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軒
藝術品
想動手做點東西:
陶瓷的、木藝的、鑄銅的、石膏的
粗布的、石頭的、玻璃的、塑料的
有名字的、沒名字的
繁復的、簡約的
可再生的,不可再生的……
用它們的堅硬、柔軟、粗糙、光滑
描述心境,修復光陰
用反義詞方式,把更美好的人生立起
真切地看到它的亮部、灰部
明暗交界線、反光、投影
總之,看起來比詩更有立體感
做它們,我需用比寫詩還多的體力
需耗費比寫詩還多的燈火
我之所以如此,只因它們是我多出的身體
我需親自動手,加減成可靠的內容
這是另一種活法
它們都會腐朽、生銹、碎裂
也都會消失,看起來和我沒有關系
這無妨,它們是藝術品
藝術品就該用藝術些的方式,了此一生
自白
他們說得委婉,管“故去”叫“走了”
后院女主人與西院男主人,走了
南園的水泥管井、桃樹、杏樹,走了
后園柴草垛、幾十株老楊樹,走了
東院人置換老宅的半個院落
老宅,走了
通往童年的路,走了
置換來的半個院落有新的出口
若再回憶,我該從哪里進去?
出來時,我又是誰?
人走了,茶還沒涼
物走了,我在煲湯
我若走了,屋頂上炊煙還會繼續飄
大地依舊熱鬧,星斗不會缺少一顆
沒有誰能停下,為時間默哀
活著的還要繼續,逝去的還可重提
太陽會照常升起,大路上仍有歌聲
我們不新不舊地活著
只為證明:我不是兇手
可為何手上總是沾滿時間的血污?
黃昏,像一只羊
黃昏,像一只在山坡吃草的羊
慢慢地、仔細地,把天色吃晚
兩只前蹄搭在日頭上,一天便滾下山去
沒發出太沉重的聲音,沒燃燒,沒粉碎
聲音很靜,接近于孤獨者的內心
山的這邊,有羊蹄子一般的黑
沒吃飽的羊,可借月光
摸索著,聞著草的氣味吃下去
直到把天色吃亮,恢復雪白的毛皮
左手夠不到的地方,長滿了草
右手夠不到的地方,都荒蕪著
能長出草的土地,不能叫做荒蕪
世間空下來的土地我都想種草,留給羊
讓它吃飽,在深夜里趴下
反芻,不停地咀嚼大野上的暮色
星空像遠行者的聲音,在羊的心里翻滾
地并不方,天并不圓
方圓之間,羊在咩咩聲中走動
只有那些青草,能打發它的困倦和慵懶
我像個牧羊人,跟在黃昏的后面
趕著孤獨,在世間多出的荒涼里過夜、周游
錯誤
談一件無趣的事,花一些時間
說一個無關的人,花一些時間
看陌生人在街上走,為于己無關的事擔心
又花去一些時間
沒能借助城里的風,給故鄉的人捎信兒
沒能借助河里的水,去倒映往事
沒能把靜謐作為反義詞,把喧囂擊退
沒能在墻角處,遇見多年前的自己
從母體走來,向父命走去
活到舉目無親,活到只剩自己
總是忘不掉活著的悲傷
有些很好看,舍不得改
也有一些,改是改不掉的
我說不準確,不準確或許是一種錯誤
獨處
坐在爐火旁,或一盞燈下
我忽閃忽閃的孤獨
在這宇宙的一顆塵埃上,能有多重?
被時間劫掠的事物,還很年輕
夜空把星辰分開,彩色的命將你我分開
我們能否在同一個地平線上,再次相遇?
松開親人、朋友,再松開睡眠
松開黎明,再松開離落的火光
我的孤獨,是大白于天下
還是,無限接近背光的夜色?
取暖的人
這么多年我很執拗,總是向著一個方向行進
像大河里的水,不肯回頭
在路上取暖,不肯在寒冷的時節凍結腳步
走累了,把手伸進血液和骨頭里
摸一把,便會觸碰到落下又漲起的歌聲
便堅信,自己仍是一個有力氣取暖的人
需要暖的人,隨時能找到一種方式:
用勞動取暖、用房子取暖、用柴火取暖
用衣物取暖、用電視取暖、用陽光取暖……
我的身邊,到處走動著向暖靠近的人
但我希望,更多人能用愛取暖
家園的暖由此積攢,茂盛繁榮
(選自《作家》2017年2期責任編輯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