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蘭

日語里有個詞叫“花見”,望文生義即是“賞花”的意思,但僅代表賞櫻花,再沒有其他花能擔起這個名號。
總是在無法預料的一夜之間,干枯的樹枝突然就綻滿了嬌美的粉色,一年一度的“花見”也自此拉開序幕。
櫻花季雖不放假,卻比節日還要重要。櫻花的盛開甚至比過年更有辭舊迎新的意義。新年是肅穆的,以侍奉神明為主要意義,大大小小的規矩和儀式必須遵守,多了肅穆少了歡樂。反倒是櫻花季,全民沉浸在喜氣洋洋之中。而日本學校的開學,大學生畢業典禮和應屆生正式開始工作,都發生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而日本老人在感慨去日無多時,總是嘆著氣說不知道這一輩子還能看見幾次櫻花。看一場櫻花,才是生命中的一年。
作為外國人,我倒是感觸不到其中的情緒,只管安心賞花。在東京看櫻花確實好過國內。一是因為多,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更重要的是,日本的櫻花樹齡長,連道路兩旁都種滿一人合抱不住的櫻樹。站在樹下抬頭仰望,櫻花像夏天的梧桐一樣遮天蔽日。
我家住的樓層略高,站在陽臺眺望,一大片一大片的櫻花如魯迅先生所說似粉色的云霞。更妙的是風起時花瓣不是直接向下飄落,而是先向上飛舞,再慢慢盤旋著落下,從高處望著仿佛緋紅的云霞中又蒸騰出粉色的輕煙。若不是生活在此,有閑情有時間又有這絕佳的視角,恐怕也領略不到櫻花還有這樣的美麗。
櫻花還有一種我之前不曾發現的美——臨水照花。在日本的河道和湖泊,櫻樹不是呆呆地種在岸邊,而是種在臨水的斜坡上。因為重力和斜坡角度,櫻樹不是筆直長高,而是迎著水傾斜著生長,盛花時仿佛整個花冠都要探入水中。而落花時,水面漂著滿滿的粉色花瓣,美得簡直不真實。
最美的是,河岸一側的櫻樹都低低地探在水面上,劃船靠近河岸,要弓背才能進入花枝下的世界。低頭,入眼是厚厚一層粉色花瓣,隨著水波溫柔地起伏。抬頭,開得密密匝匝的櫻花離自己那么近,一伸直背就會被櫻花輕柔地拂過臉頰。有意思的是,河岸上站滿了群眾,以游客為主。我們劃船駛向花枝最繁茂的水域時,便能聽見各種口音的英語沖我們大喊:“請往左一點,再往前劃一點。”大概尖尖的船角出沒在水面上的櫻花叢中,能讓畫面頓時變得更加生動。
可惜的是,水面上花瓣太多讓人舍不得用力劃槳,花枝離水又低,時不時要彎下腰去,使不上力劃槳,只能隨波逐流。眼前是目不暇接的櫻花,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快門聲,好像自己是個明星,其實不過是沾了櫻花的光。
日本人還有一個愛好很獨特——偏愛夜櫻,最愛在黑夜里欣賞燈光探照的櫻花,和燈下看美人一般別有情趣。櫻花的花色淺,白天里若不映襯著藍天和陽光,看著就近乎白色,陰天看著還有些灰白。但夜里被燈光一照,花瓣雖顯不出顏色,卻近乎透明,一樹樹櫻花竟然變得晶瑩,頗有仙氣。
日本人最愛對著夜櫻開懷喝酒。去年我去了大名鼎鼎的吉祥寺公園,還在公園大門外就聽見人聲鼎沸,這樣的喧囂在日本大概只有夜櫻樹下才有。今年我去了六本木,對著夜櫻喝清酒。居然還見到了曾經的足球明星中田英壽。但周圍所有的日本人都特別淡定,沒人偷拍,沒人跟他打招呼要簽名。大家都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專注地賞櫻、喝酒。
人生有幾次能看到滿月映著開得最盛的夜櫻呢?美景如斯,誰還要看明星?
對著酒,朋友們聊起曾經見過的美麗的櫻花。我想起某一個雨天路過街邊小小的公園,雨打落的花瓣靜靜地覆蓋了整個公園,欄桿上、滑梯上、沙坑里,目之所及都蒙上一層粉色,我腳下也踩著厚厚一層花瓣。我停下腳步,眼前是一架秋千。“亂紅飛過秋千去”,在異國也有古詩詞中的美好場景。從此,我不再覺得只有晴天的櫻花才美,微雨中賞櫻是另外一種風情。
還有一天坐電車,停在某一站時我突然抬頭。正好我對面的座位一個乘客都沒有,而盛開的櫻花緊緊貼著車窗,窗框就像是畫框,藍天就是底色,櫻花沐浴著夕陽填滿了整個車窗外的視野,漂亮得讓我都看傻了。等我反應過來,車又開動了。這條線路我很少經過,要坐在那一節車廂,還要趕上車窗旁沒有乘客,櫻花開得正盛,夕陽的光線剛好落下,這么多巧合的因素聚在一起形成的美景,只能偶遇,卻不能重逢。
還有一次,我在公司的窗口接電話,正好那天大風刮個不停,偏偏陽光又極明媚,從二樓的窗口望出去,滿天都是飛舞的花瓣。櫻花時上時下,畫著圈兒,真的像落雪。而比雪花更美的是櫻花花瓣的輕盈嬌柔,每一片都在風中不停地顫動,像一只不斷撲扇著的蝴蝶翅膀。我那天在窗口看了半個多小時都不厭倦。可是今年,我好幾次跑到那個窗口,卻再沒有合適的風吹出飄雪般落花的美景。
櫻花雖然年年開放,可是每年看到的美麗各不相同。難怪我問朋友:“你們日本人年年看櫻花,會不會司空見慣啊?”朋友們大驚:“怎么會?櫻花這么美,又這么短暫,根本看不夠啊!”
日本人到底為什么如此愛櫻花呢?朋友說:“因為櫻花一直在提醒著我們,生命如此短暫,又如此無常。櫻花展現的不是普通的人生哲學,這是我們日本人的DNA”。
看著他嚴肅的臉,我能體會到一點日本人的心情。這樣狹窄的小島,土地貧瘠,沒有礦產,原本最可靠的大山與土地又頻發火山和地震。生命的脆弱與短暫就這樣刻進了日本人的DNA里。所以他們渴望生命如櫻花一般短暫但盛放,尤其是在死亡時也能結束得體面又美麗。
古時有日本人寫下稱贊櫻花的漢詩:“若是唐山生此樹,牡丹不敢僭花王。”唐山指的是中國。當初無意讀到此詩時,我恨不得穿越到過去問問這位古人是否親眼見過長安城的牡丹。但聽了日本朋友說的關于櫻花與DNA的這番話,我大概能明白寫詩人的心情了。
中國人擁有的太多,同一個春天里,有“桃花依舊笑春風”,有“紅杏枝頭春意鬧”,有“梨花初帶夜月”。纖薄又短暫的櫻花并不討中國人喜歡,東渡日本后卻在對生命的不安和悲戚中成為一個民族的知音。
我并不喜歡給櫻花加上這樣悲戚的含義。我更喜歡櫻花下放縱歡笑的恣意。喜歡在千鳥淵遇見的獨自劃著小船駛向花叢的那些人。我喜歡走在路上,突然一陣風吹落漫天花雪,周圍所有的陌生人都停下腳步,抬頭仰望并一致地發出驚嘆聲,又在風停之后匆匆地各奔東西。
人生的美好,總是這樣不可預計,又不可挽留。這就是我站在櫻花樹下,聽見櫻花告訴我的事情。
(青衫客摘自新浪博客 圖/熊LALA)