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第一奸臣是個背鍋俠

高成

誰是唐朝頭號奸臣？不是李林甫，而是許敬宗。《新唐書·奸臣傳》中，第一個奸臣就是他。有意思的是，《新唐書》之前的正史都沒有《奸臣傳》，所以許敬宗也“光榮”地成了正史《奸臣傳》中的第一位奸臣。

不過，許敬宗被冤枉了，他其實是個給皇帝背黑鍋的忠臣。

三宗罪

毋庸置疑，許敬宗在高宗朝為相多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咸亨三年（672年），他剛去世，朝堂上就有人對他表示不滿。

因為許敬宗生前當過宰相，死后又陪葬太宗的昭陵，級別非常高，朝廷要給他選個謚號。一位太常博士認為許敬宗有三宗罪，只能謚為“繆”。許敬宗的孫子立刻不干了，如果爺爺真得了這個惡謚，許家人哪還有臉出門？他當場就和太常博士吵了起來，說對方和許家有恩怨，所以才公報私仇。

朝堂上有人支持太常博士，有人不支持，吵個不停。而高宗也不支持：許敬宗是自己和父皇的功臣，朝廷表彰的人物，現在他剛剛駕鶴西去、葬入昭陵，你就給人家一個惡謚，百姓會如何看待自己這個薄情的皇帝呢？君明則臣直，主昏則臣庸，否定許敬宗不就相當于打皇帝的臉嗎？最終改謚為“恭”。

按照太常博士的意思，許敬宗的三宗罪令人發指：1.把長子拋棄在蠻荒之地，毫無父子之情；2.將女兒嫁給少數民族，貪圖錢財；3.生活奢侈。

如果了解前因后果，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許敬宗的長子許昂是個才子，曾任太子舍人，但是有才無德。許敬宗的原配早亡，原配的婢女有姿色，許敬宗就把她娶為新夫人，誰知許昂和新夫人“兩情相悅”，竟然私通了。許敬宗發現后勃然大怒，把新夫人休了，并以不孝的罪名上奏皇帝，請求把許昂發配嶺南，高宗得知后當然準奏?？梢娫S昂被流放沒有什么問題，純屬罪有應得。

“嫁少女于夷落”是說許敬宗把女兒嫁給了少數民族首領馮盎的兒子，收了人家許多彩禮，做得不對。這理由同樣蒼白無力。古代婚姻本來就是由家長包辦的，不是自由戀愛，父親把女兒嫁給少數民族英雄，那是人家的家事，并不違法，收多少彩禮也無定額。再說男方的父親馮盎是號稱“嶺南圣母”的巾幗英雄之孫，有謀略又英勇善戰，治理地方有方，曾受太宗嘉獎，病故后還被太宗追封為左驍衛大將軍、荊州都督。許敬宗身為朝廷高官，愿意把女兒嫁到偏遠的嶺南，實屬不易，馮家多給點兒彩禮也算合情合理，畢竟許家女兒這一出嫁很可能一輩子都難回娘家看看了。

對于生活奢侈這個問題，《新唐書》批評許敬宗住豪宅、和歌妓飲酒作樂，生活作風有問題。許敬宗都是宰相了，又受高宗的重用，其“威寵熾灼，當時莫與比”，按照當時人們的生活追求，過這種豪華的生活是可以理解的，像魏征一樣在發達后依然保持清貧、不注重物質享受的畢竟是少數人。

許敬宗很有錢，又很喜歡花錢，關鍵看他的錢是否取之有道。那么許敬宗的財富來源于哪里？

史書中沒有他貪污的記錄，倒有他受賞的記錄?！杜f唐書》《新唐書》多次記載許敬宗受賞，比如貞觀十七年（643年），他按照太宗的要求編好了國史，太宗看后非常滿意，封他為高陽縣男、賜物800段。后來他又幫朝廷修《晉書》《西域圖志》等書，皇帝前前后后賞的錢數都數不過來。他還有自己的爵位—他后來被封為正二品的郡公，單單世襲的永業田就得了3500畝，此外還有俸祿，嫁女兒等獲得的金錢，所以想要維持高水平的生活并非難事。

除了這三宗罪，還有一條指控，說他為人不厚道，亂改歷史。同僚封德彝因為和許敬宗有個人恩怨，許敬宗公報私仇，在寫歷史時“盛加其罪惡”；許敬宗的親家本是皇家奴隸出身，卻被許敬宗蓄意拔高，說是門閥出身；許敬宗的姻親尉遲恭的一些劣跡也被隱瞞；太宗賜文章給長孫無忌，許敬宗改成賜給尉遲恭……

許敬宗真敢寫，堂堂史書，他竟然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問題是，這可能嗎？事實上，許敬宗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自由。首先，這是唐朝官方編撰的史書，不是個人著作，對許多歷史事件的定性要看皇帝的態度。其次，編撰史書并非許敬宗一人的工作，如此浩大的工作量，除了他，還有房玄齡等人也參與了，史書出問題，大家都有責任，不是許敬宗一人之過。何況太宗、高宗都看過大臣們編的國史，貞觀十七年，太宗還表示相當滿意，賞賜了房玄齡、許敬宗。既然皇帝、同僚都會看，如果許敬宗肆意篡改，結果只能是被發現，最后吃不了兜著走。

既然如此，封德彝、長孫無忌為什么會被黑？尉遲恭和許敬宗的親家等人又為什么會被捧？

因為在許敬宗編書時，封德彝、長孫無忌都是被朝廷否定的人物。玄武門之變前夕，高祖曾想立太宗為太子，結果因為封德彝的阻撓而作罷，太宗聽說此事后立刻下詔廢黜追贈給封德彝的官職，削奪封戶，改謚為“繆”；長孫無忌則是以謀反罪被殺。對于這些有過之人，唐朝官方編修的史書便對他們加以貶低。

而許敬宗的那個親家出身雖低，卻是開國戰將，死后陪葬高祖的獻陵；尉遲恭則跟隨太宗多年，死后陪葬昭陵……對于這些朝廷肯定的正面人物，官修歷史便對他們的先進事跡往好的說，將劣跡予以淡化，許敬宗的行為不過奉旨行事罷了。

奸臣成因

所謂“長子與繼室私通”“女兒嫁入嶺南”“生活奢侈”，不過是些私事，既不違反當時的法律，也不禍國殃民，真正讓許敬宗成為奸臣的是武則天。當初高宗想立武則天為皇后，長孫無忌等人反對，許敬宗等人支持，最終高宗一方取得了勝利。多年后，武則天登基稱帝，許敬宗就成了“有功之臣”，再過幾百年，許敬宗就被宋人寫的《新唐書》編入《奸臣傳》。這種視角實際上是有問題的。在永徽六年（655年），許敬宗支持立武則天為皇后的時候，他怎么可能預料到，35年后武則天會稱帝？武則天只是個昭儀，從感業寺回宮前，她是個尼姑，再往前數，是個卑微的才人，與政界、軍界皆無來往，在朝中連個有影響力的外戚都沒有，怎么可能改朝換代呢？許敬宗支持她當皇后，并非因為此人是武則天，他的目的是通過廢后一事幫助高宗打倒政敵長孫無忌等人，自己好晉升為宰相。他效忠的是高宗，不是武則天。至于新皇后是武則天還是其他人，對于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在太宗駕崩后的三十多年里，高宗始終都握有大權，武則天并不能怎么樣；后來高宗讓武則天參政，是因為高宗患病，每次發作的時候需要有人幫著代理朝政，處理一些不是很緊要的事情。這個活與其讓給朝臣、太子，還不如讓皇后干，畢竟皇后是女人，而唐朝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當過統一政權的皇帝，理論上對皇權的威脅最小。包括高宗在內，沒有任何人想過武則天能改唐為周。

麟德元年（664年）殺上官儀也是高宗的意思。上官儀想廢掉皇后武則天，但如果武則天倒了，就沒有人幫高宗處理朝政，而隨著年齡漸漸增大，高宗的病情逐步加重，朝政如果交給其他人，皇權就有旁落的危險。許敬宗彈劾上官儀，不僅僅是為了高宗，也是為了自己，因為當年他支持立武則天為皇后，一旦皇后被廢，下一個被清洗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說許敬宗促成武則天最終稱帝，只是客觀上有這樣的作用而已，主觀上，他不可能有這個目的。

廢王立武時，人們根本無法預料35年后會發生什么。看看長孫無忌等人反對立武則天的原因，有王皇后無過錯、武昭儀并非出自名門、武昭儀給先帝做過才人……沒有一條說武則天可能會篡奪李家江山。所以，用這個理由來論證許敬宗是個大奸臣，許敬宗確實有點兒冤。

皇帝的忠臣

許敬宗不僅不是奸臣，相反，對高宗來說，他還是忠臣。

廢王立武期間，許敬宗散布輿論，為皇帝的政治行動造勢，說農夫多收了幾斤麥子都想著換個新老婆，為什么皇帝反倒不行？處置長孫無忌前夕，高宗怕殺掉舅舅讓自己名聲不好，許敬宗便旁征博引，舉出漢文帝殺舅一事，排除了高宗的后顧之憂。高宗要殺上官儀，也是許敬宗調查出的罪狀。

老宰相干得如此賣力，高宗自然不會虧待他，讓他位極人臣，大富大貴。但與此同時，許敬宗陰毒的手段也敗壞了他的名聲。比如勸皇帝殺舅舅，挑撥離間，明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容易為人詬病?？蛇@又有什么辦法呢？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只能站在皇帝那一邊。

近四百年后，《新唐書》的作者以李唐為正統，反對女人稱帝，為了警示后世統治者，防止第二個武則天出現，他們對相關人物進行了丑化：武則天被刻畫為強勢的毒婦，皇帝下旨誅殺的大臣，全變成她和許敬宗殺的；高宗則成為懦弱不堪的“昏童”，當初作秀流下的淚水竟然被視為軟弱的鐵證。明明高宗是主謀，武則天、許敬宗是從犯，可在《新唐書》中，高宗活生生變成了一位受害者，殺人之事通通都是武后、許敬宗干的。如此一來，許敬宗進入《奸臣傳》便顯得順理成章?？傊?，許敬宗首先是個老于世故的宰相，站在皇帝一邊，使用各種手段斗死了政敵，保住了自家的榮華富貴。

其次，他是個文采斐然、博古通今的文豪，生前參與編撰過多部史書，包括程知節（程咬金）在內的許多知名人物的墓碑碑文也是他寫的，他的不少作品流傳至今；最后，他當然有很多缺點，比如生活過于鋪張、貪戀財物、道德水準不高等，因此被太常博士等人瞧不起。盡管許敬宗有這么多不好的地方，但也擔不起“奸臣”二字，只是個替唐高宗背黑鍋的罷了。

編 輯/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