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哥哥

顏續(xù)

那時我5歲，接觸到我生命里第一本童話書。書中的小女孩有一個紙哥哥，我也想要，于是用紙勉強(qiáng)地撕出了一個人形。我想象他可以用鋼筆筆帽倒茶，會在黃昏的窗前為我念一首詩，還是個法力高強(qiáng)的小巫師。但我一轉(zhuǎn)頭就忘了，把紙人夾在了童話書里。

1

我叫柚子。蜻蜓是我的好朋友。我倆從小一起打雞揍狗，感情極好。

我們住在一個很平凡的地方。溫和的小城市里有一個大大的圖書館，蜻蜓住在里面。而我住的地方很高，只有一條很長很陡的白色樓梯能夠通向圖書館附近。我和蜻蜓，我們常在圖書館碰面。

燕子開始銜泥時，我剪了短發(fā)，叼著五毛錢一根的小冰棍，從圖書館的后門溜進(jìn)去。這里沒有圖書管理員，借書的人也很少，偌大一座圖書館，往往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坐在一排排高大的書架間，如饑似渴地捧讀童話。墻上的舊掛鐘滴滴答答，光陰于無聲處流走。

那是8歲時的我和9歲的蜻蜓。

9歲呼啦啦飛馳而來的那天我說：“我想養(yǎng)一只貓。”

10歲的蜻蜓忍不住笑出來，“你就是只呆頭呆腦的貓，”他說，“還是森林小怪貓。”

接著他問我為什么想養(yǎng)貓。我頭也不抬：“因為我是女巫呀。女巫不喜歡一個人走夜路！”

說話時我正在很認(rèn)真地吃生日蛋糕，幾乎整個臉都埋了進(jìn)去，那樣子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只笨拙的貓咪女巫。

小孩子總是容易餓。吃完蛋糕的我還是不滿足，于是我們從廚房里偷了一塊肉，一路飛跑到圖書館的后門。蜻蜓掃出一片空地，用松樹枝生起火。結(jié)果我們打了個盹，肉烤焦了，但我們興沖沖倒上胡椒粉就瘋搶起來。

“柚子，你想永遠(yuǎn)做個小孩子嗎？”蜻蜓坐在熱氣中問我。

我費力地撕扯著肉塊，不假思索：“想啊。”

蜻蜓笨拙地笑了，他掏出一本書，嘩啦啦翻到某一面，一字一句地念道：“那你得永遠(yuǎn)保持一顆童心。別人在成長的通天大路上三五成群向前走都不往旁邊看的時候，你要頑皮一點，不要隨波逐流地跟著人群走哦。”

“啊啊啊？成長聽起來也太難了點。”

他繼續(xù)念：“所以你要用童話抵擋時間的洪流呀，然后去理解成長。”他笑得很溫和，“但是我會保護(hù)你的，親愛的柚子小丫頭。”

“不要再叫我小丫頭啦！要叫女巫！”我忿忿地回他。

蜻蜓舉手投降。

吃完烤肉我們就去田野里玩捉迷藏。

如果爸爸心情好的話，會把他的收音機(jī)借給我們。黑色的老式收音機(jī)，有長長的天線小棍。我們坐在田埂上搗鼓著它。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音樂聲都淹沒在嘈雜的沙沙聲里，可一旦聽到里面有好聽的聲音，我們就欣喜地拍手大叫。田野里很安靜，除去偶爾幾聲蟲鳴鳥叫，往往就只有收音機(jī)的聲音了。我在樂聲中溯洄內(nèi)心。根本不用想，那些村中的小河、高大的樟樹、大片大片的田野和滿是花兒的院子就從我眼前浮現(xiàn)出來了。到處都是潮濕的泥土味和植物的香氣。

我睜開眼睛，有流動的心情要從我胸腔里噴薄而出。如果允許，我想永遠(yuǎn)做個孩子。

在我沉醉其中，沒有注意的時候，蜻蜓咧著嘴，指尖流動著魔法，笑得好不得意。

回家的路上，我用野草編了一只小蛤蟆，頂在頭頂上。我問蜻蜓：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想永遠(yuǎn)開開心心的，他說。然后問：你呢？

我要當(dāng)童話女巫！我興奮地大聲宣告，盡管連“信仰”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還是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我的信仰哦！

那你要把信仰像真理一樣對待哦！蜻蜓也激動起來。真理是很有力量的，很圣潔很堅定的，不需要任何解釋的！

好！我很大聲地回答。

2

11歲那年爸爸把他的老收音機(jī)送給了我，我抱著它興奮得滿屋子轉(zhuǎn)圈圈。

我一寸寸地長大了，頭發(fā)也一寸寸變長了。與此同時，有一個問題也冒了出來。

“蜻蜓，長大了我們就不是孩子了。”我說，“我應(yīng)該怎么辦？”

蜻蜓不回答，他只是說：“反正我會保護(hù)你的，親愛的柚子小女巫。”他掏出鋼筆筆帽向外倒茶，他每次都這么干——不過這一次倒出來的是熱巧克力。

他張開手，手里是一只小紙人，是用水墨畫成然后剪下來的，圓腦袋塌鼻子，眉眼彎彎。“你看，這就是我啦，如果你遇到危險的話，就大叫‘嘰里呱啦次拉拉小紙人，小紙人就會變成我保護(hù)你喲！”

“這什么鬼咒語啊，這么長？”我做了個大鬼臉，“我才不信嘞。”

“喔！你居然不信！”他叫起來，不知從哪里抓了一根蘆葦就對著我的頭一陣打，我轉(zhuǎn)身就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陽光是貓一般慵懶的樣子，到處是植物的清香，空氣那么干凈，時間那么蓬軟。好一段白日夢般的時光。

真希望我們永遠(yuǎn)不要長大。

3

應(yīng)該是從初中開始的，故事悄悄地拐了一個彎。

男孩女孩們一夜之間得上了一種奇怪的毛病，他們時常說臟話，取笑老師，捉弄同學(xué)。他們不怎么喜歡和我一起玩，因為我習(xí)慣在陽光下張著嘴巴大笑，我也不會討巧，不肯輕易低頭認(rèn)輸。他們尤其對我喜歡看童話這件事嗤之以鼻。“13歲還看童話嗎？你還相信這種玩意？”我的同桌輕蔑地笑笑，抽出一本花里胡哨的雜志，耀武揚威地看起來。

我忽然就這樣被孤零零地晾在原地。我不喜歡他們那些絢麗的東西，我喜歡童話，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但是我沒法繼續(xù)旁若無人地看童話書了。我可憐的自尊心不允許我這么做。

我就這么學(xué)會了說臟話，取笑老師，捉弄同學(xué)。我不再放聲大笑，甚至把我心愛的童話書藏到了柜子的最里面。

我們很快打成了一片。

我變得很木然，心里的那片草野也不再干凈如同詩筆未落。蜻蜓特別調(diào)制的熱巧克力的味道消散了。小時候許下的不隨波逐流、要用童話抵擋時間洪流的諾言，也早已拋之腦后，小紙人也被我夾到了磚頭厚的字典里。

我逐漸開始相信，蜻蜓能夠從鋼筆筆帽里倒茶，只不過是我看花了眼而已。

4

盛夏的蟬玩命地叫，我的頭發(fā)長到了肩膀。我縮在婆婆的閣樓上做一摞高度堪比珠穆朗瑪峰的卷子，可是做著做著，思緒就開始發(fā)散了。

記得小時候做卷子，不會的題都留著，等吃完了晚飯，就跑到圖書館去問蜻蜓。他總說我笨，我也不反駁，笨就是笨唄，沒辦法，誰叫我那么熱愛數(shù)學(xué)，可是數(shù)學(xué)一點也不熱愛我。稍稍長大一點，還是做卷子。蜻蜓說你就把它們當(dāng)做大怪物，要有把怪獸統(tǒng)統(tǒng)打趴下的志氣呀！聽他的話，我寫起卷子來眉飛色舞，寫完一張撕一張，撕得歡呼雀躍神采飛揚。為了獎勵我，閑下來的時候蜻蜓就給我念童話。他靠在窗邊慢慢地讀，黃昏的云朵像植物般向上瘋狂生長。偶爾他看到我的成績單也會很憂心，于是我每天跟著他補(bǔ)習(xí)功課，學(xué)會了如何在各種場合裝死……

我漫無邊際地想著，不經(jīng)意間就笑出聲來，笑聲像吹起的氣球一樣越鼓越大。我臉上不禁浮現(xiàn)出了好久不見的叫作“快樂”的表情，神情明亮如同落花。

“啪！”我一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鏡子，嚇了一跳，趕緊撿起來，卻看見鏡子里那個蓬頭垢面、鼻子上架著啤酒瓶厚的眼鏡的我，不禁黯然神傷。

小時候的我有多么清亮的眼睛啊！

忽然之間，有什么從我的眼睛里涌出來了，那是來自久遠(yuǎn)時光的熱巧克力的濃郁香氣，它撲面而來——

8歲的我最愛《小王子》的故事，夢想有朝一日能夠用月亮釣起深海藍(lán)鯨。

8歲的我一放學(xué)就往圖書館跑，圖書館的那只舊掛鐘那時還沒有壞掉，滴滴答答的鐘聲里，我心心念念想要養(yǎng)一只貓。

8歲的我還是個又矮又呆的小胖子，喜歡我現(xiàn)在最討厭的裙子和淺粉色，有一口蛀牙卻仍熱衷于吃糖果，常常連話都說不清楚，整天想著當(dāng)個童話女巫。

原來時間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啊。久到那些藏到箱底的童話書都快發(fā)霉了，久到小時候的夢想都蒙滿灰塵。

有時候，我真想穿越回去，去見見那個還是個小孩子的自己。

5

我突然想起來，其實在我剛剛遺失自己的時候，蜻蜓來找過我一次。

“柚子，到圖書館看書吧！”

我繞過圖書館回家。蜻蜓從路邊的田野里跳出來，他大概知道了我的事，正皺著眉頭看我。

一句“好啊”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卻被我掐滅在了喉嚨里。我搖搖頭：“我要寫作業(yè)。”

“我用小紙人幫你寫。”他鍥而不舍。以前我不想寫作業(yè)，他就折一個小紙人丟到作業(yè)本上，小紙人就自動跳起來，抱著鋼筆寫啊寫，字跡跟我的一模一樣。

但我還是搖頭：“小紙人是不可能動的。”

他怔住了。好半天才干巴巴地擠出一句：“那……等你作業(yè)寫完了，我給你念童話吧？”

他說得那樣小心翼翼，眼睛里滿是期待和乞求，我隱約可以從那里望到自己的童年，望到當(dāng)年那個小小的、努力長大的、執(zhí)著地想要做個童話女巫的自己，望到我頭頂著野草編織的小蛤蟆大聲說出夢想時，眼睛里盛著的清水樣的光，是多么澄澈。

但我卻仍然不假思索地?fù)u頭：“童話都是假的。”

蜻蜓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柚子，你為什么遺失了‘相信呢。只要你相信一件事是真的，它就是確切存在的啊。”蜻蜓悲傷地說，“誰說長大了就不能相信童話了呢？大人都是由孩子變來的。”

我不知所措，低下頭就走。清靜而狹窄的回家小路，兩旁都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身后是尾巴一樣的被拉長的影子，溫暖的陽光碎成了一面湖。

“我要消失啦柚子，”蜻蜓說，“小紙人會繼續(xù)保護(hù)你的。請不要丟了相信。”

6

我抓起小紙人風(fēng)一樣沖出了家門。

成長的路上，我們漸漸地遺失了很多東西，我丟了自己，丟了童話，丟了最初的心情，丟了相信，現(xiàn)在，我連蜻蜓也丟了。

蜻蜓和柚子，名字和名字走散了。

我沿著白色樓梯向下跑，跑得很快很快，就好像是從高空落下，耳邊都是轟鳴的風(fēng)聲。我緊緊閉著眼，但一點也不害怕。

我一瞬間就回到了童年。所有失散了的心情和故事，都被我找了回來。我是長大了的柚子，可是我心里住著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柚子小女巫。

那些桀桀怪笑的吃人妖怪乘著風(fēng)朝我撲來，他們鋪天蓋地，揮舞著爪子發(fā)出嘶吼，在我身后緊追不舍。

我念出了蜻蜓告訴我的咒語：“嘰里呱啦次拉拉小紙人！”

小紙人從我懷里跳出來，搖身一變，就成了法力高強(qiáng)的巫師。巫師擋住了他們，一劍就擊退好多妖怪。可妖怪們前仆后繼，眼看著越來越多，巫師快要擋不住了。

“蜻蜓，你在哪？”我大聲叫道。

巫師微笑著說，柚子小女巫，我一直在你身后！

圖書館的門轟然大開，五顏六色的光從四面八方射來。舊掛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我像受到指引一樣，默默地走到圖書館的角落里坐下，抽出一本童話書，靜靜地看起來。

在這最后一刻，我回到了那個圖書館的下午，我第一次遇到蜻蜓的時候。那時我5歲，接觸到我生命里第一本童話書。

書中的小女孩有一個紙哥哥，我也想要，于是用紙勉強(qiáng)地撕出了一個人形，我想象他可以用鋼筆筆帽倒茶，會在黃昏的窗前為我念一首詩，還是個法力高強(qiáng)的小巫師。但我一轉(zhuǎn)頭就忘了，把紙人夾在了童話書里。

蜻蜓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在看書，看得如癡如醉，根本沒注意到他。

那些淺藍(lán)色的獸群和不穿靴子的貓，唱歌的樹和跳舞的草帽，都一同從書中走了出來，在圖書館里蹦蹦跳跳，而那些嘶吼的吃人妖怪被關(guān)在門外，進(jìn)不來。

蜻蜓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靠在黃昏的窗前開始念，他很認(rèn)真地一字一頓地念道：“不可以變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用一生守住自己，不易。

有一只花貓?zhí)搅宋翌^上，它有著溫潤的眼睛，漂亮極了。我仍然低頭看書，但相信的力量已經(jīng)回來了。

字里行間暗香沉浮，光陰流動。

7

我叫柚子。蜻蜓是我的好朋友。

他教會了我相信，還吃了我那么多零食，我這輩子算是記住他了。但他最近不在，他出去旅行了，不過我相信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燕子開始銜泥的時候，我剪了短發(fā)。

紅漿果遇上秋天的時候，我養(yǎng)了一只貓，寫了我自己的第一個童話。

也許下一個秋天，蜻蜓就旅行回來了，那時我的貓應(yīng)該已經(jīng)長胖了，小紙人還是老樣子，圓腦袋塌鼻子，眉眼彎彎，笑著說：我會保護(hù)你的，柚子小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