠狠地說,“我是讓它快些好起來,讓它快些強壯起來,叫黑子再次抓到它——告訴你,我是為了黑子!”
7
在這個冬天里,望秋爸經常帶著黑子四處打獵。黑子又長高了許多壯實了許多,也變得更加勇猛聰明。可以說,它已經是一條出色的獵狗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飼養,沙狐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似乎已經恢復到被捕前的樣子。
“爸,是時候了——叫黑子和沙狐較量吧!”望秋覺得黑子和沙狐已經勢均力敵。
爸爸看了看沙狐,搖搖頭。
“爸,是時候了——叫黑子和沙狐較量吧!”過了一段時間,望秋又對爸爸說。
對于那場較量,望秋已經等不及了。
爸爸看了看沙狐,又是搖搖頭。
望秋這樣說過幾次,爸爸都是搖頭。
爸爸什么時候才叫沙狐和黑子較量呢?
望秋等待著。
又過了一段時間,望秋等得不耐煩了,就對爸爸說:
“爸,你一直不叫它倆較量,是怕黑子不行吧?看得出,黑子已經是一條出色的獵狗了!”
“我怕黑子不行?”爸爸連看都沒看望秋一眼,說,“我是看沙狐的身體和精神頭兒還沒恢復到最好的地步。我是在等沙狐的身體和精神頭兒都恢復到最好的地步才叫黑子同它較量!告訴你,別喂沙狐饅頭米飯什么的,給它多抓幾只沙雞!”
這樣,一個冬天就過去了。
當滿坨子的草芽發綠、北牧河傳來轟轟濤聲的時候,望秋爸看了看沙狐,對望秋說:
“行了!沙狐行了!讓它和黑子重新較量吧!”
望秋終于等來了這個時候。
8
太陽還沒出來,望秋他們就離開村子走進沙原。
望秋讓人用小毛驢車拉著沙狐,望秋爸帶著黑子,村里的人們跟在后面。
走到沙原深處,望秋叫小毛驢車停下,對爸爸說:
“爸,就在這里吧。”
“就在這里。”
望秋爸站住了,村里的人們也都站住了。
“我先放沙狐。”望秋說。
“你先放。”爸爸說。
“然后你馬上就放開黑子。”望秋說。
“我不會讓沙狐吃虧。”爸爸說。
望秋打開木籠的門子。
沙狐猶豫一下,走出木籠。冬天過去,它終于重獲自由。沙狐抖抖身子,向前跑去。跑了一陣,它站住,回頭凝望。它也許是在看望秋,也許是在看望秋爸,也許是在看黑子,也許是在看村里的那些人……這樣看了一會兒,轉身朝前跑去。
前面是廣袤的沙原。
多目——我的多目!這回就看你自己了!沒有別人參與,這回就看你自己了!看著漸漸遠去的沙狐,望秋在心里默默地說。
沙狐跑了,被爸爸牽在手里的黑子顯得十分急躁。
望秋對爸爸說:
“爸,該放開黑子了!”
爸爸沒有吱聲。
“爸,放開黑子吧!”望秋又說。
爸爸還是沒有吱聲。
“放開黑子吧,爸!快放開黑子!”望秋簡直是在大喊了,“這樣做對黑子不公平!”
爸爸依然沒有吱聲。
“這樣做對黑子不公平!”望秋又一次大喊。
任望秋怎樣喊,望秋爸始終沒有吱聲。
直到沙狐跑得沒了蹤影,望秋爸才放開黑子。
黑子像離弦的箭向前跑去。
此時,黑子知道它應該做的事情。
前面是沙狐,后面是黑子,沙原上一場激烈的角逐開始了。
人們跟隨望秋和望秋爸跑到視野開闊的高處。
黑子沿著沙狐的腳印追上去。
沙狐專跑高處,因為那里土干,會使自己的腳步更加輕快。但春天的沙地疏松,蒿草又沒有長高,因此,叫沙狐的想法無法實現。即使在沙坨的脊背,沙狐每跑一步都要陷進沙土里,留下深深的腳印。
黑子與沙狐的距離在漸漸縮小。
盡管這樣,沙狐還是極力要甩掉黑子。
黑子追上去,沙狐一個轉身甩掉了黑子;黑子再追上去,沙狐又是一個轉身再次甩掉黑子……
而黑子一定要實現自己的目的,窮追不舍。
后來,沙狐再怎樣轉身都無濟于事。黑子漸漸追上了沙狐。看來,沙狐再想甩掉黑子是很難辦到了。
幾個月的時間,黑子長高了,長壯了,也更加機靈聰明了。而沙狐的傷雖然好了,可身體還是有些虛弱,再加上幾個月都一直被關在木籠里沒有活動,此時與黑子角逐,它還是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黑子和沙狐之間的距離在一點兒一點兒縮小,一點兒一點兒縮小……
“哈,我的黑子!你們看我的黑子!”望秋爸興奮地喊道,“我的黑子,快抓住那只沙狐吧!別再讓我著急了!”
可是,就在黑子眼看追上沙狐的時候,忽然從坨子后面涌出一群獵狗——十幾條獵狗。它們插在了黑子和沙狐之間——十幾條獵狗也來參加捕捉沙狐的這場戰斗。
這群獵狗形成一道散兵線,從三面包圍了沙狐。
“這群蠢貨!這群蠢貨!”望秋爸氣得把拳頭攥得咯咯直響,“這群蠢貨……毀了我黑子的大事!真該殺了吃肉!”
這群獵狗的確幫助了沙狐——它們包抄沙狐,也擋住了黑子追逐的道路。
等黑子超過這群獵狗,沙狐已轉過一個沙崗兒,跑出很遠。
撇下那群獵狗,黑子重新跑向沙狐。
那群獵狗則跟在黑子的后面。
此時,狗叫聲響徹整個沙原。
后面是獵狗黑子,還有一群助戰者。沙狐左沖右突,跑上沙崗兒又跑進坨坑,跑出坨坑又跑上沙崗兒……巧妙地與它們周旋。但是,沙狐要想徹底甩掉它們,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黑子一定能抓到那只沙狐!”望秋爸在大喊。
黑子在奮力追攆,那群獵狗也在奮力追攆。
“別看那群笨狗瞎跑,抓到沙狐的還得是我的黑子!”望秋爸看了看圍上來的人們說,“還得是我的黑子!”
沙狐跑著,跑著……速度似乎不那樣快了。它左沖右突,跑上沙崗兒又跑進坨坑,跑出坨坑又跑上沙崗兒……最后,跑回北牧河岸——這是它的故土。
來到北牧河岸上,沙狐放慢了腳步。它不時往河岸下察看,似乎在急于尋找什么。
望秋著急了。他想,聰明的多目,你怎么不往坨子里跑啊——跑到那里也好藏一藏身啊!
可沙狐卻沿著河岸奔跑。
我的多目,你是想長眠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嗎?望秋的心里一陣難過。
“呵!跑不掉了!沙狐跑不掉了!”望秋爸不住地大喊大叫。
沙狐跑在前面,后面是黑子。那群獵狗則跟在黑子后面,它們變成一條線,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一齊往前移動。
黑子距離沙狐已經近在咫尺。
多目,快跑啊!我的多目,快跑啊,多目!望秋在心里喊著,在為他的多目加油。
跑著跑著,跑到河岸的高處,沙狐卻忽然停下腳步。黑子一震,也站住了。那群獵狗馬上圍攏過去。
三面是獵狗,一面是洶涌的北牧河,沙狐站在河岸上。
多目,我的多目!現在,望秋只是在心里這樣不斷地呼喊著。看來,沙狐是走投無路了。
現在,即使沙狐倒下,馬上倒下,望秋也敬佩它,從心里敬佩它。
背向北牧河,沙狐靜靜地站在那里。它看著黑子,看著那群獵狗。
那群獵狗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則趴著……形成一道圍墻把沙狐圍在中間。一陣陣狂叫聲似乎是從那道圍墻發出的。
身后,北牧河的濤聲傳來,轟轟的塌岸聲也同時傳來。
沙狐已被逼到絕境。
現在,對于那群獵狗來說,抓住沙狐只是一縱身的事情,可它們并不急于出手,似乎是想仔細觀看一下它們囊中之物死前的具體表現。
望秋想跑過去幫助沙狐擺脫困境,但他沒有那樣做。他覺得那樣做是對多目的不尊敬。
所有的獵狗都盯盯地看著沙狐,血紅的眼睛里透著猙獰。而沙狐卻沒有半點兒畏縮,也在盯盯地看著那群獵狗。
就這樣,一只沙狐和一群獵狗對峙著。
春季的北牧河流水湯湯,異常洶涌。河水撞擊著長有苦艾、芨芨草和沙柳的河岸。河岸在不時地坍塌,傳來轟轟的響聲……寬闊的河面浪濤起伏,漂浮著一團團枯枝和蒿草。那些枯枝和蒿草聚了散,散了聚,形成一座座柴山。
對峙過后,獵狗開始行動。它們往前移動著,包圍圈兒在縮小,在一點兒一點兒縮小……
這時,有一條獵狗似乎厭倦了這些毫無意義的工作,突然往前一躥要得出結果。也就在那條獵狗一躥的同時,沙狐輕輕一躍,倏地跳下河岸,拉出一道優雅的弧線,然后穩穩地落在一座柴山上。
那群獵狗一愣,都呆呆地趴在河岸上看著就要遠去的沙狐。
沙狐脫險了!
可是,就在這時,黑子也縱身一躍,跳下河岸——落在另一座柴山上。
那群獵狗一陣騷動。有幾條獵狗也想往河岸下跳,可試了幾試,又收住腳,往后退了退,然后只是沖著浪濤洶涌的河面嗚嗚地鳴叫。
成群的柴山時停時跑,時聚時散,旋轉著,碰撞著,沉入河里又浮上來,浮上來又沉入河里……
黑子在后面的一座柴山上,沙狐在前面的一座柴山上。兩座柴山在北牧河上起伏旋轉,急行漂移。
柴山上,沙狐和黑子都是那樣從容鎮定。
沙狐和黑子,一個是在等待時機跑回沙原獲得自由,一個是在等待時機置對方于死地。而此時,它倆又都得對付腳下這浪濤洶涌的北牧河——說不準哪個浪濤就會把它倆砸進河里再不能出來。
可是,它倆沒有一聲哀鳴。
已近黃昏。夕陽染紅了天空,染紅了北牧河,也染紅了北牧河上那成群的柴山。
那些被夕陽染紅的柴山帶著呼呼的風聲,跑得飛快。
黑子和沙狐在北牧河上漂移了多長時間,漂移了多遠,誰也說不清楚。
望秋、望秋爸和村里的人們在北牧河岸上奔跑著,追逐著柴山,追逐著柴山上的沙狐和黑子。
這時,有一群柴山忽然聚集到沙狐的周圍。沙狐毫不遲疑,從這座柴山跳上那座柴山,又從那座柴山跳上另外一座柴山……最后縱身一躍,跳上河岸。
沙狐的這一系列動作是那么迅速。
黑子的注意力可能都在沙狐的身上,還沒等它有所反應,那些柴山就忽地跑開,忽地解散,有如風中的殘云……黑子依然站在那座柴山上,往下游漂去。
一直跑在河岸上的望秋看到了這一幕,望秋爸看到了這一幕,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
“沙狐多目!我的沙狐多目!”
望秋興奮得跳了起來。
“多目,我的多目!”
望秋第一次把“多目”這個名字喊給爸爸,喊給村里人,喊給北牧河,喊給整個沙原。
沙狐跳上岸,回頭看了看北牧河,看了看那成群急駛的柴山,看了看站在柴山上的黑子,又看了看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然后跑進沙原。
黑子站在那座孤獨的柴山上,看沙狐跳上岸,一聲長鳴——它知道,留給自己的是永久的遺憾。
黑子的那鳴聲是失望,是痛惜,是難過……但沒有一絲悲哀。
北牧河里,成群的柴山在急馳。
黑子隨著那些急馳的柴山遠去了。
夕陽斂回最后一道光芒。晚霞漸褪,天也暗了下來。北牧河水呈現出青黑色,不再喧囂,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河岸上所有的獵狗都朝黑子遠去的方向看著。它們不再狂叫,只是默默地目送著遠去的伙伴。
“黑子——”
此時,一直僵立在河岸上的望秋爸忽然喊道:
“我的黑子……”
喊著,望秋爸沿著河道追了上去。追了一陣,又追了一陣,最后,望秋爸跌倒在地上。
望秋爸知道,他永遠失去了黑子。
“黑——子——”
“我的——黑——子——”
北牧河寬闊的河道上,茫茫的沙原上,反復回響著望秋爸那悲涼的喊聲。
9
幾天后,人們在北牧河下游找到了黑子。它靜靜地躺在北牧河潔白的河灘上。
望秋爸抱起黑子,哭了。
身后傳來北牧河的陣陣濤聲和轟轟的塌岸聲。
“望秋,那只沙狐叫多目吧?”爸爸說,“多目了不起!”
望秋看著遠處。
“多目了不起!”爸爸又說。
望秋依然看著遠處。
“望秋……”爸爸還想說什么。
“爸,黑子……更了不起!”望秋忽然說話了,“黑子算得上一條出色的獵狗!”
身后又傳來北牧河的濤聲和塌岸聲。
“爸,黑子算得上一條出色的獵狗!”望秋又說。
“可它……終究沒能抓到那只沙狐。”爸爸看著懷里的黑子,聲音很低,“它終究沒能抓到那只沙狐……”
爸爸的嗓子已經沙啞。
“黑子……沒能抓到那只沙狐也是出色的獵狗!”望秋堅定地說。
爸爸看著望秋,好像在看一個剛剛認識的人。
“沒能抓到那只沙狐也是出色的獵狗!”望秋的語氣更加堅定。
爸爸盯盯地看著望秋。
望秋從遠處扯回目光,落在爸爸的臉上。
爸爸看著望秋,依然流著淚水。
“沒能抓到那只沙狐也是出色的獵狗!”
說著,望秋從爸爸手里接過黑子,抱著它,朝家走去。爸爸抹去淚水,緊緊地跟在兒子的后面。
身后再次傳來北牧河的濤聲和轟轟的塌岸聲。望秋和爸爸一震,卻沒有回頭。抱著他們心愛的獵狗,父子二人徑直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