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家鄉的藍
在家鄉,星空的藍
可以深翻,把淺藍翻下去
把深藍翻出來
一些被埋住的星星,也露出來了
凌晨,稀疏的街上
每隔一段路,都有明火
那是早起的環衛工人
在焚燒一堆堆落葉
煙縷上升,散開
頭頂的藍,還是那么純凈
我急著趕路,踢起縷縷臟土
也影響不到天空的高遠
也不會給這不見底的藍
添加進去一絲雜質
沒有什么工業的家鄉
沒有開發區的家鄉
火車只是過路車的家鄉
天剛黑,行人就少了
夜晚,連夜市也冷清
在天地一角,頂著被遺忘了的藍
南山,父母的墳頭上
是不再憂傷的藍
這么多年過去了
父母在泥土里,土豆一樣溫暖
遠去的涇河
涇河也許會改道,一路留下名字
一路向東,再走下去
就得和別的河流匯合了
兩邊的丘山,再怎么平整梯田
看上去還是原來的模樣,還能等來炊煙塌陷
雜草如雷,高過墳頭
后人和先人,是同一個人
平涼城里,在中山橋住二十年
搬到盤旋路,又把四十年過過去了
有老死在家鄉的,也有留不住的
出門在外,年年回返
我已經不再以游子自況了
哪怕走在街上,像一個外地人
在親戚面前,我不丟人
哪怕我沒有功名只剩下疾病
身子里的涇河水,再怎么渾濁
也沉淀了我的來路,到哪里
我都是行走的河床
身子里的汽車站,發出了
晚點的班車,搭乘的不光是命運的夜色
抵達的,也不全是遠方
在我的老去里,心沒有折斷
心口如刀口,還能收割
高低不一的水聲
秋登崆峒山
在臺階上移動
我是一個,用舊了的包袱
再艱難,我也不甘心
踩著落葉,上到山頂
憑高遠望平涼城
我己不再少年
那些年,玉皇頂上
我大喊大叫,我吃蘋果
來得次數多了
不把崆峒水庫的大壩提起又放下
我怎么對得起家鄉的山水
這一次,我衰敗的腿腳
應和了深秋的顏色
病痛也能斑斕!
我的關節正在霜降
我的腰間掛著風口
三十年前
我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
后座上帶著剛認識的新鮮女子
風凌亂,我凌亂
從山前走到山后
難走的路走了,不能走的路也走了
都老了,回憶也老了
指點前朝題字,思想山下生活
我走走停停,讓過去走到我前面的
都是我有過的年輕
都是和我當年相似的后人
回到山下,崆峒山下雪了
早來的雪,晚來的雪
我迎接雪花如迎接白發
我仰頭的姿勢,伸胳膊的姿勢
竟然還有些癲狂
(選自2016年9月3日《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