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彎彎的腰背

李圣安

掐指一算，父親逝世已經14個年頭了。早就想寫點文字，以示紀念和緬懷。

父親大名和選，“和”字是排，“選”字是名，與同村“兆”、“德”、“芳”等排同輩；小名老妹，父親上有兩個姐姐，“老妹”大概因此而得名。

父親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梁、濃濃的眉毛，理著“領袖”發型，人不胖但挺著個“將軍肚”。然而，最讓我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還是父親那彎彎的腰背。

父親的腰背中年開始彎的，到老年幾乎成了“S”形。

父親個子小，力氣薄，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時，同樣重的擔子壓在肩上，別人輕而易舉，昂首挺胸，闊步前行，而他卻如泰山壓頂，步履蹣跚，眼看腰背一個勁地往下沉……

包產到戶以后，父母帶著我3個姐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耕耘，一年四季，不得停歇。雖然有母親和姐妹做幫手，但肩扛手挑的重活還是由父親全包了。歲歲年年，天天日日，父親基本上是擔不離肩，肩不離擔……

久而久之，父親的腰就慢慢彎了，背就慢慢駝了。

那個年代家里真是窮啊。吃飽飯是最大的奢望，鍋巴團是最好的零食，過年是一年到頭的祈盼，因為只有過年才可以放開吃肉。衣著正好演繹了一場“接力穿”：姐姐的舊衣服給我穿，我的舊衣服給妹妹穿，妹妹的舊衣服給弟弟穿。新衣服只在過年過節穿穿，平時是舍不得穿的。父母為了讓我們吃飽飯，每餐都讓我們先吃，中餐還好一點，晚餐我們吃過以后，鍋里的飯就所剩無幾，父母經常忍饑挨餓；為了讓我們有新衣服穿，父母只得“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現在想來也是，生活的擔子這么重，壓力這么大，父親的腰能不彎么？背能不駝么？

我家的房子建在山頭，村里的水井打在山腳下。挑一擔水回家，一路要爬坡過坎，登階攀高，對于父親來說，這是一場多么艱苦卓絕的戰斗！滿滿的兩桶水，把扁擔壓彎了，把父親的腰背壓得更彎，水桶幾乎拖到地面。父親咬緊牙，憋著氣，臉脹得通紅，拖著碎碎的步子攀登，上爬……每搏一步都十分吃力。將水倒入缸中，父親一聲長嘆，終于可以松口氣了？還是有更多的無奈？眼看他的腰背越來越彎，擔心他整個身子將會趴下，我總想幫幫他，減輕他的負擔。可小時候我插不上手，長大了他又不讓我干。有時我就瞞著父親去挑水。挑水登高，不進則退，就像與人格斗，他不倒你就得倒，真是吃不消啊！我使出渾身解數，沖破千難萬險，終于把水挑回了家。父親準備挑水時，發現水缸是滿的，才知道事情原委，便輕輕地對我說：“這事你不要管，還是由我來吧。”參加工作以后，我花2個月的工資，幫家里安裝水泵和水管，“自來水”終于代替父親的“肩挑水”。

父親性格悠緩，遇事不急，整天忙個不停，但效率并不高。我們家的莊稼活一般比別人家要晚幾天。可是，不管外面的活多忙，父親回到家里還地上墻上掃掃抹抹，桌椅板凳擺擺弄弄。經他擺過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挪動的，一旦被挪動了，立馬就會被他發現并挪回原處。我們家廳堂閣幾上有兩個大抽屜，都裝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有釘子、有鏍冒、有鐵絲、有紐扣、有電線，這都是父親平時隨手撿來的。大概是父親腰背彎了，走路時前方看得近，地上瞧得清，容易發現“寶”物，撿起來也順手、方便。你還不要說，遇到個修修補補的活，只要打開那“百寶”抽屜，一定能找到可用的零件。父親真是個心細的人，他的細心也得到了回報。

孩子時候，我很調皮，經常領著一幫小子打打鬧鬧，偷桃摸李，街坊鄰居總是告上門來。母親氣得扭住我就打，而父親最多說一句，你怎么能這樣呢？我還特別喜歡嬉水，夏天一到，太陽偏西，我就邀上幾個小伙伴去游泳，在水里一泡就幾個小時，不見天黑不回家。那回母親偷偷把我的衣褲拿走了，我硬著頭皮光著身子回家。誰知母親早已準備了竹梢，逮著我就是一頓毒打。我奪荒而逃，來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躲藏在生產隊的肥料棚里。夜深人靜之時，父親找到了正打著瞌睡的我，把我背在他的背上，他那彎彎的腰背是我可靠的大山、溫暖的港灣！

種田這么苦、這么累、這么窮，何日是個盡頭啊？我千萬次這樣問，并下定堅定決心，立下強烈愿望：我要讀書，跳出“農門”。可家里的條件難以為繼，我的夢想幾經周折，要不是父親心軟，至今我還沒走出山村。和讀初中不一樣，高中在公社所在地，必須寄宿在校，除了交書本費，還要交伙食費，上學不僅不能賺錢，還要花費很多的錢。家里已經為我讀書欠下很多債，再借就無門了。我體諒父母的難處，自己找親戚借錢，維系最基本的學習費用。記得那個星期三下午，口袋里只剩下1兩飯票，正愁晚上吃飯怎么辦呢？下課回寢室的路上，我看見一個人影與父親十分相像，隨著那個影子越來越近，父親的輪廓也越發清楚了。他彎著腰、躬著背，朝著校園走來，那彎彎的腰背上馱著一袋東西。我迎過去，喊了一聲，便接過口袋。父親開始有些詫異，瞬間又鎮靜下來，吶吶地問：“這些米夠吃一禮拜了吧？”我“嗯”了一聲，眼淚差點沒流出來。

父母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節衣縮食，甚至拖欠負債，送我和弟弟讀書，將我們培養成人，到底圖個什么？高中畢業后，學校將我留校工作，每月20元工資。我領了人生第一個月的工資，省吃儉用留下10塊帶回家，相互推讓幾個回合父親都不肯收下，他“挺”起那彎彎的腰背，硬是把錢塞回我的上衣口袋。就在留校的那年我考取中專，后來走上工作崗位。幾年以后，弟弟也考取中專，繼而參加工作。兄弟姐妹相繼成家立業，家里條件大有改善，但父親還是按照他的老習慣生活、勞動。我和弟弟都在縣城安了家，他和母親始終住在農村老家。逢年過節我們就回家與父母團聚，估摸我們快到了，父親就守候在村口，遠遠的看見我們，立刻，眼里流出一束亮光，臉上泛起幾絲微笑。接到我們，父親不由分說就把行李接過去，扛在他那彎彎的腰背上，我們跟在他后面往家里奔去。

作為父輩，對子女的教育，一是言傳，二是身教。而我的父親對我并沒有什么言傳，因為他不善言談，一生說過的話還裝不滿2籮筐。父親對我的教育只是身教。他最優秀的品質就是勤勞、節儉、樸實、善良、正直。他的這些優秀品質都“裝”在他那彎彎的腰背里。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父親用他的行為、表現，教育、影響了我。

父親那彎彎的腰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